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5月底,一張微信朋友圈截圖送至安徽省歙縣檢察院檢察官方天蓉的手中,圖中驢友感嘆道:“昔日輝煌的古村落如今這般破敗,鄉愁何處還能尋覓?”圖中的古建筑破損明顯,雜草叢生,但依稀可見的精美磚雕、木雕仿佛還訴說著消亡中的不甘。
在歙縣檢察院召開的一次會議上,方天蓉上報了這條線索,但龐大的基數、專業的壁壘、財政的負擔讓公益訴訟檢察官產生了猶豫。
“中國傳統村落是寶貴的文化遺產,涉及修繕和風貌整改。如果只挽救一個村莊的衰敗,其資金投入和時間成本還好說,但全縣其他傳統村落怎么辦?”
“如今的局面不僅是疏于管理的問題,還有鄉鎮居民渴望現代化發展的因素,這個案件要辦的話,怎么辦才能有成效、有意義?”
“傳統村落保護復雜,它涉及環境衛生、消防安全、文明旅游、非遺活化等表面問題,以及資金來源、土地產權糾紛等深層次問題,我們如何運用公益訴訟檢察職能才可以將這些問題一一化解?”
“還是要著眼于公益訴訟的‘協同’作用。我們先成立專案組進行摸排,拿著問題與數據說話,通過“檢察建議+調研報告”的形式引起相關部門和縣委縣政府的重視,才能真正推動傳統村落保護困境的化解。”歙縣檢察院黨組書記、檢察長吳偉平決定成立專案組,由他擔任組長。
2023年6月,在安徽省檢察院、黃山市檢察院的指導下,專案組分兩組開始對歙縣28個鄉鎮傳統村落進行實地走訪調查。但由于傳統村落數量眾多,很多村落還在高山之中,交通不便,往往駕車近2個小時才能抵達村落。而對全村整體環境進行走訪拍照,填寫定制的調查問卷,問詢老一輩人村莊的過往……這些工作做完至少要花費半天到一天的時間。加之基層檢察機關人手有限,經初步估算,如果要走訪并詳盡調查完歙縣所有傳統村落,需要近半年的時間。專案組不禁陷入了思考:要如何兼顧調查的效率與案件的質量?
實踐出真知,還是要先開展實地走訪,通過抽樣調查摸清基本情況。于是,專案組花費了一個多月的時間,初步調查后收集了“古民居倒塌嚴重”“新建、改建房屋破壞傳統村落整體風貌”“村落周邊古樹遭到破壞”等15類線索。
問題很多,相應的后續調查也應更加細致。彼時,恰逢歙縣檢察院開展數字檢察相關業務的培訓,這讓該院公益訴訟檢察官們有了新靈感:如果能構建大數據檢察監督模型,利用現代化的數字篩查技術,那么案件調查將會更高效。
可問題也隨之而來:檢察官要怎么構建如此專業的數字模型?針對傳統村落的哪些問題在現有的條件下可以運用大數據模型監督?大數據檢察監督模型是否需要檢察官們自己計算和篩查?整個專案組內部一頭霧水,遂向上級院咨詢。
“所謂大數據監督模型,就是將檢察官辦案的邏輯數字程序化,將通過各種途徑收集來的信息源轉化為穩定的電子數據,通過預設的算法,自動篩查出辦案團隊需要的案件線索,其本質上就是通過大數據技術對不同信息數據流的碰撞,得出數據異常點,對照檢察辦案規則,篩查出案件線索的數據化監督過程。”黃山市檢察院數字檢察辦公室副主任、信息技術部主任朱鶴翔耐心地解答了疑問。
接著,朱鶴翔協助專案組分析數字檢察融入傳統村落保護公益訴訟案件辦理的可行性,共同構思了“運用不同時期衛星圖片對比房屋屋頂顏色差異,從而發現疑似破壞傳統村落風貌的相關線索”這一核心思路。
展開來說,依據我國相關規定,傳統村落需要保持風貌統一的物質肌理。徽州地區的傳統村落一般都為徽派建筑,如果突兀地建起來其他風貌的新房子,對當地傳統村落的風貌而言就是一種明顯的破壞。考慮到歷史原因,專案組需要以傳統村落正式掛牌保護當日的衛星圖片為標準,再與當下同區域衛星圖片的進行對比,從而找出變化。徽派建筑屋頂多以黑、灰、墨綠色為主,如果出現明顯的紅色、純白色、藍色等,很有可能是新建了別的風格的房屋或是搭建了鐵皮棚、陽光棚。
思路雖然厘清了,但數據來源卻出了問題。通過手機地圖軟件,辦案檢察官確實發現一些軟件上有衛星掃描圖片,但只能大致看清楚河流走向與地形地貌,沒有達到可以看清屋頂的精度,也不存在以往照片可以進行對比,而這樣的信息是無法被采用的。后來,吳偉平又帶隊前往相關部門調取衛星圖片,但這些圖片是為了某項具體工作的開展在限定區域拍攝的,雖然比較清晰,但不能精準定位具體村落,也不能反映所有傳統村落的樣貌,無法滿足專案組對比篩查的需求,模型的搭建一時陷入僵局。同時,最初的模型構建中未添加智能算法,圖片的對比還需要通過人眼,并未真正提高篩查的效率。
