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以忘懷與無處可逃

近年來，小咩的中短篇小說開始零散發表在文學期刊上。小說從題材上可大致分為兩類：一類是對鄉村社會的詩意書寫，試圖探尋人性最本真最原始的光亮。另一類則是對城市中身處夾縫或某個“龐大機器”中當代“零余者”形象的逼真刻畫，試圖描摹出部分青年人在浮躁生活中無法逃離的悖論與掙扎。

童年經歷對作家的影響已被業界研究并證實。小咩生于上世紀八十年代的鄉村，其時隨著國家實施包產到戶政策后，農民生產積極性空前高漲，表現在精神層面就是意氣風發滿懷希望，而以德治為內核的宗族治理模式孕育出淳樸良善的村風民風，長輩對孩童釋放出足夠的善意，在這種環境中兒童心理上容易獲得滿足感和安全感。作為情感反饋，體現在小咩小說中，落筆為關于鄉村原始萌動的寓言敘事或詩意化書寫。小咩沒有站在知識分子“啟蒙”立場上對鄉村風物人情給予審視或批判，因為他對鄉村懷有灼熱的愛；但他也未一味地贊美和推崇，而是表現出依戀與揚棄兼具的復雜心態。

對鄉土原始生命強力的贊嘆成為他小說的一個重要主題。八十年代，工業化城鎮化尚未成勢，農村較多保留了延續多年的質樸粗獷特質。這里有雜草叢生的墻角，恣意生長的楊柳，蒼蒼茫茫的蘆葦，陰晴圓缺的月亮等等，構成了人物生于斯長于斯的故土。這里生長著鄉土中國最底層的三教九流販夫走卒，他們按照生命的本能蓬蓬勃勃生長著，彰顯出生命的韌勁。《落花兮有槐》中，這里沒有廟堂教條的種種約束，鄉民們任由自己的生命天然綻放。最具有隱喻意義的就是村中古槐，這棵古槐“是本縣最古老的槐樹，輩分高得嚇人，枝椏漫天，落蔭滿地，甚是磅礴大氣，號稱鎮村之寶”。古槐隱喻著村莊的悠久和堅韌。而生活于其中的人，意識中仿佛也缺少道德律條，完全憑著本能直覺行事。小說展現了偏僻鄉村特有的“速度與激情”，文中不止一次地寫到人物之間的打斗與躲避，人群的歡笑與嬉鬧，仇人的追殺與逃脫，透出原始蠻力之美。小說的特殊之處在于敘述語言和故事內容之間形成的錯位沖擊。故事內容（婚內出軌）從道德上是不倫之舉，從法律上是犯罪行為（故意殺人），但從敘述語言看，作者對故事內容的否定抑或揚棄，并不是純粹堆積怒罵辭藻，而是將批判性隱藏在年代的風塵和流年的砂礫之中，從而增強了作品藝術張力。故事發展到最后，“家家戶戶都通電了，不少人家有了電視”，這意味著城市文明入侵了，“古槐卻蔫下來，一年不如一年”，村莊生命力委頓了，人群交流也減少了，作品由此完成了對鄉土原始生命的致敬。類似的表達在《會說話的柳樹》中也有體現，小說用魔幻現實主義的手法讓一棵“柳樹”俯視著村莊發生的一切，村莊男少女多“陰盛陽衰”，作者以熱烈的筆調贊頌了一眾敢想敢干的女性。羅小柳為反抗換親命運懸梁自縊卻帶來了村莊女性意識的覺醒，扈玉寶風風火火帶領“女兒村”闖出一片新天地，一代代人在這片熱土上演繹出了屬于自己的生命大戲，作者為他們的精彩表現而擊節贊嘆。

