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花筒》是兒童文學作家陸梅最新推出的兒童小說。作品以9歲女孩麥小節從郊區梅家塢走進上海都市弄堂永年里后的生活體驗、友情交往為依托,寫出了兒童成長的內在因由與多元趨向。小說在葆有陸梅“詩”“思”融合“知性”童年敘事風格的同時,強化了題材與情節的現實性,并將“內傾化”經驗書寫與“感知性”虛擬表達合二為一,全方位探索童年成長與自我、同伴、家庭、社會之間的密切關聯,其豐富的“空間性”內涵和鮮明的“都市性”風格不僅喻示著陸梅兒童小說創作的某種轉型,還標示了新時代“海派”兒童文學的新動向。
說到“空間性”,這既是哲學概念,也是社會學和文學地理學名詞。在海德格爾的觀念里,它指的是客體世界面向主體敞開時彼此之間的一種內在化關系。而梅洛·龐蒂則認為,“空間性”其實質在于主體以身體為支點,將場域中的某個方向同化為自我的空間化存在,并由此達成更大幅度、更廣范圍的敞開。無論海德格爾的“內在性原則”,還是梅洛·龐蒂的“身體同化”,其所探討、表達的都是人作為主體存在與自我及外部世界的關系。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作為社會空間的童年可從身體空間、物理空間、交往空間、象征空間四個疊合的空間維度體認并把握。其中,身體空間對應著童年身體感知,物理空間對應著童年生活實踐,交往空間對應著包括親子文化、代際文化和童年伙伴文化在內的童年社會關系,象征空間則對應著童年審美、消費文化。足見,不同童年空間從不同層面涵納并呈現童年多元面相,表征且見證童年現實形態與未來走向。也由此,童年實際上就是“物質空間與精神空間的解構與重構”,是一種“真實和想象的融合,主體和客體的交匯,觀念和實踐的統一”的社會空間存在,其核心在于構建一種多元共生、互哺互證的物質空間和精神空間關系,進而支撐兒童個體的差異性、開放性發展。
回到《萬花筒》這部作品,其由永年里弄堂生活所構織的物質空間和親情、友情、自我省思、社會感知所構成的精神空間作為故事里麥小節和白雪的生活現實,不僅表征著20世紀80年代上海都市弄堂文化的童年形態,而且涵納并建構了不同維度空間生成、轉換之于兒童生命成長的豐贍意義。
具體說,就是在小說里,對兩個女孩而言,她們的生活體驗、精神成長始終是在兩個相互融合、貫通的空間中展開的。其中,物理空間的更迭、轉換、生成、創造不只是兩個女孩的生活之基、友情之源,還是促發、推動她們精神空間不斷拓展、延伸、變革、重構的內在動因、重要力量。
小說中,兩個女孩的童年空間生成盡管方式、內涵、軌跡均有所不同,但其求知、崇實、尋美、向善的價值趨向卻一脈相承。對麥小節而言,離開郊區小鎮來到大上海都市弄堂永年里,起初只是生活區間的一次短暫位移,但正是借助暑假里這短短一個月物質空間的更迭和挪移,這個9歲女孩的心靈結構、精神空間發生了根本性嬗變。其中,“大象腿”弄堂奶奶、“勤務兵”爺爺無微不至的生活關照固然不可或缺,但來自小啞女白雪的友情牽引、精神參照卻更為關鍵。這也充分表明,相較家庭文化、親情結構和學校生活對于兒童精神成長的內在支撐,同伴關系、伙伴文化之于兒童生命成長的意義同樣至關重要。
故事里,初到永年里時,麥小節是個既饞又懶的小女孩,時時滿足于都市地區風物的新奇和一日三餐的美味。隨著與小啞女白雪的交往,她的生命空間由平面的弄堂物質世界漸漸延展到豐潤、遼遠人際交往空間和精神體驗空間——和白雪一次次紙筆交談;用萬花筒和望遠鏡做“第一眼”游戲……到故事末尾,告別永年里,回到梅家塢的麥小節已經蛻變為善良隨和、內靈外秀、眼界高遠的聰慧女孩。毋寧說,這就是由物質生活和友情交往雙重空間轉換、生成所促發的精神成長。
