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在鄉村里,大葉楊是一種不同于檁樹、柳樹、槐樹等樹種。它遠不像那些樹種一樣,東一棵西一棵,很隨性地生長在鄉村大地上。它們更像是一支正規軍,排列整齊,使命感極強。它們正常出現在河堤上,而且是那種新挖的大河的河堤上,一般的小河,還不需要它們的出場。近來在我老家旁邊新建了一條省道,省道要經過北面的江界河,這是一條相對比較深而寬的河流,河岸的一側多年前種植的大葉楊,隨著這條路驀然出現我們的視線中,每次開車從旁邊經過時,總有瞬間時空錯亂之感。恍然重新回到三十多年前和父親一起在海濱的日子。
和家鄉難得見到大片大葉楊不同的是,在農場這些大葉楊則是隨處可見,只要有堤壩就有樹,只要有樹基本就是這種大葉楊。每當步入一片大葉楊的領地時,總有一種莊嚴肅穆之感。它們那一個個筆直的站姿就讓你不得不頓生景仰之心,甚至你會覺得連那樹下的雜草、灌木也是筆直的。這是不是傳說中潛移默化的影響呢?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東倒西歪的樹干、橫七豎八的枝條、肆意縱橫的藤蔓在這里是很少的。樹林整體是有序齊整的,即使那些鳥鵲們在樹枝上做的窩也都是有點兒氣派的豪宅。因為大葉楊枝頭較高,它的枝丫一律向上,而不是張牙舞爪一般,向四處伸展。所以鳥鵲們要想做窩,只能做在很高的枝頭,而枝頭上的空間也不是很大,這就增加了做窩的難度,所以一般小的鳥雀不會選擇在那兒做窩的,太費勁了。所有的樹林都是“橫柯上蔽、在晝如昏”的,大葉楊樹林自然也不例外,但還是有些不同,因為樹干整體的高度高于其他樹種,所以樹林里光線就優于其他樹林,這便少卻了很多壓抑甚至陰森感。再加上大葉楊光滑而銀灰色的樹皮,使得在這樣的樹林里,即使在黃昏之時,也仍然會透出絲絲光亮,這一點似有若無的光亮,對于在樹林里行走的人而言,不啻于指路的火炬。
事實上,即使“月上柳梢頭”,在那人煙稀少的海濱,在寂靜的樹林里你仍然會碰到“人約黃昏后——那三三兩兩扛著農具回家的農民們。他們剛從田里歸來,“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是屬于陶淵明的浪漫,對他們而言只是生活的常態。大字不識一個的他們自然沒有欣賞這種美景的心態。雖然他們扛著鋤頭,拎著鏟鍬,佝僂但不失挺拔的身軀,疲憊但并不失干勁的狀態,應該是這清風明月下最美的風景。但他們的審美還停留在那被反復侍弄的禾苗身上,那是他們唯一也是最重要的生活審美。這時鳥兒們早已歸巢,對于這些不速之客,鳥兒們似乎也已經習以為常,有些短暫地表示不滿之后,便又很快地進入夢鄉,其余的則不予理睬,樹林里還是一片木訥的平靜。遠處農場隊部次第的燈火,如一條隱隱約約的絲縷,在夜風中飄舞著,模糊而又清晰。那里是他們溫暖的期待,也是他們期待的港灣。老婆和孩子們是他們對抗生活這塊鹽堿地最好的養分。
這些人其實并不是農場的職工,他們來自五湖四海,其中來自附近鄉鎮以及鹽城北三縣也就是濱海、阜寧、響水的人比較多,也有來自連云港的,甚至還有更遠處省份山東、河南的。這些人用他們自己的話說都是來“討生活”的。他們中的大部分家庭條件都不是很好,條件好的誰愿意到這荒無人煙的地方吃這狗不嚼的苦呢。這些人中有相當一部分人是因為生的孩子比較多而活不下去了,在計劃生育抓得很緊的年代里,超生帶來的次生災難是一個家庭遠遠無法承受的。一句“討生活”道出他們內心多少無奈和辛酸。