恰逢此時,專案組在一次培訓中了解到浙江省檢察機關運用線上大數據監督模型辦理的一個又一個成功案例,遂找到了“同道前輩”,并邀請這些案例背后的“工程師”——浙江城市學院計算學院人工智能研究所,邀請該所研究團隊為專案組檢察官們連夜“開小灶”,在授課過程中確認了歙縣檢察院傳統村落檢察監督模型構建的可行性與必要性,并初步解決了數據來源問題。
“那天我們接到了歙縣檢察院的電話,他們詳細介紹了歙縣傳統村落眾多的特殊情況以及屋頂風貌的監督點,闡明了保護的緊迫性。我們當即意識到這與我們衛星遙感領域的特長不謀而合,遂立刻和同事驅車從別的區縣趕來。當晚,在我們介紹完所里優秀案例后,他們立刻拋出一個個問題,熱情高漲,但最核心的還是衛星圖片數據的來源問題。”浙江城市學院計算學院人工智能研究所研究員劉祥解釋,由于高分辨率的單一來源衛星影像覆蓋范圍有限,且拍攝影像具有周期性,不能滿足短時間內歙縣全域范圍內傳統村落問題的初步篩查。雙方討論后,決定采用多種來源、多周期及分辨率的遙感影像作為基礎影像數據,通過對多源遙感影像進行融合操作,從而生成具有高空間、高時間特征的合成影像,這樣就可以清晰展示初房屋屋頂的形狀和顏色,同時也可以查看整個傳統村落建筑風貌的歷史演變過程。
“我們還提出了該模型的短板問題,就是監督的對象太過單一。我們共同商討后,增加了‘土地被違法占用情況’‘樹木被破壞情況’等多個監督點,讓監督模型更加立體和全面。”劉祥表示,能將傳統村落保護和現代衛星遙感技術聯系起來,這不僅是推動檢察機關法律監督參與基層社會治理的有益嘗試,也為全國傳統村落保護工作提供了有益的探索。

2023年8月底,歙縣傳統村落風貌保護大數據監督平臺正式上線。該平臺集衛星圖片數據整合、對比篩查、定位導航、圖片上傳以及報告生成等多個功能,依據《村落徽州徽派民居建設技術導則》中關于徽派建筑的屋頂特性的描述,通過運用大數據、人工智能算法自動篩查出疑似破壞風貌的案件線索。在該大數據監督平臺的指引下,公益訴訟檢察官可以精準定位案件線索發生地,上傳案件現場照片,還可以下載該平臺生成的報告作為客觀的案件證據使用。
借助該大數據監督平臺,專案組實地走訪了傳統村落46處,其中包括后期運用監督平臺輔助現場調查的村落11處;運用大數據監督平臺生成歙縣傳統村落的《傳統村落疑似風貌變化線索報告》,并將其作為行政公益訴訟檢察建議書的附件,向各鄉鎮及住建部門一同送達。這份報告既是對建議書中案件事實的佐證材料,也是鄉鎮政府和歙縣相關部門后續開展摸底的輔助性材料。鄉鎮主要領導對此表示充分肯定:“這份報告真是及時雨,我們自己去查鄉鎮里傳統村落的風貌變化,至少要一個來月,有些分管干部變動了,對以前的情況不掌握,查起來也困難重重。”
“3個多月實地調查了46個中國傳統村落,僅占全縣的四分之一,雖然說可以抽樣調查,但我們還是想做得更多一點,更好一點。”據吳偉平介紹,借助該平臺成果,專案組還助力歙縣住建局對120余棟古民居開展修繕和風貌整治工作,完善了正在送審的《歙縣傳統村落保護利用近中期綱要(2023-2035)》,并推動各鄉鎮針對檢察機關提供的《線索報告》開展“清單+閉環式”管理。
2023年12月27日,該案入選最高檢發布的文物和文化遺產保護檢察公益訴訟典型案例。歙縣政協委員鄭紹清評價道:“傳統村落是我們的傳家寶,歙縣檢察院開發了傳統村落風貌保護大數據監督平臺,通過充分借助大數據、人工智能算法等科技力量有力地保護了歙縣古村落,通過實施高科技工程來補短板,在保護傳統古村落與推進鄉村振興上雙向發力,推動我縣傳統古村落保護和開發造炬成陽、漸入佳境。”
“歙縣檢察院搭建的歙縣傳統村落風貌保護大數據監督模型,設立了識別村莊全貌的智慧平臺,可實現對中國傳統村落風貌、村容動態比對的輔助功能,以及對傳統村落影像、信息數據與場景的數字化檔案管理功能。有利于相關單位在保護修繕歷史建筑時能精準定位,結合傳統工藝與現代材料,在保護傳統村落的同時,更好助力鄉村振興。”黃山市人大代表葉大磊說。
可見,歙縣傳統村落風貌保護大數據監督平臺有效應用取得了扎實成果,但這不應是“一次性產品”。為更好地發揮衛星遙感的強大功能,持續和拓展發揮傳統村落風貌保護大數據監督平臺監督效能,下一步,專案組將在 “固體廢棄物排放”“土地違規占用”“房屋倒塌情況”等多個方向深入謀劃,讓傳統村落風貌保護更加豐富、立體。后續,還將整理監督平臺上述拓展領域的分析結果,并將其作為2024年的公益訴訟重點工作的線索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