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生活書店曲折的發展道路,能看出一家出版社該怎樣打造出版品牌、贏得讀者口碑。
1939年2月,鄒韜奮先生在重慶生活出版合作社的一次社員大會上談到:“中國出版界的老前輩王云五先生對本店事業表示好意,曾對我說:‘全中國出版家有成績者僅爾我兩家。’且欣羨本店云:‘我館里干部老了,你店卻全是青年干部,真是了不起。’并且很誠意地聲明這并非當面恭維,他在香港對學生演講亦如此說。由此知道我們對于社會的貢獻已占中國文化界的重要地位,這是可以自慰的。當此抗戰時期,我們應愈努力向上,力謀改進,為共同的事業而奮斗。”
我想,他這樣講,人們會覺得驚奇卻也并不意外。驚奇的是,論歷史,論規模,韜奮主持的生活書店,都無法與王云五經營的商務印書館相提并論。商務印書館是中國最早建立的現代出版機構,成立于1897年,到此時已有40年歷史;創建于1932年的生活書店,即使加上前期辦《生活》周刊的經歷,也不過10多年歷史,還是個“新晉”出版社。說到出書,商務印書館當時是中國乃至亞洲規模最大的出版機構,品種繁多,號稱一天出版一本書,單是《萬有文庫》兩輯,就有4000冊。而生活書店到同期出書總共不超過1000種。懸殊對比之下,王云五如此高看生活書店,不免令人稱奇。但是,人們不會感到意外的,則是生活書店有一點不輸給商務印書館,那就是讀者的良好口碑。
熟悉情況的人可能知道,這種口碑的形成,與韜奮提倡“服務精神”有關。生活書店服務讀者,可謂無微不至,盡心竭力。就拿處理讀者來信這種小事來說,韜奮要求每信必復,他本人就身體力行。他在《生活》周刊初創作為“光桿編輯”時期,便自己拆信,自己看信,自己起草復信,為了留底稿還要自己謄寫復信;把讀者的事當作自己的事,設身處地思考讀者的酸甜苦辣和悲歡離合,為他們解答各種問題,“忙得不可開交,但也不亦樂乎”。后來在生活書店,韜奮要求店員與讀者交朋友。為處理讀者來信,特設四個專人,從早到晚加班加點拆信復信。他們還為讀者代購物品,除書報外,鞋子、衣料等都在義不容辭之列。如此周到的服務,讀者怎會不贊?
但是,歸根到底,生活書店的口碑主要來自書刊出版的品牌影響力。他們的出版物,數量雖遠遠比不上商務,但是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卻是有口皆碑的。這可以視為出版史上一個以小搏大、以少勝多的案例。
縱觀《生活》周刊和生活書店為期不長的歷史(從1926年韜奮接手《生活》周刊到1948年與讀書、新知合并為三聯書店僅22年),從它歷經曲折的發展道路,可以看出一家出版社是怎樣打造出版品牌和贏得讀者口碑的。而這一切,都源自韜奮先生的編輯理念。
韜奮要求出版關注現實、緊跟時代
可以說,生活書店是時代的產物。它起源于《生活》周刊,這原本只是中華職教社創辦的一個主要宣傳職業教育、加強職業和修養指導的機關刊物,每期印量不過2000多份,訂戶極少,大半贈閱。1926年10月,韜奮接手編輯,為了改造刊物,他提出一個口號,叫“有趣味有價值”,“趣味”自然是指雅俗共賞的信息,“價值”則是可以幫助人們“進德修業”的思想和言論。刊物由此迅速發展,形式上由單張發展成一張半,到1929年發展為本子格式。聲譽日隆,讀者群壯大,每期印刷達到4萬份。
就內容來說,《生活》周刊初期還是偏重討論個人修養問題,但是在韜奮的主導下逐步增強了現實關懷,變成了“主持正義的輿論機關,對于黑暗勢力不免要迎頭痛擊”,“應著時代的要求,漸漸注意于社會的問題和政治的問題”,所刊登的文章,“多少是含有沖鋒性的”。到了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由于民族危亡上升為時代主題,《生活》周刊更是直接成為宣傳抗日救國思想的輿論陣地,勇立潮頭,從而贏得大量讀者,發行量最高時達到15.5萬冊,可以和當時國內發行量最大的《申報》《新聞報》并駕齊驅。應該說,《生活》周刊的轉型和壯大,都是踩著時代的鼓點完成的。