從某種角度上,這黃海之濱的農場成了他們的第二故鄉和庇護所。在上個世紀末很多人南下廣東做“淘金者”,其實還有這么一些人東下海濱“討生活”。這些人靠著吃苦耐勞的精神,大部分人最后也脫貧致富了,畢竟種上百畝田,利潤還是可觀的。他們中有一些頭腦比較活泛的混成老板,甚至富甲一方的也有,當時就有一位職業和我一樣做老師的,因為超生被開除公職,然后包農場的魚塘,一步步做大,成了當時四岔河鎮一帶有名的老板。“福兮禍之所伏,禍兮福之所倚”,在這“山窮水盡”之地,他們最后“柳暗花明”。豈不奇哉、樂哉,生活就是這樣的有趣,前腳給你一個耳光,后腳又賞了你一塊糖。
大葉楊是一種耐寒、耐鹽堿、快速生長的楊樹品種。這大概也是它們被選擇大規模種植在黃海之濱的重要原因吧。它們腳下的土地,準確地說是人類從龍王爺嘴里奪下來的骨頭。因為在多年之前這塊土地還是汪洋大海,后來由人工圍海造田得來的。雖說現在有了挖掘機這樣的大型機械,在圍海造田工程中便利不少,但其實這其中的風險一般人未必知曉。我曾聽人說,漲潮時那幾十臺挖掘機轉眼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人如果跑得慢自然早就下海去陪龍王爺了。即使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驅龍入海,圍堤成形,也還要防止龍王爺不甘心,兇猛反撲。海水暴漲之時,完全有可能功虧一簣,多年心血毀于一旦。大葉楊正是這樣應運而出。它們是護堤固壩的好手,正好幫助這些濱海生民們維護來之不易的家園。這些還遠遠不夠,它們腳下的土壤其實是極其不易種植莊稼的。泡在海水中億萬年的土壤已經是每根血脈都充滿了鹽分了,這種鹽堿地要經過幾代人的改良才能成為良田。而在這之前大葉楊則承擔了改良土壤的重任,而且還把這些轉變成自己的養分,讓自己長得更加粗壯高大,頂天立地成為海濱一道道海風無法越過的屏障。龍王最后不得不退避三舍讓出自己地盤,這些名叫大葉楊的勇士功不可沒。
很多年前有一個少年騎著一輛幸福125的摩托車,風馳電掣般地穿行于大葉楊林中那高低不平的羊腸小道上。午日的陽光透過豐茂的枝葉投射到他的身上,外面暑氣四溢,而這里卻清涼如秋,少年哼著不成調的歌,手里擰著油門,馬達發出舒暢的聲音轟鳴著。在他的面前,不斷有鳥雀被驚起,從草叢里直竄向樹頂,兩側的灌木叢被車子分開著又合攏上,鼠尾草、延齡草,爭相拍打著車輪和消音器,似在驅趕又似在挽留,很快摩托車開到樹林的盡頭,少年用腳撐著地面,看著面前突然斷了的路,那如犬牙交錯般的大圩讓他有些不知所措,失去大葉楊遮蔽的陽光突然又肆無忌憚、火力全開地直射向他,他不得不手搭涼棚看著前方,思索著前方的路在哪里?
二
指著我家門前公路兩側的大葉楊,走親戚的小姑丈說了一個生財之道:“你們晚上用透明膠帶反過來纏在樹干上,到了第二天早上,每棵大葉楊上可以抓到幾十只蟬,我們那兒靠這個一個夏天能賣大好幾千呢?”大家趕緊附和說:“你們海里的人真是想法賺錢……”當然也沒人當回事,原因有很多:我們這里大葉楊很少,沒有人專門收蟬。還有一個很關鍵的地方,我們這里的人賺錢思路比較窄,沒有他們活泛。他們是誰呢?其實可以理解為第二代移民。從方位上來講,他們是鄰近海邊的幾個鄉鎮的農民,但大都是從西邊鄉鎮移民過去的。他們的上一代,其實也是移民,雖然他們移的距離也就十幾里路,有的范圍只是在本鄉內,但終歸也是為改善生活,舉家搬遷。移民唯一的好處就是田多,越往東田越多,小姑丈家的田是我們這里人兩倍還要多,田在農業社會里是安身立命的根本,這也就能夠理解,一代代移民們為了田地如同候鳥一樣不斷遷徙,在一個又一個陌生的地方壘灶砌房,開墾挖掘討生活了。
