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攝影術于19世紀40年代傳入中國,它不僅挑戰著中國古老的肖像畫傳統,更為時人帶來全新的視覺感受。從畫卷走入鏡頭,古老的肖像傳統在變革的世紀也在悄然改變。
1844年8月15日,法國攝影師于勒·埃及爾跟隨法國公使拉萼尼率領的外交使團抵達澳門。此行是為了逼迫清政府與法國政府簽訂不平等條約。經過一系列恫嚇訛詐,清朝的欽差大臣、兩廣總督耆英最終同意在喪權辱國的《黃埔條約》上落筆。埃及爾帶著相機去了簽訂條約的現場,為雙方代表拍下合影。在這張銀版照片中,耆英坐于法國代表之間,面無表情地直視前方,一大半臉因年代久遠而被陰影遮蔽,神色晦暗不明,全無廣州外銷畫家關喬昌為其作的油畫肖像中那般神采飛揚。作為留存至今最早的一張清朝權貴的肖像照,即便在中國攝影史上也實在算不上多么光彩的開端。
無獨有偶,1860年當英法聯軍進占北京劫掠圓明園時,被留在京中與洋人議和的恭親王奕同樣接受了這種先進設備的審視,留下一張著名的單人肖像照。
據時任英國中將霍普·格蘭特回憶,當意大利隨軍攝影師費利斯·比托為其拍照時,相機前的奕“面如死灰”,“擔心這個機器可能隨時奪取他的性命”。
照片里這位清朝王爺雖然微微半側著身體,卻姿態僵硬,眼睛直視鏡頭,面無表情。
除對狀似小型炮臺的相機心生恐懼外,剛簽署完戰敗條約的奕恐怕比耆英更能體會到自己與攝影師之間那種“殖民地式的權利不平等關系”——何時按下快門,選擇什么角度,如何構圖,被攝者在畫面中的形象等,全都由比托決定,即便自己是王爺,在此時此刻的相機前也不過是西方攝影師紀實與觀察的對象,是構成西方勝利敘事的工具之一罷了。
但隨著攝影術從沿海的幾個口岸城市向內陸城市的傳播,拍照已不罕見。
同治十年(1871),英國攝影師約翰·湯姆遜曾到恭王府拜訪奕并再次為其拍攝肖像,談及攝影奕已是“言語甚歡”,在假山前拍下的照片中,整個人的狀態也更加松弛。
當時,除香港、廣州、上海已有的由外國人開設的照相館外,在北京、天津、武漢等地也陸續出現照相館,其中不少還是由中國攝影師所開辦。

其中一位廣東攝影師梁時泰更被譽為中國早期肖像攝影的先驅,他在香港、上海、天津、北京等地都開過相館,而其于19世紀70年代對晚清重要官員以及顯赫人物的肖像拍攝更是今人回看那個時代最重要的歷史影像。
光緒五年(1879),剛卸任不久的美國總統尤里西斯·辛普森·格蘭特乘船來到中國進行私人訪問。在天津期間,他特別拜訪了李鴻章。當時,梁時泰已在上海開設照相館,以其出色的攝影技巧在攝影界頗有聲望,他被特別邀請北上到天津,為這次外交會面拍照。照片中格蘭特與李鴻章平等地坐于桌子的兩側,桌上的鮮花與茶盞象征著一種和諧的外交場景,身體微微倚著桌面的李鴻章尤其顯得放松。被拍攝者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要在鏡頭前展現什么樣的精神面貌。
其實,早在格蘭特抵達天津的十天前,正值李鴻章旬休,梁時泰便在其衙署的西花廳為他拍了一張經典的單人肖像,也算是為之后的會晤照“預熱”。
照片中李鴻章頭戴官帽、身穿補服、脖子上掛著朝珠,他沒有直視鏡頭,而是若有所思地望向鏡頭之外,他一手微微托著椅子扶手,一手置于桌面,整個人的姿態“靜中有動”,仿佛隨時準備離座處理公務。
當時的李鴻章正任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可謂位極人臣,在晚清的政治外交舞臺上舉足輕重。
梁時泰照片中塑造出的那種肅穆威嚴以及精明強干,恰恰也是李鴻章想要傳遞給世人的形象。
李鴻章對新興的攝影術一直頗感興趣,精通洋務的他尤其敏銳地意識到攝影圖像的政治宣傳意味。
將一張完美展現個人風采的肖像“名片”贈予外賓和同僚,不僅與國際外交禮儀接軌,還能籠絡人心、深化感情。
他積極地在國內外宣傳自己的肖像。19世紀末李鴻章訪問歐美時,上至英國首相,下到美國普通的工作人員,都收到過他專為訪問拍攝的“小影”。
除李鴻章的肖像外,梁時泰為光緒皇帝的父親醇親王奕譞拍攝的一系列肖像也尤為著名。
光緒十二年(1886),當時正主持海軍衙門的奕譞奉慈禧太后懿旨與李鴻章等同去巡視天津、大沽、旅順、煙臺等處的北洋海防。梁時泰經舉薦成為奕譞視察的隨行攝影師,為后者拍下多張巡視照片,有持刀站立正面照,也有側身騎馬照,還有與官兵以及李鴻章等人的合影照,處處體現天潢貴胄的威嚴。
視察成功后,奕譞在返京前特賞“照相粵人梁時泰等銀四百兩”,而當時每兵也就“賞銀四兩”,多達百倍的賞賜可見其滿意程度。
(摘自“國家地理中文網”微信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