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很佩服好多年前報上講到的一位留學生,那位仁兄是湖南人,酷嗜辣椒。日本留學生活苦,這也罷了,沒辣椒吃可是受不了。他這樣朝思暮想,果然金石為開。他發(fā)現(xiàn)雙行線大街的中間地帶,種著樹,生著雜草,大概因為園藝工人不肯花功夫,雜草茂盛,把應(yīng)該有的花木都遮掩了。他就寫信讓家里寄來辣椒種子,在雜草叢中種下,從此過上了“有辣萬事足”的快活日子。
我在吃上無甚奢求,口腹之欲帶給我的享受與滿足十分有限,唯獨對于辣椒,一直情有獨鐘。不過,如在其他許多事情上一樣,我的熱愛從不狂亂和癡迷,沒有柏遼茲式的急風暴雨,它淡然,隨和,若有若無,時隱時現(xiàn),簡單但卻持久,寧靜但卻固執(zhí)。我自己都知道,要想勸自己遠離、放棄或背叛任何事物是何等徒勞。我當然愿意每飯必辣,但若條件不許可,一年半載不吃也沒什么。日子一天天過去,似乎已經(jīng)淡忘,似乎它真是可有可無的東西,然而一旦呈現(xiàn)在眼前,幾百個日子的間隔就從來未曾存在過,仿佛就在昨天,碗里亮晶晶的還是它。
我的身體很配合。無論冬天和夏天,無論天氣干燥還是濕潤,無論怎么吃辣椒,從來不上火。有的事物不是這樣。以前在北京,最喜歡李子,一次買回的,是一斤也好,兩斤也好,不吃完不能罷休,結(jié)果屢屢半夜鬧肚子。而辣椒吃過,一時之快逍逍遙遙地消受了,就是消受了,沒有后果可計。如此比較之下,對李子的喜愛看來要打個問號。人常常不由自主地陷入或沉迷在錯覺中,以為自己如何如何,別人如何如何,其實不是那么回事。滿腹的憂愁可能是自己倒騰出來消遣自己的,驚心動魄的幸福說不定也是善意的欺騙性的虛構(gòu)或浮夸。真相如何,你別無辦法,只有等,等自己明白過來,等別人把你戳醒,等想象的游戲曲終人散。
有三種紅色是我贊賞不置的。一是那種暮色中大紅蜻蜓的紅,二是石榴花花瓣的縐紗感的艷紅,還有的,就是辣椒厚肉中沉淀得堅實的紅。辣椒的紅,在陜西農(nóng)家小院淡黃色的土墻上,在透明瓶子里泡在香油或橄欖油中,沾著醬汁均勻地散置在象牙白的盤子里,就像櫻桃一樣,就像姜夔無數(shù)次提到的不知名的紅萼一樣,令人垂涎欲滴而又心生遐想。
我很小還不會吃辣椒的時候,表姐時常在我面前展示她吃辣椒的本事。她張開嘴,筷子把一片辣椒舉得高高的,搖晃著,然后仰起頭,筷子落下,那片散發(fā)著熱氣的辣椒,氣勢磅礴、氣度華貴雍容地,如一架波音客機,儀態(tài)萬方地款款降落在她的舌尖。
表姐把吃辣椒的過程放得很慢,極力夸張,一半是炫耀,一半是引誘。因為沒有什么配菜的清炒辣椒真的很辣,同時它又美味無窮。面對如此佳物而卻步不前,既可憐又可悲。我不要人憐,更不要人悲,吃辣椒遠比這二者容易接受。
事實上,做菜的時候,為了照顧孩子,辣椒已經(jīng)經(jīng)過了弱化處理,就是把辣椒擱在水邊石頭上,用洗衣的木槌捶破,反復淘洗。不用刀切的辣椒,肉已捶松,辣味去了多半,吃起來別有風味。
干辣椒用在燉肉中,那種辣是老將黃忠味道的勁辣,勇往直前,毫無妥協(xié)的余地。它的戰(zhàn)法是一刀一槍地硬拼,不用拖刀計,不鐙里藏身放暗箭,更不像沒羽箭張清,專靠飛石傷人。這樣的人物我當然欽佩不已,但說實在的,不親近,不喜歡,因為它少韻致,無趣味,太急于見效果,因此不夠從容。風度是什么?說穿了,不就是從容嗎?連假裝的從容都能招來震天價的喝彩呢。