無論哪一代移民們都是極其能吃苦的。我家到我小姑丈家有四五十里路。在交通工具極為發達的今天,驅車時間二十分鐘左右;而這個距離在自行車的時代需要至少二三個小時。我小時候和我小姑最親,父親、母親整天忙于生計,就把我扔給小姑,是小姑把我帶大的,所以我人生最初的痛苦來自于小姑的出嫁,我的痛苦來自于我知道從此以后我將不能常見小姑了,而小姑的痛苦則來自于她更清楚地知道,她將不能常回家。因為她即將去的新家是一個在那個時代極為遙遠的地方。遙遠到那里是真正意義的海邊,遙遠到很多年以后,那里成了麋鹿的家鄉。我們現在需要花門票看的珍稀動物,他們每天干農活抬頭便可以看到。
那里不僅遙遠,而且極為荒涼,我上五年級的那個暑假便是住在小姑家的,對于我這個大侄子,小姑是極為親近的,她當年對我年幼的表妹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我將來有你軍哥哥養,不要你養。”小時候表妹比較頑劣,小姑說的當然是氣話。那個暑假我親眼見證了什么叫荒蕪人煙。以至于多年之后當年的情景仍歷歷在目。首先是連個像樣的路都沒有,有一段很長的路程竟然是從溝渠里走的。今年的暑假我因為辦老家的房產證,陰差陽錯地開著汽車又走到了那一段路程。那一段溝渠現在是麋鹿路的一段,省道標準,標準的柏油馬路。然后是住戶很少,幾幢低矮的茅草屋散落在田野中間,小姑丈家兄弟比較多,三幢丁頭府一字排開,小姑家是最里面一間。站在門口的曬谷場四望是天地相連,一眼看去除了田野還是田野,這就是《勅勒歌》中的“天似穹廬,籠蓋四野”,“風吹草低見牛羊”倒是沒見到,但對小姑家養的幾只綿羊印象特別深刻,那幾只彎著角,卷著毛的綿羊“咩咩”地叫著,構成我童年時代對“海里”最新奇而清晰的記憶。而這一切在短暫的三十多年之后都消失了,在我奔馳著的汽車兩邊有很多別墅,即使瓦房也是氣宇軒昂的。當年小姑家的老屋現在已是莊稼地了,他們也早搬到北邊的農莊線了,在和小姑丈的交談中我驚奇地知道,現在連他們當年賴以發家的田地都已經租給別人種西瓜了,當然是以比較高的價格了,而他們也成為新的打工族:有的幫助管理西瓜,有的到保護區打工,也有的到外地打工。當年窮得只剩下田的人們現在也不需要種田了,但田給他們的巨大財富仍然持續著。這大概也是這里的人們都普通富裕的原因之一吧,當然最為關鍵的還是他們吃苦耐勞的精神。
以前他們是整天在田里忙碌,而現在他們是整天在外面賺錢,小姑丈每次通電話都是在工作中,今天挖樹、明天在林場干活,大后天被保護區叫去埋打架死亡的麋鹿尸體,反正沒個停歇的時候。就像一只麻雀一樣一年四季忙著啄食。在離他們不遠的幾條大圩上都是成排的大葉楊,它們就像小姑丈一樣筆直,樸實而扎實。那兒是我童年時最喜歡去的地方,那時候這些樹比我高不了多少,在海濱呼嘯的風中東倒西歪,看起來是那樣的弱不禁風,但是因為沿著大圩密密麻麻地種植著這些大葉楊,所以看起來還是頗有氣勢的,想不到多年之后,它們都已經成了氣候,當年的孩童現在已年近半百,而這些大葉楊大概還算是少年吧,這是不是“出走半生,歸來你還是少年”呢。大葉楊自是默默,而我也在凌亂的風中整理著自己的思緒。