刊物印得多了,需要成立“書報代辦部”,除了發行自己的刊物,也經銷一些圖書。再往后,因為要維護《生活》周刊這一重要輿論陣地,以斗爭求生存和發展等,生活書店隨之誕生,書刊并舉發展進步出版事業。當時,因為中國的抗日救亡正處于國際共產主義運動興起的背景之下,所以生活書店不僅出版了多種宣傳抗日主題的書刊,包括編輯《全民抗戰》《戰時教育》等雜志,出版“抗戰中的中國叢刊”“救亡文叢”“戰時通俗讀物叢書”等書籍,還將一些馬克思主義原著介紹到中國,其中著名的有恩格斯的《反杜林論》、馬克思的《雇傭勞動與資本》、列寧的《國家與革命》等。這樣,生活書店儼然成為革命文化輿論的陣地。這些著作以其思想的先導性和啟蒙性,在進步知識分子中為書店贏得了良好的口碑。它們的出版,顯示出生活書店介入現實、干預生活、與時代同行的姿態。
韜奮主張以高質量的作品服務讀者
韜奮在《經歷》里曾講過辦刊的幾個原則,書刊相通,辦刊原則同樣也適用于圖書出版。
他談到的原則,最重要的是辦刊物要有“創造的精神”,內容力戒“人云亦云”,格式力戒“亦步亦趨”。他表示《生活》周刊“內容并非模仿任何人的,作風和編制也極力‘獨出心裁’”。還指出作品要有個性,刊物要有特色,這意味著做出版既不可模仿,也不可跟風,要成功唯有創新一途。這些都容易理解,不必多言。
韜奮認為另一個原則是作品內容要力求精警,短文章也要有分量,讓讀者獲益,不浪費讀者時間。這就是說,刊物發表文章也好,出版社出書也罷,不必貪大求全,貴精不貴多。《生活》周刊的文章,的確是言之有物的精彩短文居多;生活書店所出版的圖書,的確是小書居多。但是不可否認,這些單本書和小叢書因其選題精當,影響力很強。由于書店的財力不足,量入為出,不能投資大項目,只能希求以較小的資源和資金產生較大的影響。原本這是不得已而為之,久而久之成為一種出版風格,甚至化作出版策略。實踐證明,這個策略是成功的。
韜奮還講到一個原則,就是要照顧一般讀者的需要,“要用敏銳的眼光,和深切的注意,誠摯的同情,研究當前一般大眾讀者所需要的是怎樣的‘精神糧食’”,稱“這是主持大眾刊物的編者所必須負起的責任”,當然也是圖書編輯的責任。生活書店的出版物,包括大量的“紅色”圖書,在當時一方面是時代所需,順了天時;另一方面是讀者所需,接了地氣。這不僅為他們贏得了口碑,而且保證了出版社的社會效益與經濟效益。
韜奮強調出版要有所為,有所不為
生活書店所做的一切,都是懷著社會責任感、使命感,抱著積極進取的態度,力謀社會改造。韜奮最初給生活書店確定的宗旨,就是“促進文化,服務大眾”,這當然就是“有所為”。但“有所為”必須以“有所不為”為前提,否則,“有所為”也難以實現。例如,做出版需要盈利,有些書是可以盈利的,但是不符合書店的宗旨,也便不能出。韜奮說,“我們當然不專為賺錢而做含有毒菌落后的事業”,他還說,《生活》周刊和生活書店“開始的時候,就力避‘鴛鴦蝴蝶派’的頹唐作風,而努力于引人向上的精神食糧;在抗戰建國的偉大時代中,我們也力避破壞團結的作風,而努力于鞏固團結堅持抗戰及積極建設的文化工作”。這里說要“力避”,就是有所不為。“不為”的意義在于不能自毀聲譽,對自家的品牌,自己要珍惜。出書如此,拉廣告也如此。韜奮說,“拉廣告是賺錢之一道,但是登廣告的條件卻非常嚴格,不肯為老孔(指孔方兄,勿誤會!)而有絲毫的遷就”。當年他們“替薄薄的一本《生活》周刊所拉的廣告,每期所登在五六十家以上,而且像煞有介事,限制非常的嚴,略有跡近妨礙道德的廣告不登,略有跡近招搖的廣告不登,花柳病藥的廣告不登,跡近滑頭醫生的廣告不登,有國貨代用品的外國貨廣告不登”。可以說,正是執行了這樣的“力避”和限制,正是堅守了這樣的原則和底線,才保住了生活書店的品牌和口碑。
