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上小學二年級時,生產大隊終于有了完全小學,其中有一半校舍還是大隊部的舊土樓改建的。學校建在村頭不遠處,背靠青山,溪水環繞,周邊是難得平整些的田地,明晃晃的沙石路一頭牽著一個村子橫穿過校園。
新教室南山墻的堰頭上,挺立著一株高大的皂角樹,居高臨下守護著校園。沒人知道它到底有多少歲,打我記事起它就帥氣地站在那里,似乎一直沒見長。樹干光滑,正直粗壯,要倆人才能環抱。樹冠葳蕤,細葉稠密,像一柄大傘罩在空中。順溜的枝干上、細碎的黃白色花兒下,猙獰武士般露出一簇簇顏色褐紅、利劍一般的硬刺。
皂角樹不是豫西山區的常見樹種,偶見夾雜在山上灌木叢里,也是身骨纖弱,幾丈偉岸身姿的皂角樹我至今也只見過這一棵。據老一輩人說皂角樹又名將軍樹,有驅邪鎮宅的功用,房前屋后若是栽種了它,所有的鬼魅都會避而遠之。但因為它渾身長刺難以近前,并不比同樣功效的桃木更受尋常百姓青睞。況且它不同于泡桐、白楊之類的速生木,手指粗細的皂角樹要長成小兒胳膊一般,最少也得十年左右。但學校有了它的庇護,家長和娃娃們便覺得似乎學也上得更安心了。
在樹下放眼四望,滿眼都是蓬蓬勃勃的綠。郁郁蔥蔥的麥苗兒開始揚花,也揚起了農人蟄伏一冬的熱望。山上山下溝岔溪邊,樹木花草撒著歡兒打著滾兒恣睢瘋長著燦爛著鋪勻每一寸土地,松柏森森林濤成海,桃李杏樹花果飄香,刺槐楊柳在成行成排的矜持中努力舒展。只有這株皂角樹獨處田邊堰上,泰然聳立在四面環山的這塊小盆地中央,被方圓數十里村民時時惦記。中醫拿皂刺切碎入藥治百病,大嬸用皂角搗碎洗衣去污漬,鳥雀在枝間歌唱,娃娃在樹下嬉戲。一到天黑,就連穿梭在曠野林間的鳥兒也都悄沒聲息地落進樹冠,全不見了蹤影,就像頑皮娃娃也害怕夜的黑暗,依戀溫暖的家一樣,一下子變得安靜溫順,直把靜寂和冷清全拋給慵懶的山風和低吟的小溪。
對于我,在皂角樹下度過了小小少年最快樂的三年時光,懵懵懂懂中的許多夢想都在這里起航。掛在樹上的大鐘余音悠長,至今時常在我心頭回響。那個在樹下用力扯拽鐘的白發人,也總在不經意間潛入我的夢鄉。
拽鐘人姓宋,是村里小學民辦老師。他每周一都會站在皂角樹下對我們訓話。鄉下俗語說:“成材樹不用括(kuo,修剪),歪歪樹閣僚(方言,泛指非正常狀態)多。”他黑著臉提高嗓門:老祖宗也會說錯話,成材樹也得勤拾掇,不修剪只能當柴禾!桃紅李白,花香果甜;核桃柿子,顧住油鹽。松柏楸椿,上等木料;雜木洋槐,只當柴燒……他一遍遍掰著手指頭滔滔不絕地講種樹,說教學和種樹一個道理,十年樹木百年樹人,每個娃娃都是一棵不可復制的希望樹。路人停住腳聽他說完,滿腹狐疑地問他自己該是啥樹,他一梗脖子揚揚下巴:我能活成皂角樹就知足。你們文化人渾身是寶哩!路人似有所悟。很快, 他的“老皂角”名號就在學生中間傳開了。
莊戶人家孩子多,爹媽都習慣于自由“放養”,任由孩子天馬行空到處瘋。但人人都知道有一個嚴酷“圈養”講規矩長本事的地方,那就是“老皂角”在的學校。他的嚴厲是出了名的,誰家孩子頑皮,說“老皂角”來了都立馬會停下手腳。
入新學校第一天,遠遠看見他背著手杵在教室門口,干枯瘦小,頭發花白,背有點兒駝,呲著兩顆門牙,蠟黃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不由得一陣惶恐。我知道,“圈養”苦日子來了!
