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用AI“復活”公眾人物并將視頻上傳網絡,是否涉嫌侵權?親屬授權的情況下,相關個人有權采用AI技術“復活”逝者嗎?AI“復活”產生的數據屬于何種權益、應該歸誰所有?
“媽咪,生日快樂。說真的,包子好想你哦。”短視頻中,中國臺灣藝人包小柏逝去女兒的形象栩栩如生,語氣、動作十分自然。近日,包小柏使用AI技術復刻了已離世兩年的女兒的形象、聲音等,在數字世界將女兒“復活”。隨后,喬任梁、李玟、高以翔等逝去明星的AI“復活”短視頻也在網絡上廣為流傳,AI“復活”技術引起網友熱議。
所謂AI“復活”,大致有兩種方式:一種是智能驅動的形式,也就是收集逝者的形象、聲音、過往經歷等數據,制作出虛擬的數字人形象,人們可以與之對話。另一種是人為驅動的,也就是給真人換上逝者的形象和聲音,人們可以在線上實時與之互動。
前不久,針對AI“復活”短視頻,高以翔生前經紀人轉達高以翔家人的意見稱,不希望高以翔肖像被他人任意使用,嚴厲地譴責并堅決抵制該行為,若不立即停止侵權行為,其家人會采取法律行動。喬任梁的父親則明確表示:“這是在揭我們的傷疤,希望盡快下架。”
那么,用AI“復活”公眾人物并將視頻上傳網絡,是否涉嫌侵權?親屬授權的情況下,相關個人有權采用AI技術“復活”逝者嗎?AI“復活”產生的數據屬于何種權益、應該歸誰所有?AI“復活”技術又該如何得到規范管理呢?
對于近日網絡上流行的AI“復活”公眾人物短視頻,北京市社會科學院法治研究所副研究員陳敏光告訴《方圓》記者,如制作者用AI“復活”已故公眾人物是基于營利目的的,例如賣給“粉絲”、為賬號引流等,此舉是在娛樂或“消費”逝者,既是對逝者的極不尊重,也容易滋長“把人物化為工具”這一扭曲的價值觀,嚴重違背了民法典第8條規定的公序良俗原則,應當被禁止。
民法典第994條的規定:“死者的姓名、肖像、名譽、榮譽、隱私、遺體等受到侵害的,其配偶、子女、父母有權依法請求行為人承擔民事責任;死者沒有配偶、子女且父母已經死亡的,其他近親屬有權依法請求行為人承擔民事責任。”陳敏光表示,根據這一規定,盡管公眾人物已逝去,其肖像權和名譽權、隱私等權益,依然受到法律的保護,其親屬有權要求AI“復活”的制作者、發布者承擔民事侵權責任。
對此,北京市安理律師事務所顧問儲江告訴《方圓》記者,相關短視頻平臺也可能為此類事項擔責。“《互聯網信息服務深度合成管理規定》也對傳播平臺的合規責任進行了明確規定,利用深度合成技術制作視頻的,應當在顯著位置標明并就制作該視頻時使用的素材是否已取得權利人授權進行核查。否則,平臺也需承擔一定責任。”
那么,對于以上行為,逝去明星的親屬可以采取怎樣的方式維權?
