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對阿蘭來說,所有的人都是動物。
有的人是溫順的貓,有的人是兇猛的熊;有的人是孤傲的鹿,有的人是勢利的狗;有的人是奔波的豹,有的人是翱翔的鵬;有的人是聒噪的雀,有的人是安靜的魚;有的人是富貴的麒麟,有的人是勞碌的牛。
阿蘭自幼雙眼失明,十二歲之后,她全靠一雙手去認識世間萬物。不同的動物,會擁有不同的人生。
麒麟多為官員,牛多為下人。雀大多遭遇口舌是非,魚大多喜歡偏安一隅。豹常常背井離鄉,鵬常常離群索居。鹿往往孤獨寂寞,狗卻多酒肉朋友。貓向來養尊處優,熊則常被利用。
判斷一個人到底是什么動物,阿蘭只需要摸摸那個人的頭骨、手骨和腳骨,就s4a/wGIx2whQYHcHA6jwXg==有了八九分把握。
因此,許多人來找阿蘭,想看看自己到底是什么樣的骨頭,會有什么樣的人生。
在阿蘭看來,這個世上沒有人,只有動物和藏在人皮底下的動物。
但是,在阿蘭十九歲那年夏天一個山雨欲來的下午,她的想法被一個人改變了。
那天的風很大,帶著濕氣。
剛剛還熱得“知了知了”地叫著的蟬都噤了聲。
阿蘭坐在家里,聽到外面的樹被吹得嘩嘩響。外面的人叫著喊著收衣服,收曬在地坪上的谷物。
就是這個時候,那個人走進阿蘭的家,坐在了阿蘭面前。
像之前的所有人一樣,那個人將雙手放在阿蘭的手上。
阿蘭只是輕輕一捏,額頭就冒出了汗珠。
她居然摸不出那個人皮肉下面藏著什么動物!
這是她第一次遇到這樣的情況。她干咽了一下,強作鎮定。
“把頭伸過來吧。”阿蘭說道。
那個人伸了頭。
阿蘭扶住那個人的額頭,摸了摸那個人的頭,依然一無所獲。
“把鞋子脫了吧。”阿蘭說道。
那個人脫了鞋子。
阿蘭在那個人的腳上搭了一塊干凈的棉布,然后隔著棉布揉捏那個人的腳。阿蘭從他的腳趾捏到了腳踝,然后收起棉布。
“穿上吧。”阿蘭說道。
那個人穿上了鞋。
“腳骨薄者勞碌,厚者安逸。”阿蘭緩緩說道。
“那我是勞碌還是安逸?”那個人問道。
阿蘭笑了笑。
“你的腳骨,既不厚,也不薄。”阿蘭說道。
她摸不出那個人的腳骨到底是什么動物的骨頭,只好先找了這樣的說辭。
“如此說來,我既不是勞碌者,也沒有安逸的命?是平平庸庸之人?”那個人問道。
阿蘭心想,他是不是故意來刁難我的?
阿蘭以前不是沒有遇到過刁難她的人。
自從她給人摸骨開始,就時常有人登門挑事。俗話說得好,同行是冤家。挑事的人目的明確,就是要讓她難堪,讓別人看笑話。
有人用豬肉包了牛骨頭,外面套了袖子,假裝是自己的手,讓阿蘭看看他是什么手骨。有人用緞子裹了狗頭骨,戴在自己頭上,假裝是自己的頭,讓阿蘭看看他是什么頭骨。有人用襪子裝了枯枝丫,塞在鞋子里面,假裝是自己的腳,讓阿蘭看看他是什么腳骨。
遇到那樣的手骨,她便說:“這肉是好吃懶做的肉,這骨卻是勤勤懇懇的骨。”
來者聽出這是在罵他,只好悻悻離去。
遇到那樣的頭骨,她便說:“這皮是吃肉的人才穿得起的皮,這頭卻是吃穢的人才有的頭。可見這人嘛,雖然穿得人模狗樣,卻改不了吃穢的習慣。”
來者被罵得面紅耳赤,羞赧而回。
遇到那樣的腳骨,她便說:“張天師說,人是無根之樹,人的魂兒如樹上的花。這樹枝是枯掉的,看來這人時日不多了,盡早準備后事吧。”
來者碰了一臉的晦氣,卻不敢聲張。
“實不相瞞,我不知道你是什么骨相。每一種骨相對應一種動物,每一種動物預示一種人生。因為不知道你的骨相,所以我無法告訴你將來有什么樣的人生。”阿蘭如實對那個人說道。
那個人沉默了,許久沒有說話。
在漫長的沉默中,阿蘭想起她十二歲生日那天,有個陌生人來到阿蘭的身邊,嘆息道:“生得一副美人坯子,可惜眼睛看不見了!孩子,我教你一門手藝,保證你以后有口飯吃,還能保護自己。”
阿蘭之所以覺得那個人是陌生人,是因為她以前沒有聽到過這樣的聲音。
在十二歲之前,阿蘭依靠聲音來認識人。說話的聲音,咳嗽的聲音,走路的聲音,甚至呼吸的聲音,她都記在心里,以此區別這個人和那個人。
但是經常有人故意欺負她,那些人捏著嗓子說話,改變聲音,讓阿蘭不知道他們到底是誰。
當一個她不知道是誰的人靠近她的時候,她會非常恐慌。
那個陌生人接著說道:“人是善于隱藏自己的。人的聲音可以隨時改變,相貌可以通過妝容暫時改變,甚至性情也會臨時改變。唯一在短時間里無法改變、無法隱藏的,是人的骨頭。我教你一種從骨頭認識人的方法。學會了從骨頭看人,比眼睛看人要準確千百倍。”
聰明的阿蘭很快就學會了陌生人教的以骨識人的方法。
陌生人離去之前,阿蘭問他:“我有一個疑問,人為什么會有動物的骨頭呢?”
