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盡的巴黎

摘 要：阿爾貝托·賈科梅蒂在其藝術創(chuàng)作中對于“未完成”的深刻思考，反映了他對現(xiàn)實與理想之間永恒張力的探索。《無盡的巴黎》展示了他試圖捕捉城市景象的努力，同時其石版畫顯露了他的病態(tài)焦慮和對自我表達的執(zhí)著。賈科梅蒂的藝術作品常常顯現(xiàn)出一種未完工的氛圍，這不僅僅是技術上的選擇，更是對現(xiàn)實永恒流逝的認知。他的作品如同一次次探索，試圖通過藝術的形式捕捉那些永遠無法完全捕捉的現(xiàn)實，以此尋求一種永不停歇的追求和表達。

關鍵詞：《無盡的巴黎》；賈科梅蒂；素描

一、關于《無盡的巴黎》一書

1966年1月11日，阿爾貝托·賈科梅蒂在庫爾去世，三年后，巴黎特里亞德出版社出版了《無盡的巴黎》一書。該書由賈科梅蒂的150幅石版畫和一篇配文組成，并以象征性的卷首插圖為開端。賈科梅蒂描繪的城市景象帶有自戀色彩，并與當代攝影和電影有著復雜的關系，這在他生命中被病態(tài)焦慮折磨的時期尤為明顯。這本書中所有的石版畫均由藝術家親手創(chuàng)作，并按照插圖順序編號。這些插圖之間原先預留了16個版面用于文字，但遺憾的是，這些文字未能完成。阿爾貝托·賈科梅蒂曾兩次將他的筆記交給出版社：第一次是在他剛接受手術后出院時，第二次是在他去世前不久。這些筆記被鄭重地刊登在第10頁上，其他預留給文字的頁面則保持空白。《無盡的巴黎》是藝術家希望賦予這本書的名稱。

更具體地說，這本書的想法出現(xiàn)在藝術家晚上從穆洛特印刷廠回來的一次出租車旅行中：“出發(fā)，傍晚乘出租車從圣丹尼斯街下車，哦，天哪！我想要在幾乎所有地方制作巴黎圖像的愿望，在那里，生活引領著我，或?qū)㈦x開我，不是油畫，而是素描，之后我做了一百張，兩百張，還有不知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大概是1957年，有那么兩到三次重新著手。然后有一天早上，我和特里亞德一起用一百五十塊石版做了這本書，但現(xiàn)在三十塊不合適，我打算重做。”這本書的構思并非微不足道。暮光是一天中最短暫的時刻，在此期間，現(xiàn)實會自行顯現(xiàn)并重塑自身，而駕車旅行將即將到來的寫生創(chuàng)作置于對城市流動感知的視角。這種雙重流動性，以及動態(tài)的敘事和由此產(chǎn)生的圖像，描繪了無盡的巴黎。

在中文里，無盡，意思是沒有窮盡，沒有止境，沒有邊際和界限，這個詞也更符合賈科梅蒂對作品、世界的思考，帶有一絲無奈與遺憾。在他去世時，其原本計劃為此書撰寫的文章還沒有完結，這使《無盡的巴黎》成了真正意義上的“未完成的作品”。“無盡的巴黎”不是生活或是歷史場景的碎片，不是相片式的記錄，它是肉身在場的繪畫世界，是將觀者拋入存在的“活過來”的“現(xiàn)場”，穿梭于往昔與現(xiàn)在，不斷更新也不斷變化著。然而，這些頁面并非毫無意義，因為它們正是在表達空虛、有限性和未完成性，這些主題在賈科梅蒂的筆記中反復出現(xiàn)，并由他的圖紙進行隱喻：用鉛筆在復寫紙上繪制，然后經(jīng)石版印刷并反轉(zhuǎn)，在印刷時再次正確定向。這些版畫描繪了藝術家?guī)еb滿紙張的公文包、手持一支石版畫鉛筆在城市中漫步，試圖通過他的敘述和圖像化的動作捕捉“我感覺到我周圍的所有空間、街道、天空”。

從工作室到咖啡館，步行或是坐車，在大街小巷，在火車站，在植物園，在費爾南·穆爾樂（Fernand Mourlot）的石版印刷廠，在特里亞德、迪亞哥或是安妮特家里，大約十年的藝術家的日常生活軌跡徐徐展現(xiàn)在我們的眼前。每一個熟悉的角落看似相同，實則每一次都不同，這印證了藝術家“去經(jīng)驗化”的觀看方式，更加深了這種永無止境的感覺。“今天晚上，我繼續(xù)開始寫文章。那天，我發(fā)現(xiàn)它與我想說的話不再有同樣的關系。就像一個轉(zhuǎn)變，事實對我來說不再具有同樣的重要性，或者更確切地說，它們已經(jīng)滑到另一個層面，另一個地方，我不再完全一樣，我不再被放在同一個點上事物…… 但最重要的是我與事物之間的距離發(fā)生了變化，時間不再相同。”賈科梅蒂回憶道。他徘徊在一個他努力想要掌握并描繪的城市，同時通過故事將自己作為演講者和作家站在世界舞臺上：“我感覺到我周圍的所有空間，街道，天空，我看到自己走在街區(qū)路上，我?guī)缀鯚o處不在，胳膊下夾著硬紙板，停下來畫畫。”這些連續(xù)的圖像宛如一場正在放映的巴黎電影，所有生活中熟悉的場景都涌現(xiàn)了出來，連許多不知名的面孔都變得親切，在街頭，在咖啡館，他們無處不在。

