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六歲的自閉男孩末末跟爸爸有著默契而豐富的想象世界,末末描繪的全家福是戰馬、司令和孔雀。末末與世界交流方式是乘坐最愛的ZZ城巴士環游。但是一覺醒來的末末卻經歷了他未知的家庭變故,他被媽媽帶到一個陌生的城市,看不見爸爸,也看不見他親愛的巴士。末末期待著國慶節回到老家ZZ城。然而末末回到ZZ城前兩日,爸爸卻突發車禍,事故原因不詳。回到ZZ城,末末沒有見到爸爸,他無法理解“爸爸去了很遠的地方”,遂攀上巴士孤獨地環城游行,由此結識了幾個經歷特別的巴士小孩,他們共同幫助末末尋找爸爸。童真的美好愿望卻不意想攪動了復雜的成人世界的軒然大波……
《少男少女》自2024年第9期起,開始連載著名兒童文學作家胡永紅的新作《童年巴士》,讓我們一起“搭乘”這趟文學巴士,和巴士小孩們開啟一場心靈環游吧!
1
那年我六歲。我叫末末。
我沒有去學校上學,從1數到10可以嗎?我不可以。我被稱為意外,嚴重的智力缺陷。
應該稱為意外的不是我,從1數到10與智力無關,從1到10不存在邏輯,其實你只要硬生生記住就好。我只是沒有記住。
我深信我比他們——周圍那些小孩更能了解世界的真相,但是他們并不知道。
他們在我背后、我看不見的角落里稱我是“笨小孩”,除了茶奈。茶奈是我六歲那年認識的,她好像也沒有辦法給我證明。她個子很小,六歲的她看上去只有五歲,甚至更小,他們叫她“小不點兒”。
我媽、我爸爸,還有我姑姑一直反復對我說差不多意思的話。
“你要跟大家、所有人一起,要合群。”
“要跟所有人一起玩,不要做另類,懂嗎?”
“不要把自己和大家隔開,好像有一堵墻。”
我不懂。
不是同一種類的就不會在一起,我早發現是這樣。好像魚跟鳥、兔子跟鴨子、貓頭鷹跟田螺……每一個種群是另一個種群的異類,即使曾經誤會在一起也會分離出來,譬如冥王星從太陽系九大行星中被剔除。這一點不奇怪。
我周圍的那些小孩對我視若無睹,我對他們也是一樣,那么為什么要一起玩。
我媽、我爸爸,還有我姑姑說我是譬如住在“墻”里的小孩。這讓他們聯想到孤獨、黑暗、恐怖,我媽、我爸爸,還有我姑姑想到這個,感到害怕。
我不怕。
住在“墻”里的孤獨、黑暗,我一點都感覺不到。但是我怕意外。
突然來到完全陌生的地方,那就會是意外,非常意外。
那天,我媽媽背著我,跟我說:“末末,到家了。”我睜開了眼睛,她把我從背上放下來,我迷迷糊糊回到了“我的”房間。
但是我發現哪里不對勁兒。不對,是我發現沒有哪里、一個地兒是我熟悉的——是哪里都不對勁兒。
這不是我的房間,這不是我的家。
不是的。 我很意外——
我驚醒過來,跑到每一個窗子去看。我沒有看見183路公交巴士、75路巴士,23路巴士我也沒找到,這讓我抓狂。它們去哪里了,它們躲到哪里去了,它們迷路了嗎?
絕大多數的意外都是糟糕的。意外的驚喜譬如中彩。這很糟糕。
我媽一直跟在我屁股后面,拉拽我,她什么都不懂,她就會叨叨,像個蚊子在我耳朵邊嗡嗡唧唧。
“末末,很晚了,你找什么?你要睡覺了,快點去睡覺,我求求你。”
她用力拉住我讓我脫不開身的時候,我只能尖厲地叫起來,然后我用手去抓撓她,要是有蚊子一直這么叮你,你也會像我這樣抓撓的。
我媽對付我很有辦法,她伸開雙臂像一根長綁帶那樣箍緊了我,然后她拿一個睡袋把我套了進去。我才一米多點點高,像只小羔子,我媽這樣做很容易。
她把我扔到一張床上。
那不是我的床,我感覺出來了,于是我從不是我的床上滾下來。
我的臉上壓上了濕漉漉的另一張臉,我媽她哭了。
“末末,求求你。”她哼哼嘰嘰地說,“你安靜一下,我今天太累了,你要鬧,我只能投降,我今天搞不動你。”
“爸爸——”我囁嚅道。
我不喜歡說太多話,我說話的方式被幼兒班的老師說成是“囁嚅”。但是我媽她一直是懂我的意思的。我的意思是:爸爸怎么還沒有回來?
