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小棒槌

這是一盤玉米餅。

準(zhǔn)確地說，這是一盤蔥香泡菜玉米餅。

在牙齒將它粉碎之前，它早已不知道碎了多少次。這是一個有點長的故事。

1

小棒槌是一個玉米棒，大田里，它微笑著露出一口白牙，興致勃勃地生長著。

它喜歡春天，那是它醒來的季節(jié)。清風(fēng)拂面，柳綠花紅，蟲鳥驚覺，水暖叮咚。

它喜歡夏天，那是它成長的季節(jié)。它貪婪地沐浴著陽光，吮吸著肥沃土壤中的養(yǎng)料，一顆顆小玉米粒在它的胸膛“嘭嘭嘭”地開始鼓脹。

它喜歡秋天，那是它成熟的季節(jié)。玉米粒結(jié)實、飽滿起來，長長的胡須飄在空中。它雄姿英發(fā)地挺立在大田中央，眼看就要到采摘的時節(jié)，它感覺自己渾身散發(fā)著甜香，覺得棒極了。

“我說，咱們啥時候能離開這里，到外面闖闖去？”小棒槌問隔壁的玉米兄弟。

“一定會有那么一天的。瞧啊！咱們長得多好，營養(yǎng)豐富，健康茁壯。”玉米兄弟得意地說。

“你說誰會來接我們呢？”小棒槌試圖平復(fù)內(nèi)心的蠢蠢欲動，它對未來有著各式各樣的想象。

玉米兄弟任由清風(fēng)梳理著自己金黃蓬松的發(fā)型，它似乎早已接受任何可能的結(jié)局。它輕松愜意地對小棒槌說：“那必定是巨型‘螳螂’收割機，一刀下去片甲不留，還能自動把我們送上‘電梯’，順著傳送帶坐上大卡車呢！”

小棒槌無法用它有限的想象力去想象那‘螳螂’收割機該有多巨型，它有些怯怯地問玉米兄弟：“那，會疼嗎？”

玉米兄弟剛想說什么，“咔嚓”一聲，已經(jīng)被主人掰下來，“咯吱咯吱”地碎在主人的大嘴里，白色的漿液順著主人蠕動的嘴角緩緩流淌下來。主人又隨手掰了一根更豐滿的玉米棒子，扔給了身后的豬，豬也立即“呼嚕嚕”大吃大嚼起來，白色的漿液滴滴答答，流到了地上，滲進土里。

主人看著狼吞虎咽的豬，又看著自己辛辛苦苦種好的一大片玉米地，扯著衣袖擦了擦臉上混著些許淚水的玉米漿液，自言自語道：“唉，這么好的莊稼……”

小棒槌驚愕地張著嘴，露出一口齊整的大白牙，它并不太明白主人的自言自語，在玉米兄弟殘留在空氣中絲絲縷縷的香味里，它才知道，自己的存在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葬身在那一張張嘴里。

經(jīng)過一番思考，小棒槌的胸中燃起一股熊熊火焰，它想著，既然終有一天會粉身碎骨，那也要死得其所，它必將奉獻自己最甘甜的果實。

可是，它和兄弟姐妹們在金黃的大田里等了一日又一日，眼看寒風(fēng)乍起，冬日臨近，傳說中的巨型“螳螂”收割機卻遲遲不來。

2

直到有一天，成熟得快要沉得抬不起頭來的它瞥見，遠(yuǎn)處熙熙攘攘的人群簇?fù)碇慌_歪歪斜斜、冒著黑煙的老式收割機，正“突突突”地、吵鬧地向它們走來。它這才明白，沒有人愿意出錢收割它們，除了這臺一瘸一拐的老式收割機。

若不是這臺同樣沒人愿意出錢租用的收割機自降身價，若不是大田的主人家終于明白，與其因賣不出價錢讓玉米爛在地里，不如賤價賣給罐頭廠，不然它們可能真的會被耕機翻起的黑土卷壓，永遠(yuǎn)爛在地里，成為來年作物的肥料。

明年種什么作物？反正不是玉米。

不得已，小棒槌和父母雙親、兄弟姐妹被運到工廠加工，脫衣、清洗、脫粒、烹煮、灌裝、貼標(biāo)簽。它們被做成了一罐罐一模一樣的玉米粒罐頭，排列整齊，從流水線前往各地超市的貨架上。罐頭模樣的小棒槌得意地在架子頂層傲視群雄，怎么說，它的壽命從一個星期變成了一年的保質(zhì)期。