小學不大,將近一百名學生。大隊請回了本村的六名高中畢業生來代課,“老皂角”年紀最大,資格最老,被任命為校長,教二、三年級的算術和全校體育課。
每天早上,他總在操場邊上前傾著身子急促地拍著手:快!快!緊跑幾步!仿佛真的在驅趕小羊羔進圈一般。等到把學生一個個趕進教室,他便到每個班里巡視,瑯瑯的早讀聲也立刻在校園里響起。冬天,他會手持一柄長锨,把教室里搭了濕柴的火盆一個個小心鏟到室外,常常被濃煙熏得涕淚長流。回轉身,他鷹隼一樣的目光在窗外冷冷盯著我們,時不時彎腰替我們翻翻烤盆里的生紅薯、涼饅頭,待柴火燃盡了又沉著臉把火盆移回我們腳下。
早讀后是早操,其實就是圍著小院跑圈兒。只要是晴天,“老皂角”就不許我們偷懶。他在皂角樹下伸出嶙峋的手臂用力拽動鐘繩,鐘聲震得地皮發抖,那一刻,他像個沙場秋點兵的將軍。立正!稍息!向右轉 !嗓音并不洪亮,甚至有些沙啞,但他的拳腳卻迅疾有力,再野的男孩這一刻也都變得老實聽話,屏息直立做得有板有眼。
早操后是正課。“老皂角”開始往黑板上抄題,忽而停下來,猛地轉身,一截粉筆頭不偏不倚向窸窸窣窣的聲音徑直砸過去,教室里立刻鴉雀無聲。也有不理會他的,他便三步并兩步撲過去,拿教鞭劈頭蓋臉抽下來,直到硬雜木教鞭斷成幾截,他仍不罷休,索性把他拖出教室。——被拖出的通常是他兒子。再影響別人,中午就別吃飯!他朝門外吼著。我們屏住呼吸,教室里靜得只聽見咚咚的心跳聲。
我那時侯比較幸運,沒有怎么挨過他的嚴厲訓斥。但有一次例外,他差點兒動手打了我!
炎炎夏日,趴在水泥板上午睡的我們實在經不住蟬兒在枝頭的撩逗,便偷偷溜出教室撒了歡跑向河灘。剛剛糊上滿身泥巴跳進水里,一聲驚叫“老皂角”來了賽過晴天霹靂!清涼的感覺還未爽透全身就在腦海里凝固,立馬變得冰冷。不要命了!!“老皂角”帶著幾個人從炙燙的沙灘踉踉蹌蹌奔過來,因為憤怒,嘶啞的聲音有些瘆人。穿衣逃跑根本來不及,我們只好鉆出水光溜溜站成一排,身體止不住像秋風里的樹葉瑟瑟發抖。近了的他滿頭大汗,喘著粗氣,額頭繃出條條青筋,牙齒咬得“咯吱吱”響。他不由分說抬腳就踢,伙伴門立刻倒了一片。輪到我,他拎起我的臂膀使勁蕩了幾個來回,狠狠拋下一句:你有幾條命?撤了你的班長!!——終究還是沒有抬腳。那一刻,我早已臉色煞白,心揪縮成了一團。從此以后,我們再也不敢偷著去游泳了。洛河年年都有大人小孩溺亡,但我們學校卻未曾發生過一例。
伙伴們決計報復“老皂角”。機會終于來了!