在離大葉楊不遠的地方則是小姑的墳冢,在我上高二的時候,在他們全家籌備新房子的時候,小姑不幸去世,而在她去世前我還在醞釀寫一封信寄給她,信永遠停留在那個秋季,得知消息的那個晚上我徹夜難眠,冥冥之中小姑就默默地站在我身旁。這是一定的,我們是心靈相通的。我把燈關上,把手伸在空中,感受到那個世界的溫度。我額頭的傷疤在那個夜里隱隱作痛,我知道那個世界的小姑哭泣了,我額頭的傷疤是她一次感冒后,讓我坐在一位鄰居自行車的前杠上而出的事故,在王港河橋上她自責地準備跳河自殺。死亡就這樣以一種極為猝不及防的方式在我人生記憶最為清晰之時、情感最為敏感豐富之時烙上我的心坎,從此以后,只要相關的人和事被提及,我的淚腺便會立即被拉開閘門,毫無辦法,傷痛在這件事上我完全失去免疫能力。小姑墳前那片大葉楊是我每次經過時必注視的地方,在我進城工作、去蘇南生活、甚至有一次交了女朋友,我也把她拉到小姑墳前,那位姑娘當時沒有驚愕反而安慰我,至今讓我想起仍然十分感動。我在注視著那個世界的她,她也一定在注視著這個世界的親人們,不知她看到曾經貧窮的家鄉現在如此富裕,看到她的女兒現在嫁到城里,一家人幸福美滿,會作何感想。想到她臨死前還在四處奔波,為她的新房子籌錢、購物。勞碌而好強的性格是她的優點,也是她的弱點。唉,恰如這樹林中的一些大葉楊,它們沒有迎來最后燦爛的朝陽,在某一個寒風凄厲、風雨交加的夜晚,折了。但它們仍是這個大圩上不可或缺的一員。在移民的路途上,那些過早離開的人們,足印依舊填滿了那泥濘的道路,不應忘記,也不會被忘記。
“一定的!”你聽,那是大葉楊們集體的回答!
三
大葉楊注定是一種和檁樹、柳樹、槐樹不一樣的樹種,檁樹可能是由于一棵檁樹果的機緣,而在陌不相識的土地上安家立業,柳樹則也會因為一次偶然的插枝而生根發芽。但大葉楊一定是群體性搬遷。從這個角度,蘇北地區有很多家族也算是大葉楊一般的家族,都是從遠方遷徙而來,這是一個異常漫長的過程。有一種普遍的說法叫洪武驅散。現今大多數蘇北人都把睡覺戲稱為去“蘇州”,一念成夢,夢里一念成真,無論現實如何殘酷,總不能不讓人做夢吧,現實中也許可以阻止回故鄉的步伐,但夢里任誰也不可以,一個流傳至今的戲言,流淌的是數百年來多少代移民們最大的心愿。
為什么會發生洪武驅散,一個在我兒時仍然流行的詞語也許可窺一斑。我們小時候如果有小孩子尿床,便被大人戲稱為“洪水漫天”,而且小時候每當發大水,大人總會說洪澤湖水要漫過來了,要滅朝了。當時就很奇怪,印象中洪澤湖離我們很遠,我們為什么如此地恐懼它,還有,無緣無故一個大湖的水怎么可能就漫過來呢?這種恐懼其實是緣于發生在明朝初年的一次真實事件,當年朱元璋手下大將常遇春在泰州城和張士誠手下大將呂珍交戰,泰州城久攻不克,結果朱元璋用了一個毒計,就是挖開湖底要高出附近淮、揚、泰、高、寶、興、鹽、東臺、海安等地三丈有余的洪澤湖東壩,這場洪禍的結果是泰州城尸橫遍野,呂珍的軍隊幾無生還。這就是“洪水漫天”的由來。而這場洪水之后,則又出現新的問題,那就是蘇北人少了。人少了,自然賦稅也就少了,而蘇北作為產糧造鹽的主要地區,也是朱元璋稱王的主要根據地,這樣肯定不行,怎么辦呢?朱元璋把目光轉向了富庶的、人多地少的江南。這塊張士誠的地盤讓朱元璋在攻打蘇州時吃夠了苦頭,那就把這些當年支持張士誠的江南百姓們送到蘇北開荒種地,造鹽經商,這樣一箭雙雕,既瓦解了江南的“擁張”勢力,鞏固了朝廷在蘇南的統治,又開啟了蘇北的重建工程,保證了蘇北對朝廷的稅供。這就是明朝歷史上著名的遷徙——“洪武驅散”。
一代代傳遞危險的信息,這是動物的本能,一個地方如果出現了一種滅老鼠的藥,倒下第一批后,之后的老鼠就不會再中毒。人類也不例外,手口相傳的也往往是那些對種族的生存具有威脅的人、事、物。正如我的祖先口里的“洪水”。但是奇怪的是在我的家鄉對于“洪武驅散”的始作俑者朱元璋,人們并沒有表示出什么怨恨,反而是流傳了很多神奇的諺語。比如說“朱洪武掃地——各登原位。”“朱洪武火燒慶功樓——一窩端”等。這些諺語反而更多地是對朱元璋神化的贊頌,這究竟是為什么呢?