3

小棒槌玉米粒罐頭上架了幾天后就是新年。新年前夜，窗外銀裝素裹，窗內(nèi)溫暖如春。糖果零食、煙酒茶禮、山珍海味、紅包對聯(lián)，都被歡樂的人們一一挑選買回了家，小棒槌所在的貨架卻鮮有人光顧。是呀，大過年的，誰家吃罐頭呢？

小棒槌一天天地盼著，盼著有人能買下它，品嘗它的甘甜。它盼過了新年，盼過了元宵，盼過了清明，又盼過了端午，可依舊沒有盼到愿意買下它的那個人。

它惶惶著，看著保質(zhì)期失效日一天天臨近……

“網(wǎng)上說要屯糧呢！”

“快點快點，慢了就來不及了！”

一群人旋風(fēng)般卷進了超市。小棒槌在人們的叫喊聲中終于盼來了那只摸索著尋找它的手。

不，是兩只手！作為貨架上僅存的食物，兩只手同時夠到了它。一番激烈的爭搶和唇槍舌劍之后，勝利者把小棒槌作為戰(zhàn)利品帶回了家。它也從超市的貨架頂層，來到了廚房吊柜的頂層。

小棒槌開心地住進新家，它想象著，或許很快，新主人就會打開它的密封蓋，品嘗到自己努力保鮮的美味。它不由得微笑起來。

4

小棒槌又猜錯了。自從住進吊柜里，它就沒見過亮光。一群和它一樣成為戰(zhàn)利品的罐頭們因為主人一時的恐慌被買回來束之高閣，成為主人一家的“戰(zhàn)備物資”。

不知道過了多少時日，這一日，一陣拖動椅子的巨大聲響之后，柜門突然被打開，亮光劃破了黑暗，也讓幾近絕望的小棒槌如沐甘霖。

一雙小手高高地舉過頭頂，在吊柜里摸索著，不一會兒就抓住了小棒槌玉米粒罐頭。那小手的主人用清脆的聲音說道：“媽媽，我想喝玉米汁！”

“好，媽媽給你做。”女主人接過罐頭，仔細(xì)看著上面的保質(zhì)期，尖聲說道：“啊呀，快過期了，得趕快吃掉。”

女主人終于實現(xiàn)了小棒槌的愿望，在小棒槌感恩的“波—”的脆響聲中，她打開了罐頭的密封蓋，香甜的氣息撲面而來，仿佛把所有人都帶回了那片玉米大田里。

女主人把玉米粒一股腦兒地倒進一臺名叫“破壁機”的容器里，放進水，蓋上蓋子，接上電源，按下了按鍵。小棒槌被劇烈的振動和無數(shù)次的切割攪得猝不及防。一分鐘過后，它已經(jīng)碎成了千萬粒，混在水中成了糊狀。

“呸，真難喝！我不喝了！”小主人迫不及待地嘗了一口，立刻嫌棄地跑開了。小棒槌忍著痛，忍著淚，頓時所有委屈一股腦兒涌上來。

女主人無奈地?fù)u了搖頭，看著碗中金黃的濃湯發(fā)愁。突然，她仿佛想到了什么，在玉米糊里加了面粉、蔥花和泡菜碎，小火慢煎，一時間香氣四溢，惹得饞蟲四處鉆。

小主人聞香而返，熟練地在餅上擠上番茄醬，一口一口吃得香，絲毫不在意女主人的嘮叨：“慢點，別燙著了。”

小棒槌終于如愿以償，在這夜晚為孩子解饞，成為它一直夢寐以求想要成為的美味佳肴。只是它沒想到一切那么漫長，那么焦灼，充滿那么多痛楚。

它有些想不明白，此刻的它是否還是它，還是不是曾經(jīng)的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小棒槌？是不是原本的自己不夠好，非得被拆得七零八落，粉身碎骨再重組，才會獲得認(rèn)可和新生，哪怕它早已不是它自己了呢？

一個聲音在黑暗中幽幽地說：“不是你不夠好，只是那時的你并不被需要。”小棒槌釋然了，它知道自己還是那個自己，它從陽光、雨露和土壤中的微粒凝聚而來，此刻只是重新變成微粒。待到重生那日，它們將在另一處再次聚攏。

責(zé)編：林楓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