對鄉土社會陳規陋習的反思也是他重點關照的方面。在人文主義價值觀念尚未確立、民主法制尚不健全的鄉間，鄉土文化泥沙俱下，幾千年封建社會遺留下的落后習俗往往陰魂不散，作者將其不堪一面藝術化表現出來，這種揭示在當前鄉村振興的新時代語境下具有更深層次的現實意義。《畸》中的公丕農在“親上加親”觀念影響下，不顧深知內情的潘耀祖勸阻，毅然娶了自己的表妹錦芹為妻，為自己及后代帶來了無法擺脫的厄運。作品將公、潘兩家的恩怨糾葛層層剝開，形象地刻畫出仇恨對人性的綁架，兩家幾十年里始終生活在緊張壓抑之中，最終毀滅了雙方，虛度了一生。《刀影微寒》則圍繞“寡婦婚戀”問題進行了探索，牛娘的原配丈夫意外去世，村中各色男人趁機展開角逐，有想通過權勢逼其就范的村長胡小手，有企圖奪其財產的陳啞巴，而對其有真情實意的焦雙喜負氣出走卻意外身亡，牛娘的余生終究沒有獲得該有的幸福，鄉村社會的偏見最終還是剝奪了一個女人正常的生存權利。《好巧啊蘇軾》《“濟公”的蒲扇》則把鏡頭對準了商品經濟大潮對農村的影響，揭示出權勢和金錢對淳樸人性的腐蝕。村長蘇不尋不計回報地扶持蘇大壯成才，但對方卻經不住權力誘惑走向了腐化墮落；酷愛文學的賈雞公為自己的文學理想一度屈從金錢權勢，最后幡然悔悟挺直脊梁，在金錢面前挽回了文學和個人尊嚴。

隨著年齡增長閱歷豐富，作者的心態也在轉變，這在《最后的送年》中得到較為突出的體現。“我”無法理解父親頑固的“送年”情結，但迫于長輩壓力還是在春節前陪父親開始了一趟還鄉之旅。在這部小說里，作者采用了一種類似電影“蒙太奇”方式，敘述視角在過去與現在、青年與老年、逝者與生者之間反復切換，讓兩位老人在酒桌上的絮絮叨叨中立體化回顧了棗園爺爺的傳奇人生和芍藥奶奶的無畏無懼。在一幅其樂融融鄉情四溢的故鄉溫情畫里，讀者品讀出的卻是對人生苦難的感喟和親情泯滅的悲愁。最后父親大醉而歸，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醒來后與“我”一番模棱兩可的對話，其實是完成了他對芍藥奶奶的心靈救贖。這篇小說的語言細膩沉穩，能充分感受到作者對以棗園爺爺和芍藥奶奶為代表的鄉民的敬意和懷念。

隨著城鎮化大潮愈演愈烈，雞鳴狗吠的田園生活越來越遠，城市像一頭吸血怪獸把農村青年吸入自己的領地，漂泊的城市草根成為小咩作品中另一類受關注群體，組成了他創作題材的第二類型。《溫度37℃＋》寫了出身低微的“鳳凰男”茍增壽的一場戀愛悲劇。茍增壽是一名公務員，聽起來有著不錯的社會地位，但在房價高企的冷酷現實面前，仍無可奈何的成為泡沫經濟的犧牲品，在拜金主義攻城略地的橫掃下，愛情成為依附于金錢之上可有可無的點綴品。女友牛百靈自始至終就沒有對茍增壽動過真情，而茍增壽卻始終一廂情愿為之魂牽夢繞。人性的尊嚴在金錢面前變得一錢不值，作者的社會批判立場也躍然紙上。《有戲你就來》中的打工青年黃金寶厭倦了刻板的流水線工作生活，迫切想通過一次“吊兒郎當”行為來釋放壓抑的人性，但這種卑微的需求卻得不到周圍人的理解與同情，連自己的妻子都認為他無事生非。在經歷了一系列的碰壁之后，黃金寶不得不返回“正確”的軌道，又日復一日地重復著無聊的生活，城市“文明病”對人類主體多樣性的壓抑由此可見一斑。

