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7年,康樂接受邀請,去到祖籍所在地河北保定,成為河北大學有史以來第一位“院士校長”。引進院士,對中國任何一所大學都算得上榮光,但對康樂來說,成為一所本科院校的校長,他有自己的關切。
擔任河北大學校長的6年半間,他也在探究大學教育的現狀,解答那個縈繞他多年的困惑:孩子們小時候常把當科學家作為最高理想掛在嘴邊,但上了大學,提升了學歷,為什么以科學家為業的學生卻越來越少?科學已經被納入通識教育,但科學精神為何仍舊稀缺?
你若了解康樂的過往經歷,便能理解他的困惑從何而來。
他是1977年恢復高考后的第一屆大學生,在那個中國高等教育的轉折點上,他完成了從學士、碩士到博士的三級跳,踏上了科學道路。在有限的科研條件下,他通過對飛蝗進行系統研究,逐漸開辟出生態基因組學的新研究領域,成為該領域的國際領銜科學家,在2011年當選中國科學院院士,此后又入選美國國家科學院、歐洲科學院外籍院士,歐洲分子生物學組織外籍成員。
正由于這樣的多重身份和豐富經歷,康樂對大學教育的觀察和實踐,既有跨年代的對照,也有跨文化的對比。他還是一面鏡子,你會在他的故事里,找到教育成就一個人的線索。
47年前,踏入高考考場的康樂就在回答“大學為何而讀”的問題;而后,作為一名立于科學高峰的老學長,他在人生的搏擊中,不斷證明終身學習的價值;如今,在擔任大學校長的躬身實踐中,他深知大學教育設計的用意,也想為學生們引領一條他親身驗證過的路。
以下是康樂的講述。
1977年高考有約570萬名考生,錄取人數是27.3萬,我很榮幸成為其中之一。
那年我18歲,當時考大學,只有不到2個月的復習時間。我也沒想好要做什么,對選專業也沒概念和太多考慮,有的更多是一種對自我命運的抉擇和把握,第一次為自己做主,那是非常莊嚴的事情。
今天很多大學生對自己未來的發展是迷茫的,缺乏對“我適合干什么”“我想干什么”“我能干什么”的認知和定位。我在大二那年,就確定自己要當科學家,沒想過干別的職業。當時我隱約意識到,好像只有從事科學研究,我才能夠提出一點自己的想法。
因為我發現,我對昆蟲生活史的觀察與別人不同。我當助教指導學生做實驗,實驗動物是飛蝗,當時學界普遍認為它有10個亞種,我想看看內蒙古的飛蝗屬于哪個亞種。我用形態測量學的方法來測,卻發現當地有2個亞種。根據地理亞種的概念,一個地方不可能同時存在2個亞種,我因此質疑國際上劃分亞種的標準有問題。
當時我好奇的另一個問題是飛蝗兩型的轉變。為什么低密度的蝗蟲是綠色的,高密度的蝗蟲是黑色的?它們為什么可以相互轉變?
通過觀察象鼻蟲、飛蝗,我意識到自然既復雜又有趣,發現自己的觀察和別人有區別,研究成果發表后受到了關注,我的發展目標就落實下來。
今天我們上大學,仍然需要有意識地尋找目標。學習課程知識固然很重要,但激發自己對未知事物的興趣、探索精神、質疑精神更重要,這就是科學精神。
科學精神的核心,一是追求真理,二是崇尚理性,三是敢于質疑。當人們具備科學精神的時候,就會用邏輯、實證和規律來判斷事物,社會上才不會出現很荒謬的事情。
大學本科畢業后,父親叮囑我,要做新的東西。
后來我同時考上了中國農業大學和中國科學院的博士研究生,農大的教授管致和胸懷寬廣,鼓勵我去中科院:“農大你已經上過,就不要再上了。你換個學校,去認識新的人,去接觸新的學科。”
來到中國科學院,我的研究方向變成了生態學。導師鼓勵我去研究“新問題”:內蒙古錫林郭勒大草原上,為什么過度放牧的草場蝗災嚴重,放牧強度弱的地方反而蝗災輕?
