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早晨的喧囂有別于傍晚的,帶一絲興奮,朝氣也多一點。人尚未清醒,籬笆上的牽牛已打開它手掌大的藍色花朵,布谷鳥在遠處密林中叫了許久,白頭翁站在月桂的樹冠上,像頭箍白毛巾的老農,滿面滄桑。保潔員在勞作,園丁穿著定制的藍衣服,物業管理人員騎著小電動車開始巡查。除了有幾條路通向市區和一個村鎮,這片住宅區更像被隔絕起來的一座孤島,周圍是雜木和橘樹林,甚至還有一塊墓地。住在這里的人,以養老為主,只有少數上班族急匆匆走過。老人們喜歡早起,我才沖了一杯要喝的東西,他們已經在樓下結伴出行。應該是去參加集體活動,他們背雙肩包,拎大瓶的水,戴遮陽帽,搖蒲扇。他們在樹下走過,不急不慢,將彎曲的路走成一條一眼即可看穿的線。
夢開始隨暑氣繁盛。在一個熱得發梢濕漉漉的夜晚,夢見了她。
多年過去,她依舊瘦,額和嘴角的皺紋有力度,不過面部輪廓尚未垮塌,能夠看出,年輕時的她是那種骨感的美人。她雖老去,但黑發油亮,梳著后髻發式,不見銀簪搖曳,顯得素樸。她的眼眶深陷,眉梢上揚。她竭力說明一些事情,看上去這些事情已糾纏她許久,令她不安,現在終于決意要從這些事情中抽身而出,擺脫它,像擺脫惡疫和謠言。她的聲聲解釋皆發自肺腑,以至于有些微情緒的波動。可她并沒有因為急切而顯出卑微來,根深蒂固的自信使她擁有一種高于世俗的美。
那些事情我已釋然。心理上構成傷害與否取決于主觀意念,我可以使之平息,亦可使之奔涌。我反復對她說,過去的事情相當于沒有發生,無須再讓它毀掉現在。我為她的懺悔動容,又因為她已那樣老。老,是無能為力的事,是無法挽回的事。老困住她,摧毀她,現在連她內核的碎片都要帶走。我忽然感到一陣傷悲,靠近她,扶住她的肩,一遍遍強調,過去可以遺忘,可以完全遺忘。
終于從傷慟中醒來。不知夜深至幾時幾分,紗簾低垂的窗戶透進一點光,是微白的朦朧。胸口悶,似被壓了重物。原來夢里的自己遠離人群無所顧忌,情緒爆發純粹又放肆,自己哭、自己鬧,任意妄為,笑傲夢之江湖。
我清楚夢中的她指代的是誰,多少年過去,她相貌不改,音容猶存。我在清醒過來的瞬間自問:如果夢成為現實,朗朗乾坤,夏日永駐,我是不是還會認為過去的事情相當于沒有發生?
白天看加斯帕·諾的電影《旋渦》,竟然沒有如加斯帕·諾說的那樣:“我想讓觀眾跟我一起盡情流淚,體驗生命即是電影。”沒有突兀的感觸,只是一如往常地平靜,仿佛電影已看了多遍,生老病死諸般波瀾皆已消磨。一對普通夫婦,宛如深秋枝柯的樹葉,時間已使他們凋零。丈夫路易,一位電影學者,患心臟病,對事業懷有敬意,總是在書房忙碌。妻子艾拉,一位醫生,精神疾病使之時而糊涂時而清醒,且日漸失語。他們的房子塞滿書籍和雜物,也塞滿他們的過去與現在。他們有一個露天小陽臺,露臺上擺有一張小圓桌、兩把椅子,盆栽小花盛開在窗臺。他們偶爾在那里閑坐,喝飲料,看日影。那是他們暮年生活中難得的一點明亮,宛如西天最后的霞光。他們大部分時間只在與老去糾纏。昏暗、錯亂,記憶、糾葛,倔強、抵觸,孤獨、隕落……分屏的畫面之中,大部分時間是各自忙碌,是時光給予的無意義。偶爾的交集,是二人商討如何繼續生活:“這是我們住了一輩子的地方。”可惜這個地方現在成為旋渦,一寸一寸向黑洞深處逼近。時間的黑洞最終將畫面吞噬,老去與死亡簽訂的協約總會忠實履行。
他們的肉體先于靈魂老去,死亡又急匆匆地將其帶走。分屏與滿屏的衰老、疾病,日子如何延續,尊嚴如何守住。不陌生,不詫異,不驚心。我曾經目睹,現在經歷,未來也將應接不暇。它們扎根、蔓延,與人糾纏,形影不離。它們是必然、規律、趨勢。不可惡,不可離。
在這摧枯拉朽甚囂塵上的,墨守成規寂無聲息的隊列之中,我開始寸步不離,唯恐亂了秩序。有時也停一下作壁上觀,只怕自己在老去的過程中一味沉溺,又或執意逆反而失去警惕。前一晚翻書,見博爾赫斯寫道:“月亮已裝滿古老的哭泣,它是你的鏡子。”可是我看月亮卻只見月亮不見自己,一如我在自己的身上只見老去不見長路迢迢。
(申 暢摘自《散文》2024年第7期,本刊節選,陸 凡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