在對城市生存的書寫中，小咩另一類作品把眼光聚焦在機關人物的塑造上，因有切身體驗，寫得更加真切感人。《局里新來了年輕人》是建黨100周年的獻禮作，更可看做是對王蒙《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的致敬作。兩部小說在故事情節、人物形象、主題表達上都有相通甚至延續之處。王蒙作品中，青年人林震是以體制內生活的新人眼光來觀察組織部的工作和生活，老革命劉世吾消極冷漠，韓常新老于世故卻被重用，王清泉獨斷專行卻長期得不到糾正。此外，工作中的形式主義令林震焦慮不安而又無能為力。王蒙的作品重在提出問題“干預生活”，并沒有指出方向解決問題。《局里新來了年輕人》則接續王蒙反映的問題做了更加深入的探討。作品借助一次浮光掠影的調研揭露了機關中個別人的作風和心態。茍向東在調研中簡單按照基層單位安排的路線“走過場，看盆景”，結束時要走了單位的匯報材料，打算按部就班地完成此次調研任務。茍向東也曾經在基層工作，對基層情況并不陌生，但在調研過程中完全順從對方的路線安排，并不想去真正發現矛盾揭露問題，導致行為的思想根源引人深思。作品中有一個細節，茍向東在基層工作迎接上級調研時，面對上級領導關于全鄉有多少電線桿的提問，冒險一搏“瞎蒙”答對，化解了現場尷尬，贏得了領導賞識。這說明其內心深處本質上是一個投機者，其工作和行為目的是迎合掌權者心理為自己攫取發展資本，“利己”成為其工作出發點，而工作中的真實情況并非他關心的重點，因此他不想去發現問題，更不會去主動揭露和解決問題。另一個人物薛海燕在當下也有一定代表性。她是一個老機關，對種種形式主義做法早已司空見慣處之泰然，“明哲保身”成為其生存法則，直接或間接助長了不良風氣的滋生蔓延。面對這種缺乏實效的調研，新人鐘誠則不予認同。盡管初入機關的他像林黛玉進賈府那樣“處處留心時時在意”，但他對未來滿懷憧憬、干勁十足，懷有年輕人樸素的職業良知和是非判斷，憑借自己的農村生活經驗覺察到被調研單位在弄虛作假，雖然也考慮過揭露問題可能給自身發展以及單位人事關系造成影響，但經過內心反復掙扎后，最終黨性戰勝了個人顧慮，他遵從了內心召喚，大膽揭露問題，最終引起了局領導的重視，決策層不再容忍“燈下黑”現象，讓調研工作從頭另來，顯示了解決形式主義的決心信心。通過鐘誠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讓我們看到新一代年輕人實事求是、直面問題的決心和勇氣，是新時代一曲踐行強國有我、民族復興的青春之歌。

如果說《局里新來了年輕人》是從顯性層面揭示機關作風問題，《在望云山上》《茍且狗活》則通過對隱性暗喻把問題引向更深層次。《在望云山上》主要揭示“碼頭文化”對干部的影響腐蝕。羅友歲不甘于清貧的象牙塔生活，迷戀官員的權勢，為達目的主動投身牛廳長麾下，雖然內心也極度痛苦，但扔不想抽身而退。“我”這個他曾經的學生也想向他尋求靠山時卻遭到了無情拒絕。小說給那些信奉“圈子文化”“碼頭主義”的干部敲響了警鐘。《茍且狗活》揭示的則是權力對人性的扭曲和異化。故事以“我”的父親為敘述對象，寫了他退休后對權力從留戀、認清到擺脫的過程。圍繞這條主線，作者寫出了權力籠罩下的眾生相，權力導致了官場內部的人身依附關系，權力成為官員之間彼此交易的籌碼，權力還使得想保持人格獨立的“我”無所適從。作者最后讓久經官場的父親真正成為了一介平民，擺脫了權欲的控制，回歸到平民本色，表達了對權力公共屬性的思考。

另外，小咩在創作時盡量擺脫純粹故事文本的限制，運用了大量意象意境來渲染故事的光怪陸離，增強了藝術性和可讀性，這應該是作者頗具個性的藝術追求。綜上不難發現，小咩創作時的情感表達并不繁復，再通俗一點說，他的鄉土類作品就是對遠去童年故鄉的回眸與致敬，里面有其難以割舍的“心結”；他的城市類作品則是汲取成長中的新鮮體驗后，努力追求的一種帶有強烈反思意識的重構重建，這又是一種無處躲藏的“試驗”。當然，小咩的小說也有需要提升的地方，他的敘述語言有時超越人物所處時代，影響了人物形象的連貫性同一性；遣詞造句的準確度也需要進一步提煉。我相信他已經具備了成為一名優秀作家的潛質，假以時日，一定會創作出更多令人期待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