1999年,中國加入“人類基因組計劃”,我確信基因組學是新興領域,是生命科學的火車頭,它不囿于特定生物,我就把研究重心轉到研究昆蟲的基因組如何適應和響應環境的變化上。
2004年,我們有了第一篇研究論文,就此在國際上奠定了“生態基因組學”這個新的研究方向。
20多年來,我走的就是這樣一條科研道路,始終在研究新的東西。
今天的大學也要創造新的東西,不做研究、不創造新知識的大學老師,是不合格的。
我剛到河北大學任職的時候,有的老師說,大學老師應該以教學為主,把課講好就算完成本職工作了。我說,你錯了,你把自己等同于一個高中老師了。有的老師不理解,說國外大學里也有老師就只是教學。我說,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做教學的老師工資低、地位不高、退休早。

相當一部分老師沒有做學術研究的習慣,只是在復制既有知識,缺乏對知識的深化和更新,這是很大的缺失。這其實暴露出不善于“發現問題”的能力短板,也就不會有挑戰權威、獨立創新的意識和機會。
大學老師有責任,也應當有能力創造新知識。即便是文科教師,也該提出自己的理論、觀點,僅僅收集、整理、考證和注釋是不夠的。
讓我意外的是,實際上很多理科老師沒有實驗室,文科老師沒有工作室,在家里辦公,這樣怎么和學生交流呢?怎么激發學生對創新的興趣呢?在學生的眼里,這樣的大學老師就只是教書匠,其眼界、學識、談吐甚至比不上一些優秀的高中老師。要知道河北是個高考大省,河北大學本科生的水平不低。
如果學生除了上課,就是參加社團活動,這是有問題的。哪怕學生以后不做學術研究,他們也應該走進老師的實驗室和工作室,知道這些大學老師在思考什么問題,做怎樣的事。
這也是我為什么鼓勵河北大學的老師申報研究課題,并為之配備經費和研究生名額。當然,在資源分配本身并不均衡、機會不均等的情況下,申報科研課題、建大量實驗室是有難度,但老師還是可以帶著學生走出去做社會調研和實踐,去利用社會資源。大學是開放的,封閉起來辦不好。
在河北大學當校長,我想要解決的一個大問題就是,改變學校科研水平偏低的現狀,創造新知識。我們引進了600名教師,有已經功成名就的、有潛力深厚的中堅力量、有剛畢業的優秀博士,3個梯隊,改善了師資隊伍的結構。這是學校的千秋大業。
還有一點同樣重要。當年我的大學老師、中學老師來自天南海北,但現在的地方大學過于集中地招收本地人,容易形成狹隘的地域文化,不利于創新。
過去我只接觸少數研究生,但河北大學有4萬名學生,通過這個機會,我才算是了解了今天大學教育的完整過程。
今天的大學生和當年的我們差別很大,當中有微妙的矛盾。這一代的大學生能更快地接受新鮮事物,能便捷地接觸更多元的信息,但缺乏對知識的渴望和探索的欲望。他們敢于表達自己的訴求,對維護個人權益有強烈的主張,這是優點;但他們又對自己的未來感到迷茫,對“我適合干什么”“我能干什么”缺乏自主的認知和定位。
我認為,當代大學生最大的問題出在學習習慣上。從高中到大學本科,再到研究生,學習方式是需要轉變的。能迅速適應這種轉變的人,往往會成長得更快、更順利。
在高中是掌握現有基礎知識;到了大學本科階段,就不該是等別人出題來作答,拼誰的考分高。大學里4年有40多門課,你有充足的機會拓寬知識面,激發興趣,你喜歡的課程都可以選。大學提供了自學的條件,也幫助你評測學習能力,了解自己適合做什么。研究生期間,課程學習讓位于科研,需要你提出問題、分析問題、設計實驗、創造新知識。尤其博士畢業以后,你要有能力獨立開展研究。
但現在的問題是,學生把高中的學習模式復制到本科階段,又把本科階段的學習習慣復制到研究生期間,這就把整個知識的創新鏈延遲和推后了。
第二個問題是,文科和理科的界限過于明顯。這導致理科生往往缺乏人文情懷,不善處理社會和人際關系;文科生缺乏科學理論和常識,缺乏邏輯思維和推理能力,我們的科幻電影少得可憐。