壓在我臉上的濕漉漉的那張臉抬起來,這張臉已經揩干凈了。燈光映照下我媽的臉真的很好看,難怪我爸跟我稱呼她的時候叫她孔雀。我媽叫吳秀芬,云南人,那里聽說有很多孔雀。
我爸叫應衛杰,他出生在湖南。但我在心里經常稱呼他司令,我很喜歡跟他一起玩新式的軍棋,我媽和我爸他們兩個跟我游戲時叫我戰馬。
我是末末,也是戰馬。
我媽好像孔雀在風中顫抖那樣,她的眼睫毛上掛著晶瑩閃亮的露珠,她轉頭不看我,她說:“我們已經離開ZZ城了,走了好遠好遠。”
我在睡袋里滾動了一個圈,屁股朝上呈俯臥狀,我不甘心而且滿腦子問題。
“我們現在在廣州。”我媽停頓了一刻,繼續回應我說,“但是,你爸爸——他留在ZZ城了。”
那是什么意思?這是另外一個意外,特別特別糟糕的意外。
2
我只有六歲,但是我的腦袋里刻著地圖,我曉得ZZ城和廣州是不同的兩個地方,它們相隔的距離不短。不對,六百五十多公里不能再說不短,湖南的ZZ城和廣東的廣州相隔很長的距離。
我記起來,我們乘坐了列車。在我那時的印象里,列車是許多節的“巴士”連起來,好像是巨型的蜈蚣,但是跑起來像獵豹,不,比獵豹還快,像閃電一樣快。
183路巴士、75路巴士和23路巴士,它們也留在ZZ城沒有一起來嗎?我用腳使勁蹬了一下睡袋。
我媽的一雙手抱著頭,她的頭耷拉下來,她垂頭喪氣地搖頭、搖頭。我不能接受我媽無法回應我。
我發出了嘶吼聲,我想把房頂掀掉,我的聲音就會穿透了云層,讓天底下所有的人都聽到。
那樣的話——我爸可以聽到,183路巴士、75路巴士和23路巴士也可以聽到。可是我喊叫到聲嘶力竭也不能把房頂掀掉。
然后我把整顆頭縮進睡袋里,我用手抓緊睡袋蒙在自己的臉上,貼緊、貼得更緊,我大口喘氣還是憋得頭昏腦脹,我感覺就要窒息了——我要死了。
我媽過來魯莽地把我翻轉來,她拉開了睡袋的拉鏈,把我拽出來,摟緊我,把頭埋在我的一側臉旁,號啕大哭。
她哭了好一陣,然后她用手揩著眼淚鼻涕,說:“好吧,末末,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說,我們現在睡覺。”
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伸了個懶腰,道:“我真的太累了,快要死了。求求你了,饒過我吧,末末。”
我在所有的房間里轉了一下,我發現這里竟然還有樓梯,分樓上和樓下,這是一幢別墅。但是,我從地下室上到最高的三樓,仍然沒有找到我的床。
我轉過頭,我媽就在我身后,我滾到地上,開始練地——這怎么辦——我的床應該也留在了ZZ城,我要回去。去找我爸,去找183路巴士、75路巴士和23路巴士,去找我的床。
我媽的眼眉低垂下來,她現在看上去很兇,她扔了個蒲團給我,然后她背轉身,不看我。她說:“趕緊兒睡覺,等下月亮也去睡覺了,惡鬼就會偷跑出來,專捉不睡覺的小孩。”
我媽說這些話的神情,好像她認識那個惡鬼,做了他的傳話人。據說現在的小孩都比從前的小孩聰明,他們都不相信這世上有惡鬼。
但我知道是有的。
現在的小孩以為那是大人誆騙的鬼話,說這個話的大人,從前是小孩的時候也被他們的大人這樣誆騙過。
但是我能想到,大人的大人的大人……一直往上就可以到最初的第一個大人,那個最初的第一個大人不會騙人。
你如果WXPpyTJ5A50fb7ybSYKaBFGJ7xgbrjf3Rqbp2QWCE+Q=睡覺不穩,你可能會做噩夢,那就是惡鬼干的。惡鬼專捉夜里睡不穩覺的小孩,我相信會是這樣。你要是睡覺睡得很穩,惡鬼不會來,那樣的話你會睡得香甜而安謐。
我抱緊了蒲團,還好它跟著我從ZZ城來到了廣州。
我蜷縮成一團,在露天的陽臺上,我貼著雕花的黑漆鐵欄桿,像一條叭兒狗一樣匍匐在上面,想到這,我的眼皮子立刻像灌了鉛一樣沉得耷拉下來。
夜風清冷,我就這么沉沉地酣睡。
3
