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上“985”，他們退學

“18歲考上‘985’，22歲從‘985’理工科退學，24歲重新高考，25歲在普通本科讀文學”，孫涵把這段經(jīng)歷記錄在網(wǎng)絡上。很多人不理解，畢竟就業(yè)市場上， 寫在簡歷上的“985”有光環(huán)。但他自己清楚，人生才剛剛開始，“外部的價值體系，無法提供任何真切的生命體驗”。

事實上， 像孫涵這樣從“985”高校退學的人不在少數(shù)。博雅數(shù)據(jù)庫整理的名校2017 年休學率數(shù)據(jù)顯示， 部分“985”高校退學率超過10%。世俗評價中，“985” 高校自帶光環(huán)， 當他們決定從“985”學校退學時，必然經(jīng)歷了一番艱難的心理掙扎。他們不惜舍棄光環(huán)，是想掌控人生的主動權。

退學的念頭

分文理班時，孫涵所在的高中默認學生進理科班，想去文科班的，需家長簽字。雖然孫涵從小喜歡寫作、攝影，文科成績也遠高于理科，但父母表示反對。他們覺得理科的就業(yè)市場更大，盡管現(xiàn)在理科成績差，但是努努力，也一樣能學好。

但孫涵不喜歡理科確定性的思維邏輯， 爭執(zhí)了幾個月，他無法改變父母的決定，最終，還是讀了理科。分到理科班后的孫涵，無法從心底里接納理科，直到高三，他才放平心態(tài)，“既然已經(jīng)沒有回頭路了，不如好好學”。高考時，孫涵超常發(fā)揮，達到了重慶大學的錄取分數(shù)線。

可是專業(yè)的理科性質沒有改變，他逼迫自己學習，但效果并不明顯。到下學期，他經(jīng)常在寫作業(yè)前，需要先坐在桌子前緩一兩個小時，以此來克服心理上的排斥。后來，緩的時間越來越久，一坐就是一晚上。

孫涵上了三年大二，換了三次室友，陷入了掛科、留級的循環(huán)里……他還記得，在一節(jié)流體力學實驗課上，他反復向同學詢問操作流程和實驗數(shù)據(jù)，雖然這不是他第一次看不懂，但那天感覺格外慌亂，“就像人群中的猴子”。

2018年，劉清考上了復旦大學金融系。

真正的挫折感是從走出小鎮(zhèn)開始的。開學前，同學們在新生群里討論炒股，討論海外旅游經(jīng)驗，劉清不敢說話，她覺得，自己跟他們好像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和室友見面第一天，一個上海本地女孩送給劉清一盒來自摩洛哥的沙子，那是她暑假旅游時帶回來的。劉清送給室友的是老家的茶葉，有人客套感謝，有人冷漠接過，一瞬間，她覺得自己的禮物，似乎有些“拿不出手”。

這樣的差距還有很多。同學隨手一杯35 元的奶茶，比她一天的生活費還多5 元。學姐請客吃的平價餐廳，價格和她的鞋子差不多。特別當她拿著倒數(shù)第十的成績單時，曾經(jīng)優(yōu)等生的自豪蕩然無存。眼看同學手握各種競賽獎項，劉清覺得自己成了“非常普通的一個人”。

玩手機，是劉清在復旦做得最多的事情。她知道自己成績差，更要努力學習，但每次開始前，內心總有個聲音說：“你學不會的。”她常常窩在宿舍或教室，學幾分鐘，就看一下手機，循環(huán)往復，仿佛只有這樣，才能暫時麻痹自己。她開始否定自己：“我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

2018年，毛雨保研入學到廈門大學的國際商務專業(yè)，但研究生的課程難度很大，毛雨學起來很吃力，第一學期就掛了一門課。她只能花費大量時間補課，時間久了，漸漸開始出現(xiàn)抑郁和焦慮癥狀，“頭暈頭痛，感覺自己像個行尸走肉”。不止毛雨感到痛苦。當時她所在的經(jīng)濟學院是全校要求最高、也是學生出現(xiàn)抑郁情緒最多的地方，掛科率很高。毛雨曾想過，“先忍三年，把學歷拿到手再說”。

促使她退學的最后一根稻草，落在一場課間。當時她正在樓頂吹風，剛剛高強度的課程壓得她喘不過氣。站在天臺上，毛雨整個人都是恍惚的，“本能地想要跳下去”。猛地反應過來，她被這個想法嚇了一跳，轉念又想，“和生命相比，眼前的一切并不重要”。