第三個問題,是由于就業的驅動,把大學教育當成了職業教育。就業是很重要,但當社會人均GDP達到1萬美元的階段,就業方向就會明顯地傾向于服從人的興趣和創造力。我們還沒有實現這個轉變。
人生如果沒有事業作支撐,生活是很暗淡的。社會的生產力水平還有很大提升空間,不也需要我們從更高的層面改進嗎?如果我們不去想自己能為社會創造什么,那我們離創新型社會還有很遠的距離。
當年我們那屆大學生錄取率只有4.9%,而今天的大學錄取率已經超過80%。
這是社會的進步,但也要認識到,現在接受大學本科教育,實際上只是接受了最普通的高等教育。在大學習得的知識只是為你獲取新的知識奠定了基礎,不可能依靠一輩子,你要繼續學習、終身學習。
很多家長沒有真正意識到情況的變化,還在用善意的謊言誤導孩子。高中之前,把繁重的學習任務放在孩子身上,然后說上了大學你就可以“放飛自我”了,這是錯誤的,是“一考定終身”的思想在作祟。
我們的教育要符合人才成長的基本規律,從小學到中學,學習強度應一點點地增加,要告訴大家,更大強度的訓練在后邊,更有挑戰性的工作在后邊。高考的優勝者,在研究生階段未必優勝。即使你大學畢業后立馬上崗實踐,所學的知識也可能迅速過時,所以要有終身學習的信念。
1979年我上大二時,面對過一次重要抉擇。一位教授開始招研究生,問我要不要直接跟著他做研究。我回去和父親商量,他不建議我走這條捷徑。他說,你們這代人學習基礎不夠扎實,你剛上了2年大學,馬上就讀研究生,看起來你這一步是走快了,但在未來的發展中,因為你的基礎不扎實,反而會走得慢,你不要去搶跑。后來我和這位教授解釋,他非常支持我的決定。
除了“一考定終身”,“名校情結”也是非常短視的觀點。把大學分成三六九等分配資源,沒有看到它們在教育職能上的分工不同。今天國家非常缺乏高級技術工人,這就需要職業技術學院去培養。
社會是有分工的,需要不同層次的人才。在激烈的社會競爭之下,你必須平靜地接受自己在社會中所處的實際地位,這個地位與你的能力基本是匹配的。
要繼續往上走,就得學習。
我考察國外大學的時候發現,對比課程設置以及教材,高校之間差別沒那么大。名校靠傳承下來的精神發揮作用,主要是一種不甘平庸的精神。
哈佛大學注重傳統,老樓、老教授多;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注重創新,國防、科研都跟得緊,學生進實驗室的積極性很高;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給我的感覺是全面發展,文藝體育、學習創新、社會服務齊頭并進,是年輕人的大學,有朝氣。每所學校都有明顯的特質。
在今天的普及化教育中,大學如何體現對個性的培養,讓一個人能夠按照他的個性發展?我強調的個性不是在日常生活方面,而是一個人在工作和事業上不那么四平八穩,敢于挑戰常規,勇于創新。
很多學生的成長環境太單一,父母總在強調“你就好好學習,別的都不要干”,這樣怎么能培養出個性來?18歲的大學生已經能夠獨立承擔法律責任了,而現在的大學還要配備班主任,出點小問題還要請家長。過分的呵護,會延緩學生的心理成熟,心理和生理成熟的不同步會帶來許多問題。
社會是一個有機的整體,需要分工合作。大學通過培育人才、科學研究、技術轉讓影響社會,但除了大學,還應該有很多國家實驗室、部門實驗室,企業也是重要的創新組織,應該有相應的研究中心和研究經費。它們有了分工合作的基礎,就不會完全依托大學來創新。
大學的專業原本并不是專門為某個用人單位設置的。學生在大學里接受一些基本的訓練,再到用人單位那里去繼續學習和創造。
育人和創新都是循序漸進的長期過程,我研究的蝗蟲飛行特征,正好呼應這個過程。蝗蟲分散居型和群居型,散居型飛得快,但是飛15分鐘必須停下來;群居型飛得相對慢,但飛得更久、更遠。
人類社會不也是這樣嗎?
(屈 曲摘自《南風窗》2024年第14期,本刊節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