我聽見了警鈴聲,這聲音仿佛從我的夢里開始,我被驚醒過來。
這一刻是拂曉,銀色的細絲光芒能夠在黑色的幕布中被分辨出來的時間點。太陽仍在地平線下,陽光倏然醒來滲入天空,在這之前的天空仍是完全黑暗的,它也被稱為黎明之前。
警鈴聲從我的夢里跳到了現實世界。所有的警鈴聲都是意外,但是不同的警鈴聲表示不同的意外。
我聽到了“哎喲——救人救人——哎喲”長短交錯的聲音,那是救護車的鳴笛聲,它與警車和消防車的警鈴聲不一樣。警車的鳴笛聲仔細聽就是“完了——抓人——抓人抓人”,聲音速率平均而緊促;而消防車的一直拉長音的“火——火——快來”的鳴笛聲很容易辨認。
我是對的,過了好一會兒,我看見了紅十字標志、紅藍色警燈的救護車開到近前來。如果是警車,警燈是藍色的,閃爍頻率很高;消防車的警燈是紅色的。
我在三樓,但是我可以聽得到一樓螺絲刀掉到地上的聲音,這沒什么大驚小怪的,你要認真專注地聽就可以。我在救護車十里開外就聽到了它,預感到它跟我們有關系。
然后,救護車真的在我們院子前停下了。
一個略胖的女人先跳下車,她用鑰匙打開了門,兩個白大褂子的人跟著她進入,別墅大門前的燈是聲控的,亮起來,照亮了整個院子。我看清楚了兩個白大褂子的人是一男一女,年長的瘦高個子的男人應該是醫生,那個背著很大很重的醫藥箱的年輕女孩是護士。
我對這個很熟悉。
你如果每個月都會去一次這里那里劃著紅十字標志白色建筑的醫院,你也會很熟悉。
我沒有病。但是我媽總是很緊張我是得了這樣那樣可能的病,于是我被帶去這里那里的醫院檢查,那些檢查都很愚蠢。
以后我會告訴你們,對于我的檢查,從來沒有找到過病癥。
“這是當然的。”我爸總是這樣總結說,然后像個預言家一樣把我當戰利品一般架到脖子上。
我爸和我的關系應該是司令和戰馬的關系,但是從來、一直是我騎著他。
我爸看著我的樣子,好像我又出去打贏了一次勝仗。但是又一次沒有找到病癥后徒勞而返,這讓我媽更加焦躁不安。
我想我要藏起來,就是即時這一刻。
但是很快我就打消了這個念頭。我看出來的狀況是沒有必要,他們不是來檢查的,他們的腳步聲僅僅上到了二樓就停了下來,他們打開了一扇門,很迅速地關上。那應該是我媽睡的房間,房間里的床很大。
然后我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
我翻了一個身,抱緊了我的蒲團,打了個哈欠,再次進入了夢鄉。不知這樣半醒半睡地迷糊了多久,我聞到了烤肉串、香腸,還有刀切奶油饅頭的香氣,我的肚子很配合地發出“咕咕咕”的歡迎的聲音。
我是戰馬,那不是一個比喻,我這樣說你慢慢就懂得了。
你,還有我周圍幾乎所有人都是依靠眼睛了解80%的信息,我不是。我從不正面視人。
絕不。即使意外。
我媽、我爸爸,還有我姑姑都期待我可以正面視人,但那個意外,從我出生至此時間一次也沒有發生。
我的嗅覺和聽覺靈敏,我不靠看,但是靠聽和嗅能迅速做出反應——做出我想要的反應,而不是醫生檢查時想要的那種。
醫生想要我正視她的檢查,她甚至去扳我的頭,兩只手掐住我的額讓我動彈不了,可是我會垂下眼瞼,我不會去正視她。
除了我爸爸,還有我媽。
4
這一會兒,我已經到了一樓,廚房好大,比一般人家的客廳還要大一倍。中間有一個小島,后來我媽告訴我那是一個操作臺。我在幾個月以后的某天,跟我媽一起在那個小島似的操作臺包過一次白菜豬肉餡餃子。
拂曉開門進來的那個胖胖的女人在煎雞蛋,她背對著我,認真地操作著。她聽到有人過來了,她沒有回頭,但是她在跟以為在身后的人說話。
“別做傻事。”她說,“你不能一來就出意外。”
一來到這里本來就很意外,這里不是我家。我不理她,我開始吃烤肉。
“我哥哥去非洲了。”她繼續說,“他交代了我去接你,但是我那時候正在做美容,你是突然過來的,我只能叫車去車站接你們,你不要誤會我哥哥他不管你們。”