二、賈科梅蒂的手稿

《無盡的巴黎》（圖1）卷首是一個運動中的女性，其似乎從左到右貫穿整頁。這個形象還象征著塞納河，塞納河以其視覺形象標志著巴黎。在另一個層面上，它象征了前蘇格拉底哲學家赫拉克利特的著名表述，即“一切皆流，無物常駐”，因為人不可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萬物流逝，再次輪回，接近又遠離。在賈科梅蒂對線條的運用中，運動存在于細微的細線條和更寬的輪廓之間，反映了一種伸縮的、有節(jié)奏的、在細節(jié)和輪廓之間的移動。例如，在他的畫中，豎線、橫線和對角線的子結構被劃入物體里，支撐著微小的筆觸，這些筆觸失去了自己，又重新找回了自己。這使得人們的目光緊張地從一個焦點集中到下一個，不斷積累的線條創(chuàng)造了形式的流動性。在賈科梅蒂畫熱內(nèi)時，筆觸痕跡會在五官周圍短暫停留和顫動，鉛筆石墨的微粒在畫面上消散，橡皮擦的痕跡又把石墨暈開，帶去別的地方并留在紙上。斷斷續(xù)續(xù)的線和形狀在人物及其周圍環(huán)境之間進行調(diào)節(jié)，就像從一顆鉆石的表面發(fā)出的光一樣。空間與物體融合，因為主體被剝奪了自主性、永恒性和存在性，他的素描和雕塑一樣，擁有粗糙的雕琢表面，仿佛它們在空間中掙扎著定義自己。“沒有限制，沒有什么可以解決的，一切都逃脫了。”賈科梅蒂這樣評價自己的作品。同時，賈科梅蒂對于素描的認識在他給經(jīng)銷商皮埃爾·馬蒂斯的信中可以清晰地看到：“因為它幾乎僅限于單一的灰度，一種顏色的微小漸變也能發(fā)光，旋轉(zhuǎn)的色彩和線條中間不存在令人眼花的漩渦。”在賈科梅蒂給熱內(nèi)畫完肖像后，熱內(nèi)感嘆道：“這不是靜止的，這是一個整體。”同樣，賈科梅蒂的“巴黎”不是一種靜態(tài)的陳述，它是一種流動的、不斷更新的世界。

1957年，賈科梅蒂在汽車展覽會期間發(fā)表了一篇題為《被解密的汽車》的文章，提到了一次穿越巴黎的旅程——這是《無盡的巴黎》中最令人驚奇的主題之一。這篇文章讓他得以區(qū)分雕塑與物質(zhì)世界，這種區(qū)別通過他多次描繪的汽車得以體現(xiàn)，仿佛是為了展示其空虛與無常。這個最終于1969年由特里亞德出版社出版的項目就是在這一時期開始的，其緩慢的進展通過各種證據(jù)記錄下來，特別是一份草圖，描繪了他與妻子一起前往莫雷特·蘇爾·洛瓦和布爾日的旅行，這份草圖保存在賈科梅蒂基金會的檔案中。

不僅僅是“無盡的巴黎”，賈科梅蒂的每一幅畫都代表著一個世界，這個世界包含著時間的、視覺的和姿態(tài)的變化。在這些世界里，唯一發(fā)生的運動就是畫室里的運動，是畫中人的運動，是畫家的運動，是觀看者的運動。也就是說，物品被移動和重新排列、帶入或刪除，放在工作室的不同位置；藝術家的眼睛和手在畫面的空間里游走，和畫中的物體一起移動，畫了又擦，擦了又畫；觀者被要求做同樣的事。每幅畫都是對時間、光學、空間和工作室姿態(tài)的排練。每一幅畫都是一個試驗場，用來試探素描和油畫之間的界限，賈科梅蒂無法決定何時何地開始、何時結束——因為不再像過去那樣，有一個預先確定的開始和結束的地方。

三、“最后的肖像”