北京德恒律師事務所合伙人吳昕棟告訴《方圓》記者,根據民法典第994條規定,通過AI“復活”明星進行營利、引流,若存在損害死者的肖像、名譽、榮譽等利益,可能會構成侵犯死者人格利益的行為,死者的近親屬可以依法要求行為人承擔停止侵害、消除影響、賠償損失等民事責任。
同時,吳昕棟表示,如果死者親屬因此行為遭受到較為嚴重的精神痛苦,其可以向行為人主張精神損害賠償。“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確定民事侵權精神損害賠償責任若干問題的解釋(2020修正)》(法釋〔2020〕17號)第3條規定,死者的姓名、肖像、名譽、榮譽、隱私、遺體、遺骨等受到侵害,其近親屬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請求精神損害賠償的,人民法院應當依法予以支持。”
此外,陳敏光也表達了AI“復活”視頻可能帶來的積極意義。“如果一些AI‘復活’視頻的制作者、發布者出于善意,想借助AI技術表達、傳遞對公眾人物的紀念,在親屬不反感且授權同意的情況下,對社會是有益的,可以說,人們通過這一生動、豐富的形式獲得了更好的共情、更大的安慰,符合科技向善的宗旨,因而可以獲得法律的認可和支持。”
吳昕棟同樣表示:“由于明星屬于公眾人物,明星生前被侵犯肖像權的糾紛中,法院認為在涉及私人利益與公眾利益、公眾知情權沖突時,明星應當承擔一定的容忍義務。若AI‘復活’視頻制作者不存在詆毀、污損、丑化情形,且并未利用明星肖像的商業價值,也沒有以明星的肖像做廣告、進行產品推薦,不宜認定為侵權。”
《方圓》記者調查發現,AI“復活”公眾人物的短視頻在互聯網上火爆的同時,用AI“復活”逝去的人,已經發展成了一門生意。
《方圓》記者在某電商平臺以“AI復活”為關鍵詞進行搜索,發現幾乎所有商家都以AI“復活”親人為主要業務,商品標價從幾十元至數千元不等,且有不少人下單。一張網絡上廣為流傳的“AI復活親人”業務價格表顯示,視頻對逝者還原度越高,價格越貴,“AI”形象使用方言進行表達的價格高于其使用普通話。從制作到銷售,AI“復活”親人業務已成為產業鏈。
那么,逝者親屬付費請人通過AI“復活”逝者,相關個人有權采用AI技術“復活”逝者嗎?
對此,吳昕棟告訴《方圓》記者,目前對于此類業務法律沒有明確規制,應當按照民法典、個人信息保護法及人工智能相關立法的規則加以分析。“在死者生前未作出其他相反意思安排的情況下,近親屬為了個人懷念、追憶或緩解相思之苦等目的,在合理范圍內,授權委托AI業務人員,使用已故親屬的肖像和聲音信息對其進行AI‘復活’,在不涉及國家安全、公共利益及他人合法權益的情況下,法律不宜過多干預,本身不應被認定為違法。”
北京周泰律師事務所高級律師古燈暉同樣告訴《方圓》記者,從法律角度來看,親屬在合法授權的情況下,相關個人理論上是可以采用AI技術來“復活”逝者的。
“基于我國現行法律法規對于逝者姓名權、肖像權、聲音權以及隱私權等延伸權益的規定,如果逝者生前未曾明確禁止在其去世后使用相關個人信息,而其配偶、子女、父母或其他近親屬愿意并且有權提供必要的個人信息用于創建AI形象,則此類行為不構成侵權。”古燈暉說。
吳昕棟還向《方圓》記者介紹了AI“復活”相關短視頻以及互動形象是否屬于作品,以及制作者等相關人員著作權保護的問題。
吳昕棟認為,此問題應當根據產品類型進行分析。“第一種是,網絡上的AI‘復活’視頻,主要是借助逝者的肖像和聲音信息組合,采用AI技術呈現圖像和話語復現的畫面,圖像為死者的肖像、語言為事先設定的文本臺詞,如簡單的祝福語等,大部分內容僅是AI主導的產物,不存在實質意義上的獨創性,也沒有加入制作者獨特的創意和表達。因此,此類AI復活產品不屬于著作權法意義上的作品,僅為公共數據。
“另一種AI‘復活’產品是互動聊天機器人。可對話的聊天機器人不僅具備逝者的聲音和外貌特征,還能模擬逝者的性格和記憶,與用戶進行對話,為用戶提供個性化的體驗。這類產品如果加入了制作者本身的構思設計、性格分析、語言邏輯、行為模式和情景模擬、訓練數據選擇、模型生成和優化等智力勞動,如果達到一定程度的人類獨創性,則可能被認為是著作權法意義上的作品。”
吳昕棟表示,對于適用著作權保護的AI作品,應當適用著作權法的規定,有約定按照約定確定著作權歸屬,若無約定,則需要區分是否存在委托關系、合作關系。委托作品的權屬歸委托人,合作作品權屬歸合作作者共有。如果不存在前述法律關系,制作者利用人工智能服務創作的產品,版權應該由制作者享有為宜。
隨著AI技術的發展,近年來,不法分子利用其實施詐騙的案件時有發生。那么,若有不法分子以AI“復活”親人為名義,委托相關公司或個人制作AI形象,后利用此AI形象實施詐騙等違法犯罪行為,相關公司或個人應當承擔什么責任?