烤肉配奶油刀切饅頭味道蠻好的。
“幸好你到最后還是清醒了,你打電話通知我們。”她說,“你不能這樣做,應該,你其實也沒有下決心一定要這樣做,你不可能丟下末末的。你只是想要逼我們——”
她說了這么多話,終于轉過臉來了。她的眼睛瞪得又大又圓,鼻子呼哧呼哧——這些我不是用眼睛看到的,我還在埋頭吃肉。
她和我媽還有其他人說話都一樣,叨叨的話太長,應該有很多廢話,她的那些話好像不是說給我的。我囫圇聽著,只接收到其中一句訊息,它在我的腦子里形成反應,我不懂她說“你不可能丟下末末”那是什么意思。
她轉過臉來看見我,鍋鏟掉到了地上,發出很響的聲音。然后我聽見我身后——我媽打著哈欠從樓上下來了。
我媽坐在我的對面,她夾了好多烤肉到盤子里,如果不是她的左手腕上纏著那么多白色的紗布,你不會再去想昨晚上的救護車警鈴聲,還有那個醫生和護士。
“昨晚好險。”矮胖的女人說,“差一點兒——”
“你把它想成一個意外吧。”我媽敷衍地說。
“是——只是一個意外。”矮胖女人按住胸口,喘著接話。
這時候,我竟然意外聞到很濃烈的消毒水的味道,這是到處畫著紅十字標志的醫院的味道。
我略抬了一下頭。
我媽喝稀飯的“呼嚕”聲很響,好像開火車一樣。
“謝謝你。”我媽說,“幸好有你在,小蔡。”
這個名字聽上去跟小菜一個音,很容易記憶,但是眼前這個矮胖的人竟然是小菜,有些古怪,我以為。想到這個覺著滑稽,我“啪啪啪啪”拍桌子,桌上的那盤小菜被我拍得四處飛濺,地上一片狼藉。
小蔡過來收拾地上的小菜,這個情境更加搞笑了。我兩只腳也開始鼓掌,手舞足蹈起來。
我媽捉住了我的手,像個惡巫伏在我的耳邊說:“末末,你不要鬧了。再這樣鬧,天很快會黑的,惡鬼會來捉不聽話的小孩。”
我想了一下,我有過被我媽關黑屋子的經歷,那很可怕,于是我不再爭執了。
我想念我爸爸。他是我的司令,戰馬離開了司令真不自在。
“爸爸?”我問。我的意思是:我爸爸什么時候會來。
小蔡站著不動,我沒有回頭,沒再抬頭去看她。我只是感覺,不是,我想象得出她在瞪著我媽。
“過幾天再說。”我媽冷淡地說。
“幾天?”我問。
我媽的筷子、叉子、勺子全部放下了,她正襟危坐,盯著小蔡。
“答應好聯系新加坡的學校,怎么樣了?”
“那得過些時間。”小蔡這樣回應。
“幾天?”我媽問。
我兀自咯咯笑起來,我媽拍桌子制止我時,我笑得哧溜到地上打了一個滾,我被小蔡重新提拎起來,重重放回椅子上。
我是笑我媽學舌。我媽很笨,她剛才是在學我說話。
小蔡咬著嘴唇,突然她發了狠一樣端住了我的下巴,她的眼睛恨恨地看著我道:“你媽昨天差點要把你丟下你知道嗎?”
我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聽到我媽尖厲地叫囂著“小蔡”,然后劈手把我從小蔡的手里搶了過來,她沖著小蔡嚷嚷。
“你不要胡說八道!”
我看見我媽的臉上的五官全部擠到了一起,變成了惡巫的樣子。我蒙上了臉。
作 家 簡 介
胡永紅,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電影文學學會會員、廣東省兒童文學創作委員會委員。豆豆寫作閱讀網創始人。發表作品300萬字,作品轉載于《讀者》《意林》。長篇小說《我的影子在奔跑》獲冰心圖書獎、廣東魯迅文藝獎、第十屆全國優秀兒童文學獎(入選終評)、廣東省精品圖書獎、廣東省“五個一工程”獎;2020年長篇小說《上學謠》入選中國作家協會重點現實題材兒童文學創作扶持作品;第十一屆全國優秀兒童文學獎;中華讀書報評選2020年中國好書獎;入圍中宣部CCTV2020年中國好書獎;電影劇本《我的影子在奔跑》《美麗心靈》《上學謠》三次獲得夏衍杯電影劇本優秀、創意、潛力劇本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