辣椒除了辣,還有一股獨特的清香,即使吃不辣的青椒,這股清香也在,并使人如同感受到了熟悉的、期待中的辣。如今市場上不辣的辣椒越來越多,外表不易分辨,買回家,我不失望,畢竟辣椒獨有的清香還在。當然,如果讓我挑選的話,我寧可選未成熟的辣的辣椒,味道更足。同樣不辣,成熟的不辣辣椒沒有前者那樣的未來,沒有辣的可能性,因此顯得暮氣沉沉。
紅辣椒則除了辣,更增添了一絲極為隱約的甜味,不是砂糖的呆頭呆腦的死甜,是水果中的那種鮮甜。試想檸檬中的甜如何?紅椒亦大致如此。年輕氣盛的青辣椒辣起來義無反顧,雖然不像干辣椒那么死板,到底少了回轉(zhuǎn)的余地。世上美好的事物都是要經(jīng)過妥協(xié)的,哪能處處由你說了算呢?鮮艷的紅椒這一點非常好,沒錯,它辣,可能還更辣,但它的辣是柔軟的,是商量口氣的,甚至是勸慰的。在紅辣椒中,你不僅嘗到了辣,還嘗到了生活中的其他滋味,微微的苦,微微的甜,微微的澀。肉的質(zhì)感也變了,依然脆,但脆中有軟,脆而不軟。
紅椒的色澤太美,我覺得拿來煎炒有點焚琴煮鶴。最好是切了條,置于潔凈的小碟里,蘸調(diào)料吃。
有一種處理紅辣椒的方法,是把它剁碎了,泡在小磨香油里。泡好的紅椒不太辣,有著爽口的微酸,頗似當下風行的湖南剁椒,但比湖南剁椒好。注意一點,泡的時候,拿剪刀旋轉(zhuǎn)著剪或拿刀旋轉(zhuǎn)著切,不帶辣椒籽進去。籽硬,影響口感。
這樣的泡椒,二十多年沒吃到了。西方人也在瓶子里泡,也是紅艷欲滴地好看,也有其風味,但都不是。
很多人都會用“過癮”來形容吃辣椒的感覺。過癮,與其說是某種愿望的滿足,不如說是一種發(fā)泄。隨著口中的咝咝聲,不愉快的情緒也許就隨之而去了。有時候算不上發(fā)泄,更像是痛快的傾訴。這種傾訴不給人聽,給自己聽,只有聲音,沒有語義。情緒就是這樣,并不總有具體所指,并不總有意義。我在銅管樂器激昂的震顫聲音中感到痛快和興奮,我覺得那是最好的宣泄,真是血液沸騰,真是痛快。吃辣椒的感覺與之略似,盡管這樣比未免褻瀆了音樂。事實上,辣椒別說音樂,連一聲鳥鳴都比不了呢。
這些年,學做了不少種辣椒醬,但它始終改變不了我對新鮮辣椒的喜愛。海鮮啊,肉啊,榨菜啊,花生米啊,皆非辣椒的良伴。辣椒干嗎需要這些肉菜的滋味呢?做醬,辣椒最好的搭配是蒜,其次是花椒。后面這一選擇,是長期愛好川菜的結(jié)果。
歸根結(jié)底,我好辣,真要較量吃辣的功夫,恐怕又得打起白旗投降了。好多次,餐館的辣菜吃得我長吁短嘆,狼狽不堪。吃到最后,辣椒變成了白酒,成了一座翻不過去的大山。
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喜歡辣椒是葉公好龍。不是的。喜愛歸根結(jié)底是一種態(tài)度,除了喜愛自身,別無目的。當別人試圖從某一件事、某個事物中獲得什么時,真正的喜愛者只獲得了歡喜。酒量奇高的人不一定愛酒,因為在他,酒量是可以夸耀的本事,是一種實用的技藝。也有很多人,能力是天生的,和喜愛無關(guān)。我喜歡酒而不善飲,喜歡茶而不精其藝,喜歡古貨而不能常得,喜歡辣而徘徊止步于登堂入室之前,我只能超出象外,舍實求虛,會其意而已矣。人世有如此多的事物讓人喜歡,讓人陶醉,讓人夢繞魂牽,這正是上天對人恩厚的地方。一念及此,我是幸福的。
(紫陌摘自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PURA 時光的憂傷:張宗子自選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