陌生人回答道:“人剛出生的時候,其實是有人的骨頭的。但做人是很難的。在人世久了,人就難免越來越接近動物。”
自那以后,阿蘭摸一下別人的骨頭,就知道那個人是誰,還知道那個人以后的人生境遇。
人們對阿蘭心生敬畏,果然沒有人敢欺負她了。
她也憑借給人摸骨養活自己。
“聽人說你能通過骨相預知一個人的命運,我慕名而來。現在看來,我是白來一趟了。”那個人的聲音中充滿了失望。
阿蘭從記憶中回過神來,聽到那個人的腳步聲越來越遠。
“請等一下!”阿蘭喊道。
腳步聲在門口的位置停止了。
阿蘭站了起來,說道:“我知道你是什么骨相了。”
“哦?”那個人的聲音中有了一絲期待。
“我的師父說過,人本來是有人骨的,但是做人太難了,人的骨頭難免漸漸變成動物的骨頭。我給人摸了這么多年的骨頭,摸到過各種各樣的動物骨頭,從來沒有摸到過人的骨頭。我想……剛剛我摸到的骨頭,就是人的骨頭。”
“人的骨頭?”那個人的聲音中帶著疑惑。
阿蘭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然后說道:“是的。很多人活著活著,骨頭就變成了動物的骨頭。你不想這樣,所以歷盡滄桑,不屈服于生活和其他躲在人皮底下的動物。你不懂得隱藏自己,行走世間就如行走在猛獸橫行的山林。有時候你會受傷,有時候你會孤單,有時候你會迷茫。有時候,你甚至不會懷疑他們,而會懷疑自己。所以,你來找我預測命運。”
那個人默不作聲。
阿蘭嘴角一彎,微笑著說:“我說對了吧?”
那個人問道:“那你說說,我會有什么樣的人生?”
“你會有一個不那么好,也不那么差的人生。”阿蘭說道。
那個人又問道:“那有什么意義?”
阿蘭接著說道:“但是你會擁有一個你自己的人生。”
那個人問道:“請問,你自己的骨相是什么?”
阿蘭渾身一顫。
她從來沒有摸過自己的骨頭。
那個人說道:“我來找你,其實是因為我喜歡你好久了。我并不需要一個我自己的人生,我需要一個有你的人生。”
阿蘭怔住了。
那個人繼續說道:“既然你沒有預測到我的人生里會有你,能否摸摸你自己的骨頭,預測你以后的人生里是不是有我?”
阿蘭的雙手顫抖起來,微微張開,又捏成了拳頭。
她說道:“我現在回答你,并沒有什么意義。我在這里待了許多年,除了給人摸骨,沒有去過外面,沒有經歷過人情世故。不如我跟你去人世間走一走,過些年月,再摸摸我自己的骨頭。那時候我再回答你。如何?”
于是,那個人帶著阿蘭離開了阿蘭的家。
多年后,阿蘭帶著那個人回來了。
許多人又來找阿蘭摸骨。阿蘭搖頭拒絕,稱不再摸骨。
若是來者不依不饒,站在阿蘭身旁的那個人就會瞪起發光的眼睛,胸腔里發出像野獸一樣的呼嚕聲。來者被嚇到,慌忙離開。
阿蘭摸著那個人的頭,含淚道:“骨相并沒有高低之分。有的人之所以變成動物,是因為他們要守護他們在乎的人。他們希望被守護的人能擁有一身人骨。他們失去人生,是希望被守護的人能擁有自己的人生。”
(月照林摘自四川文藝出版社《大人也需要童話》一書,李 晨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