相較麥小節由“物質”而“精神”的童年空間轉換方式,小啞女白雪的精神成長呈現的則是另一種空間樣態。故事里,小白雪遭遇失聰、失語后經歷了從“身體空間殘缺到心理空間收縮”“身體空間覺醒到心靈空間敞開”“身體空間激活到精神空間拓展”三個生活階段,最終借助親情哺育、友情撫慰、夢想牽引,以及閱讀、繪畫、寫作的實踐滋養實現了精神空間的全面拓展與升華,成長為一個真正的“造夢師”。
這個過程中,“萬花筒”和“望遠鏡”所隱含、喻示的情感慰藉、心靈啟迪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作品中,“萬花筒”和“望遠鏡”都是意涵豐富的童年意象。在筆者看來,它們至少葆有三層意涵:首先,萬花筒和望遠鏡代表著小啞女白雪身體感知的延伸與敞開,它們一定程度補償了女孩失聰、失語后生活空間的遲滯、收縮;其次,萬花筒和望遠鏡作為爸爸精心挑選的禮物具有象征意義,它們寄寓著爸爸對女兒深摯的關愛與牽念,代表著一種情感空間中的陪伴和守望;最后,也是最重要的,萬花筒和望遠鏡是意象化的成長通道,喻示著精神空間的不斷探索、心靈視野的不斷綿延和升華。
統攬全書,上述空間轉換、生成、創造都與兩個女孩的精神成長息息相關。
對麥小節來說,從郊區小鎮到大上海弄堂永年里的物理空間位移是她童年生活的一個小小片段,但恰恰就是這樣一個算不上多么“特殊”的時段,激活了女孩一直蟄伏著的生命潛能,確立了她未來成長的方向。其中,永年里弄堂中“大象腿”奶奶家的物質生活只是創設了一種空間機緣,這種機緣能否以“物超所值”的方式促發或牽引女孩麥小節心靈成長尚未可知。當此時,最核心的,還是兒童自己的生活姿態、行動選擇。初來乍到的麥小節在這一點上充分顯示了屬于孩子的自主性、能動性。也由此,隨著友誼的締結,她不僅走進了小啞女白雪的心靈空間,而且在友情的浸潤、感召下漸漸創造并生成了屬于自己的寬廣精神空間。可以說,與小啞女白雪的友情,麥小節是最大的受益者。
而對白雪而言,其生活空間由“永年里弄堂到少年宮、夢作坊”的延展,所喻示的是女孩生命空間由“小弄堂”而至“大世界”的轉型、蛻變。與麥小節從“物質”到“精神”的即時性空間生成不同,小啞女從“精神”到“精神”的階梯性空間嬗變則是其生活的一種常態。因為有了愛的滋育,夢想就像不斷旋轉的萬花筒,在小白雪心里一次次綻放出絢麗和驚奇;也如同能消弭距離的望遠鏡,讓她一回回感知生活的景深,體察未來的燦爛與美麗。從這個意義上說,白雪從殘缺、逼仄的現實空間中脫身而出,并借助閱讀、繪畫、童話寫作而不斷延展、擴容精神空間的過程,其實質就是夢想牽引下自我探索、自我確證、自我救贖和自我超越的過程。這也正是夢想和行動之于生命成長的意義所在。至此,兩個女孩由外在生活空間轉換、生成而促發精神空間延展、升騰的過程充分說明,就童年文化的“空間性”而言,兒童成長就是內在空間與外在空間不斷分化、融合、裂變、拓展的結果。足見,作為社會文化存在,“空間性”既是童年生命背景,也是兒童成長的深層動因。
需要說明的是,《萬花筒》中的空間效應還不止于此。陸梅通過全方位空間轉換、多視點的心理聚焦在不斷推動兩個女孩精神拓展、心靈建構的同時,也借由娓娓道來的都市弄堂生活、街巷景觀、地理方位、滬語方言賦予作品童年敘事一種濃淡相宜的“上海風情”。而且,這種外在的上海“石庫門”地域文化特色與小說題旨、情節、形象所蘊含的內容表達的都市性、日常性、新異性、開放性珠聯璧合、水乳交融,共同營造出作品鮮明的“海派”風格。這同樣是《萬花筒》空間文化生成、意義建構的有力佐證。
從這個意義上說,《萬花筒》不獨是原創兒童文學“空間敘事”的優質文本,也稱得上是新時代“海派”兒童小說的上乘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