
五代十國時期的南唐國存世只有39年,經歷三世三帝,分別是先主李昪、中主李璟、后主李煜,其國土面積在南方卻是最大,最盛時幅員三十五州。
一天,南唐的四名男子坐在一間布局精美的房間里,神態安詳地下棋,把風聲雨聲、哭聲喊聲都隔在了重重高墻之外。一位名叫周文矩的宮廷畫家,把這場面畫在絹上,這幅畫,在以后的千年中就成了經典。它,就是《重屏會棋圖》。
《重屏會棋圖》不大的版面上,卻畫著五個人,個個惟妙惟肖。
五個人中,有四名男子分坐榻上,兩人對弈,兩人旁觀。那一個站的,是書童。
他們置身于一間擺設精美的室內,正中擺著棋桌,兩人相 對而坐,在全神貫注地下棋,另兩人在他們后面,坐在一張榻 上,觀棋不語,氣氛安靜肅穆,充滿文人氣。
他們身后橫著一道屏風,上面畫的是白居易《偶眠》詩意,屏風里面,又畫著一扇山水小屏風,讓畫面產生一種無限延伸的透視效果,而不再停留于封閉的室內空間。在屏風中畫屏風,美術史家將此稱作“重屏”。
《重屏會棋圖》中四位下棋者的具體身份,畫面從左至右,四位下棋者分別是:
南唐皇室李家的老五、江王李景逷;老三、晉王李景遂;大哥、南唐第二代皇帝李璟;老四、齊王李景達。(李家老二因早逝而未能入畫。)
但《重屏會棋圖》里的謎,并沒有因此而破解,而是剛剛開始。
比方說,那上面的棋子,為什么只有黑子沒有白子?或許,那原本就不是一盤棋。
中國歷史上,棋從來不僅僅是棋,棋里面有政治,決生死。《重屏會棋圖》里的棋,也不會是一盤簡簡單單的棋。因為圍坐在一起的這兄弟四人,是南唐王朝最有權力的四個人。
李昪當年閉眼的時候,李璟(圖上左三、戴高帽那位)曾跪在先皇靈柩前立下誓言,這個王朝的皇位將按照兄終弟及的方式傳下去,他死之后,不將皇位傳給自己的嫡長子李弘冀,而是傳給三弟李景遂(左二),李景遂死后,再依次傳給四弟李景達(左四)、幼弟李景逷(左一),四個兄弟轉過一圈兒之后,再傳給李璟的兒子李弘冀,開始新一輪的兄弟相繼。
天下的皇帝,沒有不想把皇位傳給自己的兒子的。李璟發出這樣的毒誓,自然有他的苦衷,那就是他的兒子還嫩,沒有政治經驗,三個弟弟卻大權在握、實力雄厚,確立“兄終弟及”的傳位方式,不只安撫了三個弟弟,更保全了自己的兒子。
幾年后,他正式封李景遂為皇太弟,確定了李景遂的接班人身份,同時把嫡長子李弘冀外放留守東都揚州。
《重屏會棋圖》里,人物的座位次序與李璟給三位弟弟設定的繼承皇位的順序完全吻合——古代大部分朝代以左為尊(從坐者的視角看左右),而他們的座次分別是:李璟(左)、李景遂(右),李景達(左)、李景逷(右)。
李璟面對著今天的觀眾,面沉似水,波瀾不驚;皇太弟李景遂與其同榻,表明他已經取得“一字并肩王”的身份,與李璟平起平坐,但他身體微屈,視線投向那幾枚黑子,流露出某種謙卑的姿態。他的右手搭在李景逷的肩膀上,以顯示他的親切隨和;李景達目光緊盯著李景逷,舉起一只手,手指指向弟弟手中的棋子,似乎在催他落子;那枚棋子正緊緊捏在李景逷的手里,即將在一片安靜中,敲落在棋盤上。
既然這不是一盤棋,那到底是什么呢?仔細看,會發現棋WEo1iA0Wv35wk+ooryxYwQ==盤上的黑子組成了一個奇特的圖案。竟然是北斗七星!他們擺的,原來是一幅天象圖。
北斗七星的斗柄,對著李璟。斗柄意味著時間之始。它指向李璟,暗示著四兄弟的權力遞傳,正始于李璟。棋盤上,已有一顆黑子占據了北極星的位置。
北極星絕不是一顆平常的星,而是天之最尊之星。它指向誰,誰就是這世界的核心。那顆星所指,居然是李景逷。或許,它表示所有的權力都將收束于五弟李景逷的手中。未來的皇位已經預留給他。然后,再傳給下一代,開始新一輪的輪替。棋盤上的星圖,宣示了權力之始,也預告了權力之終。
一旦李景逷手中的棋子落定,這權力的星圖就得以完成,天衣無縫。原來那不是下棋,而是一個政治儀式!
周文矩是宮廷畫院的畫家,他一定是奉皇帝的旨意,畫成了這幅《重屏會棋圖》,為這份政治盟約留下一份證據。
清風明月、魚躍鳶飛之外,南唐王朝的政局早已淪為不可救藥的殘局。李家王朝,在理想與現實的夾縫中茍延殘喘。
公元958年,是后周顯德五年,南唐的年號沒了——五月里,在后周的強大壓力下,李璟下令去掉自己的帝號,使用后周年號,自己則改稱國主,以求偷安,史稱南唐中主。
被李璟外放到邊地的兒子李弘冀,在戰斗里成長著,身體一點點地變得硬朗,心也越來越兇狠,叔父李景遂的接班人身份也越來越讓他恨之入骨。終于,李弘冀等不及了,在公元958年買通李景遂的仇人袁從范(袁從范的兒子為李景遂所殺),將李景遂毒死。
同室操戈,相煎太急。歷史歷來如此。信誓旦旦的政治盟約,終于被撕成碎片。兄弟間親密無間,正襟危坐地一起下棋,其實也不過是一個幻象、一場表演。
(摘自《故宮的古物之美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