對于遷徙這件事,其實歷朝歷代都有。歷史上的五胡亂中華、安史之亂,都使得戰亂中的北方人大規模自主遷徙到南方。清代著名的的湖廣填四川,以及后來的闖關東,走西口,下南洋也是有名的移民潮,大部分的移民都是在自愿的基礎上,出于謀生的目的而遷徙。即使是洪武驅散,也是有一定的政策扶持,在其后期政策也相對溫和得多,老百姓有條件的是可以回去祭祖的。
移民們也許在當時會對朝廷有些怨言,但最終這一切都會隨著生活的安定而漸漸消失。“鐵打的土地,流水的人”“樹挪死,人挪活”這些樸素的道理老百姓還是懂的,遷徙的過程,背井離鄉固然很痛苦,但是也蘊藏著巨大的機遇。尤其對于貧窮者而言,重新洗牌,是一次千載難逢的機會。正如那些大葉楊,當它們被移植到一個新的土地上,土地固然貧脊,但陽光、空間、水源卻都是成倍于從前的。
在蘇北這塊土地上,與“海龍王”相伴的地方,數百年前,這些從南方富庶之地移民過來的人們,帶來南方先進的生產技術和理念,雄厚的財富,這些都給這塊土地注入巨大的生機,也使得這塊土地擁有了和龍王一爭高下的實力。
就如那些長在河岸邊的大葉楊一樣,它們有群體的力量,有著筆直挺高的基因,也有著耐低溫、喜水、喜光照的特點,這些和蘇北的自然環境很契合,自然發揮了成長較快的特點,它們在海風中不屈地生長,它們擁有比其他楊樹都寬大的葉片,它們近乎貪婪地吸收著陽光雨水,拼命地向藍天、大地伸展。而那些遷徙而來的生民們很快地在這塊土地上扎根,繁衍發展,他們的勤勞、智慧、吃苦耐勞使得他們在這塊新的土地上建立了新的村落,甚至他們的后代也就是我的祖輩們繼續趁勝追擊,繼續向東發展移民,向“海龍王”要土地。在今天鹽城是江蘇最大的一個市,但有誰知道這個“大”其實更多的是先民們戰天斗地,幾代人、數百年如一日地開墾拓荒和“海龍王”長期拉鋸戰的結果。
移民們一代人吃了幾代人的苦,勞勞碌碌一輩子,白手起家,萬事艱難。在社會地位上要低于原著民,在情感上長期處于無所歸依的狀態,痛苦和煎熬是他們日日夜夜進補的中藥。勤勞和低調是他們時時刻刻謹記的立身之本,腳下的土地從他們踏上的那一刻開始,就注定和他們血脈相連、榮辱與共,他們看似在選擇,但其實這種選擇本就無法選擇的選擇。當然如果從一個家族的長期繁衍發展來看,他們也在潛移默化中改變了整個家族的基因,在家族中刻入了勤奮、吃苦、韌性、謙卑的優良基因,而這些最終會使他們的后代中人才輩出。就像大葉楊其實也是一種由小葉楊改良過來的樹種,它只有在人工的干預下才有了大葉楊。大葉楊的葉闊枝長、主干粗壯,也正是在一代代的向天爭、與地要的過程中奮斗出來的,是啊!這世上哪有輕輕松松的成功,所謂的閑庭信步又有哪個不是風雨中熬過來的。年末的一個夜晚我驅車回老家,再次從那片大葉楊樹林身邊經過,在226省道如同白晝的路燈照耀下,那些大葉楊們依然是那么的精神、斗志昂揚。這條省道從我的故鄉穿過,鄉村的寧靜被打破,這塊土地在國道、省道、高速的加持下,未來可期。歲月靜好之下,遙望大葉楊樹林的盡頭,那些在泥濘土地上艱難跋涉的先民們,在漫長的黑夜里終于為我們守候來了黎明。
四
在江南道絕少“大葉楊”,滿目蒼翠的綠林中有出身高貴的銀杏樹,也有名聲不凡的梧桐樹,它們作為行道樹裝點著繁華的都市,猶如燈塔般的存在,照亮了這片大地,為繁華的都市增添了別樣的魅力。它們姿態不凡,本身也自帶深厚的文化底蘊。它們成為城市的一張張名片。