韜奮提出事業性與商業性兼顧的理念
生活書店是一家按照“經營集體化、管理民主化、盈利歸全體”的原則建立的生產合作社式的企業,同時又是我國現代史上的進步文化事業的代表。企業的要求和事業的追求,不可避免地會發生矛盾。簡單地說,就是既要提供高質量的精神食糧,又要盈利以解決自身生存問題。韜奮認為,“倘若因為顧到事業性而在經濟上作無限的犧牲,其勢必致使店的整個經濟破產不止,實際上便要使店無法生存,所謂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另一方面,如果因為顧到商業性而對于文化食糧的內容不加注意,那也是自殺政策,事業必然要一天天衰落,商業也將隨之衰落,所謂兩敗俱傷”。所以,解決好這對矛盾,對出版社關系甚大。
事實上,生活書店對此問題處理得非常好。原因就在于,書店始終著眼于大眾讀者。韜奮直言不諱地說:“生活書店是由為大眾服務起家的。”他心目中的“大眾”,不僅包括“少數的前進分子”,而且還要“滿足最大多數的落后群眾在文化上的需要”,并指出,“我們是深切地明白,無論民族解放的勝利,或革命事業的開展,不能僅靠比較少數的前進分子,同時還要依靠最大多數群眾的覺醒和努力,這種任務,本店尤其義不容辭”。所以說,韜奮是在要求生活書店全面承擔社會啟蒙的責任。
因此,生活書店出版圖書,要全程覆蓋高中低不同層次的讀者群,品種必然是廣譜的,既要有“陽春白雪”,也需要“下里巴人”。以1939年的出版情況為例,當年1—11月共出版圖書170種,其中“高級讀物”11種,“中級讀物”26種,“時事讀物”9種,“工具書”3種,“通俗讀物”121種。幸運的是,最為大眾化的通俗讀物,擁有最為廣大的讀者群體,圖書的基本銷路好,經濟效益有保證,出版的事業性和商業性達到了統一。當然,所謂通俗讀物,就內容來說,也是引人向上的。例如當時著名的“青年自學叢書”“戰時大眾知識叢書”都屬于此類,其特點是通俗而不庸俗,普及而不低級,同樣給人知識和力量,同樣是使讀者開卷有益的好書。
從經營管理的角度來說,韜奮對于出版需要創造商業利潤是從不避諱的,因為事業發展需要錢,名正言順。他甚至說“我們天天想賺錢”。他也曾放下身段,親自出馬到洋人的公司拉“洋廣告”,滿載而歸時,被大雨淋得渾身濕透還樂在其中。這是因為他賺錢的目的很明確,“就是把所有賺來的錢,統統用到事業上面去”,也就是為擴大事業而追加投資。舉一個最小的例子來說,《生活》周刊發行量大增以后,盈利多了,韜奮便大大提高了作者稿費的標準,從最初的八毛錢一千字,一直提高到八元乃至十元一千字,以致“在當時,全國刊物中所送稿費最大的是推《生活》周刊了”。這是為了吸引佳作,因為“非重費難得好稿”。隨后,《生活》周刊佳作越來越多,影響力越來越大,盈利也隨之節節上升,口碑也越來越好。這便形成良性循環。出書也是一樣,書店收益高了,就可以給著名作家開出高稿酬作為回報。例如魯迅翻譯的《小約翰》在生活書店出版,徐伯昕與魯迅簽訂的協議,版稅竟然高達20%。以當時出版界一般的行情而論,這樣的稿費標準算是天價。這表明,商業性的收益支持了事業的發展,作者、讀者和編者可以實現三贏。
總之,韜奮先生這些寶貴的編輯理念,是《生活》周刊和生活書店成功樹立品牌形象、贏得業界和讀者口碑的指導思想。這些理念,在今天我們的出版業已經全面市場化、企業化的時代,有重要的啟示意義。當年生活書店的某些經驗,依然值得今天出版界同行學習和借鑒。
(本文作者工作單位為中國近現代新聞出版博物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