怎么才能擺脫這份無法適應的痛苦？他們有了退學的念頭。

自己救自己

退學是一個太過沉重的決定，他們承受著這個選擇帶來的額外的壓力。

走下天臺的那一瞬間，毛雨就想通了，她要退學。其實毛雨之前就跟父母透露過退學的想法，但他們很反對。這次下定決心后，她不想再理會父母的意見。她跟家人謊稱，想休學去北京待一段時間，父母下意識以為她要去實習，便也同意了退學申請。直到去北京半個月，找到工作后，她才打電話告訴家人事實。在之后的很多年間，父母一談到這件事，還是很生氣，“退學”這個話題，成了家里的禁忌。

有了退學的念頭后，孫涵在網(wǎng)吧坐了一宿，反復思考退學后的出路：工作？復讀？成人教育？但就是沒想過不退學，因為他確定，退學是一個不會后悔的決定。“我在那里已經(jīng)快要活不下去了，即便留下我也不可能畢業(yè)的。”

孫涵這次提出退學時，父母沒有再反對。因為大一下學期，孫涵確診了抑郁癥，他經(jīng)常跟父母溝通自己的心理狀態(tài)和學習狀態(tài)，父母也開始后悔當初執(zhí)意逼他學理科。即便沒有對未來做出明確規(guī)劃，孫涵也格外篤定，自己已經(jīng)無法繼續(xù)忍耐，他要重新獲得主動選擇的權利。

劉清仍然記得，自己拿著退學申請書去各個部門蓋章的場景。

教務處老師原本以為，她是想復讀考清北的大一新生，得知她已經(jīng)大二后，用在她看來有些嘲諷的口氣說：“退了，就再也考不上我們學校了。”老師的話，讓劉清“如墜冰窟”，很想哭，不知道怎么辯解，只能輕聲說：“沒關系，請您給我蓋個章。”

退學的蓋章流程大概要跑八個部門，每個關卡她都要面對不同老師，反復揭開傷疤，那是她最煎熬的時候。“因為自始至終，沒有一個人在乎你退不退學，仿佛深陷泥潭，卻沒有人能來救我。”

退學流程走完了，劉清一個人漫無目的地走在校園里，心中因逃課、掛科而產(chǎn)生的愧疚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她覺得自己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她在“自己救自己”。

重新開始，沒有那么可怕

劉清和孫涵退學后，都選擇了復讀。

孫涵去了南京藝術學院的戲劇影視文學專業(yè)。雖然新專業(yè)也很累，但“很有成就感”。他覺得，現(xiàn)在就是“最好的狀態(tài)”：創(chuàng)作的每一步都完全依靠自己，沒有標準答案。

他最近在忙著寫獨幕舞臺劇的劇本。一天下午，他看了兩部電影，騎車回宿舍的路上，他在腦海里構思劇本，突然靈光乍現(xiàn)，想出了解決方法。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作業(yè)不再是令他痛苦的事情。

劉清考上了中國人民大學的人文科學試驗班，第二次上大學，環(huán)境同樣陌生，也會遇到各種困難，但這一次，劉清知道該怎么辦了，“好像是遲來的成長”。

從今年2 月份到5 月份，劉清一直在進行著一項非正式實驗。實驗內容是做兼職，電話銷售、超市分揀、端盤子、月嫂……她沒有提及自己的學校，因為她想知道，當剝除“985”學歷后，24 歲的自己會是一個怎樣的人？能否在社會上立足？

三個月的實驗結束后，結論是“自己的忍耐力超乎想象”。幾乎每份工作，劉清都做得很煎熬，這讓她更加了解“生活本身”，她逐漸有勇氣接受自己的平庸，并對這種心理轉變十分滿意。劉清說，到現(xiàn)在為止，她終于可以對自己說一句“我為你感到驕傲”了。

但并不是每個人都能一試即中，立刻找到人生方向。毛雨在探尋自我的道路上走了很久。

北漂的日子并不順利。毛雨喜歡文字，先后去了兩家小公司，從事內容工作。工作四年，她逐漸看清工作的本質似乎就是“不快樂”。最近她回到老家四川，重新找工作，其間還做過幾個月的烘焙店學徒，那也是她曾經(jīng)想做的事情。

她28歲了，仍然年輕，還有時間可以明確自己的航向，只不過，眼下的毛雨也不免產(chǎn)生一個稚嫩的念頭：要是所有事情都像做題一樣簡單就好了。

（摘自《南風窗》2024年第14期，本刊有刪節(jié)，姜敏妮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