無數個白晝它們提供蔭涼給從樹下開著車一閃而過的都市人,即使人們很忙,忙著趕路、忙著賺錢、忙著生計。當日暮低垂,人們匆忙地穿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時,這些行道樹上斑駁的樹影,就是他們疲憊生活中的一絲寧靜之源。在這些行道樹之下,孤獨的孩子們找到了他們的避風港,迷茫的年輕人找到了解惑之道。這種善解人意的行道樹,自然是我向往和喜愛的。可是我仍然依戀和懷念著我那海邊的大葉楊。
那在海邊和海風鏖戰著的大葉楊,它們對城市的繁華沒有任何概念,因為太遙遠。離它們最近的是和它們共存共生的,卻無邊無際的大海。海龍王對它失去的土地一直是不甘心的,日夜想要奪回來,而這一排排的大葉楊則是它要突破的一道屏障,這道屏障看起來弱不禁風,但卻難以逾越,而且它們的成長速度很快,越來越像一座綠山,問題是如果是山,海龍王還就真的可以淹沒它,但是對于這些以站樁著稱的大葉楊,卻是束手無策。
“你想淹就淹吧,可是你走了,我還在。”
那些大葉楊仿佛在嘲笑海龍王的無能,又好像在對著大海宣誓:“絕不離開陣地,陣地在、樹就在;樹在,陣地就在。”這大概是我一直對大葉楊碎碎念的原因吧。
若干年前我有個發小說過讓我當時感到無比絕望的一句話“三代修不到一個城旮旯”,那時我還是一所農村初中的老師,和很多老師一樣渴望調到城里去,也為之付出很多努力,但似乎都徒勞無功。有時候夜深人靜之時會想,我大概會在這里工作到退休吧,最為孤獨和寂寞之時,便會抬頭看看屋后窗外的一棵大葉楊。宿舍邊上竟然長了一棵孤零零的大葉楊,這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它和周圍的那些樹格格不入,開始不顯山不露水,在那些鄉里肆意橫生的樹木之間,顯得那么的文弱。但它那筆直的干卻是鄉間的樹所缺少的,鄉間的樹沒有大葉楊這么自律,總是長得歪歪扭扭,粗壯倒是挺粗壯,但是不高、不直,不合乎匠人們的用料要求。這棵大葉楊漸漸地長成了氣候,在那片小樹林里顯得有些出類拔萃。每當我的目光游離到那些綠葉之間,大葉楊總是向我招手,而我便能夠安然自己的心緒,坐下來做自己喜歡的動畫課件,備自己的公開課。
數年之后,剛過年不久的一天,我突然接到教研員的電話,說實驗初中想借調我,問我愿意不愿意。就這樣多少老師夢寐以求的進城夢,毫無征兆地砸在了我的頭上。這時我才知道,所有的夜以繼日、“焚膏油以繼晷”,其實都是有回報的,我這才明白,大葉楊一次次用它那寬大的葉子安慰我那顆浮躁而功利的心是有目的的。走的時候,天氣已經轉暖,大葉楊長得更粗更直了,我離開的時候強忍再去看它的欲望,因為我知道,我不是它送的第一個,更不會是它送的最后一個。
在江南富麗堂皇的城市中,一棵棵高大挺拔的梧桐樹,仿佛是從古老神話中走出來的巨象,傲然獨立于天地間。當黑暗降臨,忙碌的人們踏月歸家時,唯有梧桐樹悄無聲息地守護在路邊,默默地承擔著那份沉甸甸的深情。無數個黑夜它們陪伴著那些孤獨的、迷茫的城市游子們,我曾經也是其中的一員。