對此,古燈暉告訴《方圓》記者:“若不法分子利用委托制作的AI形象實施詐騙等違法犯罪行為,相關公司或個人若明知或應當知道受托制作的AI形象將被用于非法目的,仍提供服務的,則可能構成共犯,需承擔相應的刑事法律責任。”
古燈暉表示:“此外,還需視相關公司或個人是否盡到了合理的審查義務和合同約束條款來判斷其民事責任。即便不知情,若事后得知并有能力阻止而不阻止,則可能因未履行安全保障義務而承擔連帶責任。”
隨著AI“復活”技術的發展,以及AI“復活”定制產品的流行,網友們對于這一行為的討論也十分火熱。有人覺得,AI“復活”產品能夠給活著的人帶來慰藉和治愈,應當得到推廣和發展。也有人覺得,AI“復活”產品可能會讓人更加沉溺于往事,此行為還可能存在泄露逝者隱私等風險。
對此,陳敏光告訴《方圓》記者,從親屬角度看,得到親屬授權的AI“復活”產品確實能在一定程度上緩解其相思之苦,這也是AI技術帶來的正面價值。“科技在發展,表達、傳遞相思之情的技術手段、物質載體也在不斷豐富,從遺物、照片、視頻,到互動性強、形象更為直觀的 AI‘復活’等,都是為人類提供撫慰、寄托的工具和方式。對此,法律應當與時俱進,更為包容,在獲得親屬授權且僅限于該特定用途的情況下,相關個人可以采用AI技術‘復活’逝者。”
陳敏光補充說,對親屬提供的用于AI“復活”的圖片、視頻和其他數據資料等,制作者、發布者要履行個人信息保護法相關義務,負有保密的義務,且在處理目的已實現或無法實現時,主動刪除個人信息等。
對此,儲江也持相似看法。他認為,科學技術的發展本身是為了人類的幸福生活而服務。“在利用科學技術的過程中需要考慮新技術對既有社會觀念的沖擊和一般的社會倫理道德,因此常常需要審慎、全面地考慮。對于逝者近親屬這類有權利的人委托他人使用AI技術‘復活’死者的做法,只要不引發大規模的社會影響或輿論后果,我認為是值得提倡的,這是新興技術為親屬帶來更多安慰的體現。但是,未經允許的使用應當明令禁止,一旦發現必須嚴肅追究違法主體的法律責任。”
“復活”故人的潘多拉魔盒已被打開。那么,應該如何對AI“復活”技術加以規范管理呢?
陳敏光告訴《方圓》記者,目前,民法典、個人信息保護法和《生成式人工智能服務管理暫行辦法》等已為AI“復活”的規范、管理提供了基本的法律框架。
“但技術和其引發的問題總是走在立法的前面,目前尚無關于AI‘復活’方面的專門法律法規。盡管如此,公序良俗原則和要求是明確的。總體上,AI‘復活’不應用于售賣、引流等商業場景和目的,僅限于親屬追思之用;且AI‘復活’脫實向虛的風險也值得警惕和關注,制作者、發布者應對親屬作出AI‘復活’僅是虛擬產品的提醒,以免親屬模糊、混淆了虛擬和現實的界限,陷溺于往事而無法自拔。”陳敏光說。

“目前來看,似無必要以專門立法的方式對這一問題加以規制,不妨‘讓子彈先飛一會兒’。”吳昕棟表示,“AI技術和互聯網都是科技創新的產物,科技本身就是一把‘雙刃劍’,劍之所指、刃之所向均離不開法律的規范。法律作為以國家強制力為后盾的社會調整器,為保持穩定和權威,面對這類新事物時,其滯后性無法避免,但法律的更新,也能夠緩解科技倫理帶來的弊端,并為科技行為提供合法的依據和發展的空間。AI‘復活’事件雖然引發了許多爭議,但究其本質仍屬于利用人工智能產出的數據產品,仍未脫離科技客體屬性,不會引發法律上主體定位的異變,其所涉及的法律關系及衍生的爭議,并不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在現行的民事法律、刑事法律框架下均可以處理和解決。”
儲江則認為:“《生成式人工智能服務管理暫行辦法》等已經為相關技術的實施設定了具體的要求和規則,但目前實踐中,法規落地情況還遠遠不夠。如何界定不同主體之間的責任,如何完善平臺的合規義務,都需要在法規落地的過程中得到具體解答。因此,我認為,接下來推進AI相關法規的實施落地,比再出臺新的法規文件顯得更為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