在晚年，賈科梅蒂創(chuàng)作了一幅肖像畫，他給它起名《最后的肖像》。電影《最后的肖像》就是根據(jù)這幅畫的故事翻拍的。詹姆斯·洛德是《賈科梅蒂肖像》一書的作者，這本書于1965年出版。一年前，洛德在賈科梅蒂的工作室為其拍照、記錄，作為他的肖像模特。這幅肖像本來只不過是一個下午的工作，最多幾個小時，但這個“下午的工作”演變成了持續(xù)兩周多的承諾，因為賈科梅蒂經(jīng)常對畫面進行修改和調(diào)整，反復涂抹、擦拭和刮除，直到他滿意為止。整個創(chuàng)作過程持續(xù)了大約三個星期，洛德被要求每天都前來賈科梅蒂的畫室做模特，直到畫作完成。賈科梅蒂坐在畫架前，一只手拿著調(diào)色板，另一只手握著畫筆，而洛德穿著西裝、打著領帶，一動不動地坐在最右邊，眼睛直視前方，雙腳牢牢地放在他面前的地板上，保持著這個姿勢。在他們之間，是工作室安靜的氣氛，還有一個巨大的灰色肖像雕塑，與賈科梅蒂的畫一樣。賈科梅蒂很少選擇用彩色，他更愛用單調(diào)的灰色構成整個場景，創(chuàng)造出一種接近黑白電影的氛圍。賈科梅蒂畫幾筆就會停下來，有時沮喪地抱著腦袋，有時怒氣沖沖地把筆摔在地上，又有時會狂躁地叫喊著“我畫得太糟糕了”“我完成不了”。他不停地改著，覆蓋著他上一筆畫過的地方。更多時候，他只是定定地盯著模特看。他對自己生命的無力感，以及對死亡的預知，似乎快要將他擊潰，他預感到了他的“完成不了”，或者說永遠也無法完成。遺憾的是，在這張“未完成”的肖像誕生兩年后，賈科梅蒂便去世了。

不僅僅是這一張肖像帶有這樣的“遺憾”，這種“未完成”的狀態(tài)在他的妻子、弟弟或是情人的肖像中也能輕易看到。“對失去和分離的敏感”在他的晚期肖像中被呈現(xiàn)在觀者眼前，對生命的渴望、對存在與真實的渴望、孤獨的痛苦和與他人融合的恐懼等加倍折磨著他。所有顫抖的筆觸都凝結在畫中人物頭部的周圍，一團黑漆漆的陰影從灰色的背景中慢慢顯露出來，一時間讓人分辨不清是在向后倒退還是向前。所有的頭部以下都只用寥寥幾筆提示了人的輪廓和體積，再向外就是大面積的留白，或者是只有一些黑色的斷斷續(xù)續(xù)的線，試圖限定一下畫面的范圍，但顯然它是透氣的，是被打開的。在一個靜態(tài)的畫面中捕捉物體的“持續(xù)生成，源源不斷地變動”現(xiàn)象，從本質(zhì)上說是不可能的。

“一片寂靜，我獨自在這里，除了夜幕一點點降臨，一切都凝固在那里，而我的困意重新襲來。我不知道我是誰，我在做什么，我想要什么，我不知道我是年輕還是老了，我可能還可以活數(shù)百數(shù)千年，直到我死，我的過去消失在灰色的漩渦中……”在《無盡的巴黎》的最后，展示了一個在街頭的男子的背影，他孤獨地佇立或是向前行走。這是他對過去的回望，是他渴望停在現(xiàn)在，亦是對未來的虛空的凝視。素描中的男子背影也代表了一種虛無和無形的存在，與這本畫集所表達的無盡感和虛無相呼應。這或許是賈科梅蒂對時間和空間的思考，對真實的不斷追求，在存在與虛無的構成境域中“無窮無盡”，他被永遠留在了“無可能完成”的時間里。

四、結語

“無盡的巴黎”，是過去，是現(xiàn)在，更是未來。正如賈科梅蒂在書中寫的：“陽光、街道，離開巴黎將近一年了，巴黎不再只是一份遙遠的記憶，一個模糊的灰黑色的斑點，模糊而遙遠深邃，而我那時處在另一種生活中。冬天在嚴寒中度過，穿過結冰的運河，冰塊在歌唱。”他的作品透露出對現(xiàn)實的無盡追尋，卻又深深扎根于人類存在的矛盾之中。在無常與永恒之間，他以獨特的藝術語言創(chuàng)造了一座永恒的巴黎，超越了時空的限制。這些手稿不僅僅是技術的展示，更是一場關于生命、記憶和個體存在的視覺敘事。

參考文獻：

[1]梅洛-龐蒂.眼與心[M].楊大春，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7.

[2]蘭友利，黃華僑.司徒立藝術文集[M].杭州：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2017.

[3]倪梁康.胡塞爾現(xiàn)象學概念通釋[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

[4]薩特.存在與虛無[M].陳宣良，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7．

[5]海德格爾.依于本源而居[M].孫周興，譯.杭州：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2010．

作者簡介：

王慧瑋，中國美術學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美術學理論與實踐繪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