十多年前初到江南,陰差陽錯,我調到了一所農村初中,從蘇北到江南,從城里又回到了鄉下,兜兜轉轉又回來了。雖然江南的繁華近在咫尺,但城鄉的差距永遠都是存在的。我有時候也很驚詫于自己的折騰勁兒,“三代修不到一個城旮旯”你這一代就到了城里了,怎么又折騰到江南呢?這里當然沒有大葉楊,但是故鄉的大葉楊的影子總是在某個特定的時刻會進入我的腦海里,這時那在海風中揮舞著葉子的大葉楊仿佛在告訴我,我的血脈里流淌的就是奔波、奔騰的基因,我的先祖們當年出發的地方,他們做夢都想回來的地方,我沒有理由不為他們圓這個夢。這時我才明白為什么我第一天到了江南,睡在那個老舊的宿舍樓里時是那樣的安詳,因為這里才是我祖先的根,我的血脈和這里的山山水水是相通的。
沒有大葉楊的日子里真得很孤單,江南的夜,總是那么靜謐,那么深邃。每當夜幕降臨,我獨自坐在空蕩蕩的房間里,看著窗外燈火闌珊,聽著夜鶯的歌唱,在繁華中感受著一份落寞和寂寥。校園是一所歷史相當久遠的寺廟衍變而來,自然是有樹的,而且都是歷盡滄桑的老人,數百多年的銀杏就有兩棵,操場邊上長了很多檁樹,每棵都有兩三人合抱那么粗。在這樣的樹面前,人往往不得不低眉斂目、內視自己,審視自己到每根纖毫。
現在想來在那段沒有大葉楊的日子里,確實是我人生中最為失意、孤獨、郁悶的一段時間,我像一棵被移植到異地他鄉的大葉楊,是那樣的格格不入,我所依仗的在這里沒有用武之地,我所擅長的這里沒有人欣賞,我所不會、不屑的這里大行其道。我再一次回到了當年在農村初中的那段冰河期。屋后的那棵大葉楊再次蒞臨我的夢鄉,給我以指點。我瞬間明白一個道理:與其回避莫過于迎難而上。當我悶著頭創作時,寫論文、寫散文、小說時,當我在這座曾經讓我無比郁悶的老鎮身上尋找到無數的素材時,我才恍然大悟:所有出現在我們生活的痛苦,其實都是帶著考驗使命的。
今年過年時,我帶著我的女兒,踏上了去往江界河畔大葉楊樹林的旅程。只見蕪雜的226省道上車水馬龍,繁華非凡。一如既往。大葉楊樹林中的寂靜無聲,而在一旁的羊圈中,幾頭山羊發出“咩咩”的叫聲,猶如對我們到訪的不解和疑慮。我緩緩地摩挲著那光滑如玉、青白相間的樹干,抬頭凝視著那高聳入云的枝干,仿佛時光倒流,回到了遠隔萬水千山的海邊時光。那時每當我躺在一棵大葉楊下,都會感受到無比的安全與寧靜。在這里,陽光透過柔軟的樹冠灑落下來,如同天使揮舞的羽翼,為整個世界帶來溫暖與希望。一層一層的金色光斑環繞在河流之上,如同將點點星光灑落在大地上。此時此刻,一切喧囂與紛擾皆已遠離,只剩下內心深處的寧靜。平原上的昏黃光線,仿佛在漸漸褪去,只留下一片平坦的夕陽余暉,讓人心生感慨。
今天是大年初七,人日,也被稱為“人勝節”“人慶節”“人七日”等。傳說女媧創世,在造出了雞狗豬牛馬等動物后,于第七天造出了人,今天一年天氣晴朗,預示著這一年人口平安,出入順利。很多年了從來沒有哪一年在老家呆過這么長時間,也從來沒有享受過如此厚實的安寧,我知道這份異常的安詳既來自于這故鄉的大葉楊,更來自于我日趨成熟的內心,那是我在沒有大葉楊的日子里所煉就的。
遠處夕陽打來一圈圈光暈,傳來了宇宙的寥闊和空寂。如同河里的漣漪。洗滌了塵埃,送來了溫馨,帶來安實。
作者簡介:
陳繼軍,筆名,楓葉秋魂。蘇州市作協會員,中國微型小說學會會員,有散文集《千思錦挹》《歲月沉錨》出版。 在《散文選刊》《蘇州雜志》《海外文摘》《小小說大世界》《小小說月刊》《奔流》等報刊上發表文學作品數十萬字。曾獲“首屆汩羅江文學獎”“中國西部最佳美文獎”“首屆華章杯原創文學獎”“首屆文心雕龍杯全國教師文學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