下雪了,紛紛揚揚幾天。我們強捺住心頭的激動,天未明就趕到學校,用繩子把凳子四腳朝天拴住在皂角樹下的斜坡上穿梭,等到渾身冒汗的時候,冰場也就成了。梁子又特意往冰道上澆了幾盆水,一會兒功夫,雪花就覆蓋了冰面。我們躲進教室,只等著那激動人心的一刻。還未到上課時間,就聽見一聲驚呼,我們忙不迭探出頭去,果然,“老皂角”重重摔了個“仰八叉”,從斜坡上直滑到路下的菜地里,粉筆和尺子拋得老遠,驚得滿樹的鳥雀撲棱棱少了大半!可惜只過了一節課的工夫,鐘聲便又取代了干澀的哨音。只是“老皂角”不再如訓導我們的“行如風,站如松,坐如鐘”,他叉著腰,咧著嘴,身子極力往后仰,腳尖小心往前探,整整一個星期,駝背變成了“孕婦”,實在滑稽極了!梁子從此成了伙伴們心目中的英雄。
我那時算是全校師生眼中的寵兒,但惟獨“老皂角”從沒表揚過我。鄰村的校長曾來動員我轉學,卻被他嚴詞拒絕了。據說他在別的班級一直把我樹立為大家學習的榜樣,但卻從沒當面夸過我半句。就連每學期末從他手里接過獎狀時,他也總不忘指出我些缺點,警告我不許翹尾巴,使我不由得心生郁悶。農忙時節,碰面是經常的事。看到挽著褲腿滿身汗漬的他向父親走來,我便遠遠躲開了去。那時的我,心里是多么渴望得到他的肯定,但直到我以全鄉第一考入鄉中,仍未聽到過他的表揚。我曾經以為,這是我小學階段最失敗的事兒。
直到我數年后進城去讀師范,才從父親口中得知, “老皂角”很早就和他說過:咱這漫山遍野的樹,想都能做房子檁條、高檔家具不現實,就算做燒柴我也得侍弄它不能滿身疙瘩劈不開。但你家娃就是你放筏子運往洛陽的松樹、柏樹,將來也是要順著洛河到城里做大用場哩!聽了這話我心里稍稍得到些安慰,但以后見到“老皂角”時仍覺得別扭。
三十年前,我畢業回鄉中任教,與“老皂角”見面機會多了。他已經頭發全白,駝得像只蝦米,整個人就像一只干癟的老皂角。河邊見到他,我忙上前遞煙,他笑瞇瞇一擺手:不錯啊,你都成了“正規軍”,我還是“土八路”呵!踏過列石,他轉回頭:學會抽煙了?壞毛病,戒了吧!一如我在小學時的威嚴口氣。我大窘,立刻順從地把整包香煙拋進河里。他側身向我伸出了大拇指。——記憶中,這是他第一次當面夸我!望著他的背影,我鼻子有些發酸。我知道,那時候,民辦老師收入微薄既養不了家,又耽誤農活,他的幾個兒子都是初中畢業就輟學外出打工了,鄉里與他同時期的民辦老師基本上都已經離職,但他還在堅守。其間政策也允許考試轉正 ,他接連考了幾次都沒過,心里的煎熬可想而知。面對老伴的嘮叨,他沉默良久長嘆一聲:這輩子就這點兒能耐,除非我死了。
一年以后,我調進了城里,從此再沒有見過“老皂角”。后來斷斷續續從鄉鄰們口中得知,他在退休前幾年最終還是轉正了,工資拿到了一千多,自來卷白發染得漆黑,西裝松垮垮掛在肩上,腰桿似乎也直挺了一些 。只是一到冬天就喘得厲害,每天清晨都裹得粽子似的堅持跑步鍛煉,成了村里的一景。
最終,好日子沒過多久,“老皂角”還是猝然去了,醫生診斷說是突發心臟病。
再后來,為建設中學教學樓,皂角樹礙事也被鋸掉了。
我是后來知道的消息,一瞬間頭腦嗡了一下,很傷心幼年的美好正一步步離我遠去。及至有次回鄉,我到學校試圖去搜尋一點兒痕跡,幻想著樹樁周圍或許該抽出一圈兒細細的小小的嫩枝,結果轉了半天悻悻而歸。
悵然間回轉身,看到與城市無異的現代化辦學條件,和孩子們一張張燦爛無比的笑臉,我頓覺釋然了。想必皂角樹的果子許多年前就已經在別處生根發芽,或許,它們在以自然界獨有的方式,仍在滋養、庇護著這方土地上的人兒。你看,如今的孩子們就像一茬茬蓊蓊郁郁的小樹苗,沐浴在和暖充足的陽光下,正在茁壯地成長為參天大樹,不斷為鄉村、為城市展露出最美的風景呢。
作者簡介:
趙正午,原名趙正武,三門峽市作家協會會員。有散文、小說散見于《奔流》《西部散文選刊》(原創版)《洛神》《三門峽日報》等報刊和網絡平臺,有多篇作品獲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