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中國古代傳統的文藝理論中,意境是指作者的主觀情意與客觀物境互相交融而形成的藝術境界。這個美學范疇的形成,是總結了長期創作實踐經驗的積極成果。
在中國古典詩歌里,意與境的交融有三種不同的方式。
一是情隨境生。詩人先并沒有自覺的情思意念,生活中遇到某種物境,忽有所悟,思緒滿懷,于是借著對物境的描寫把自己的情意表達出來,達到意與境的交融。
如孟浩然《秋登萬山寄張五》:“相望始登高,心隨雁飛滅。愁因薄暮起,興是清秋發。”《宿桐廬江寄廣陵舊游》:“山暝聽猿愁,滄江急夜流。風鳴兩岸葉,月照一孤舟。”崔顥《黃鶴樓》:“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在這類詩里,詩人的情思意念都是由客觀物境觸發的,由境及意的脈絡比較分明。有的詩更寫出情意隨著物境的轉換而變化的過程。
意與境交融的第二種方式是移情入境。詩人帶著強烈的主觀感情接觸外界的物境,把自己的感情注入其中,又借著對物境的描寫將它抒發出來,客觀物境遂亦帶上了詩人主觀的情意。
葛立方《韻語陽秋》說:竹未嘗香也,而杜子美詩云“雨洗娟娟靜,風吹細細香”,雪未嘗香也,而李太白詩云“瑤臺雪花數千點,片片吹落春風香”。李杜詩中的香竹、香雪,顯然已不是純客觀的存在,詩人把自己的感情移注其中,使它帶上強烈的主觀色彩,具有濃郁的詩意。
詩里移情入境的例子很多,如李白:“山花向我笑,正好銜杯時。”杜甫:“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白居易:“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頭,吳山點點愁。”杜牧:“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柳永:“自春來,慘綠愁紅,芳心是事可可。”辛棄疾:“紅蓮相倚渾如醉,白鳥無言定自愁。”這些詩句所寫的物境都帶有詩人的主觀色彩,是以主觀感染了客觀,統一了客觀,達到意與境的交融。
移情入境,這境不過是達情的媒介。謝榛《四溟詩話》論情景關系說:景乃詩之媒,情乃詩之胚,合而為詩。情僅僅是詩的胚胎,要將它培育成詩,必須找到適合于它的媒介物,這就是景。詩由情胚而孕育,借景媒以表現,情胚與景媒交融契合才產生詩的意境。至于哪一類情胚借哪一類景媒表現,不同的民族有不同的傳統。中國詩歌常借蘭以示高潔,借柳以示惜別,外國就不一定如此。同一民族在不同時代也有不同的習慣。《詩經》里用石表示動搖:“我心匪石,不可轉也。”今天則用石表示堅定,發生了變化。
意與境交融的第三種方式是體貼物情,物我情融。上面所說的情隨境生和移情入境,那情都是詩人之情。物有沒有情呢?應當說也是有的。山川草木,日月星辰,它們在形態色調上的差異,使人產生某種共同的印象,仿佛它們本身便具有性格和感情一樣。這固然出自人的想象,但又是長期以來公認的,帶有一定的客觀性,與詩人臨時注入的感情不同。我們不妨把它們當成物境本身固有的性格和感情來看待。
有的詩人長于體貼物情,將物情與我情融合起來,構成詩的意境。陶淵明和杜甫在這方面尤其突出。陶淵明:“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杜甫:“岸花飛送客,墻燕語留人。”“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江山如有待,花柳更無私。”都達到了物我情融的地步。陶淵明《飲酒》其八:“青松在東園,眾草沒其姿。凝霜殄異類,卓然見高枝。連林人不覺,獨樹眾乃奇。提壺撫寒柯,遠望時復為。吾生夢幻間,何事紲塵羈!青松即淵明,淵明即青松。”“語語自負,語語自憐”,詩人和青松融而為一了。又如杜甫的《三絕句》之二:“門外鸕鶿去不來,沙頭忽見眼相猜。自今已后知人意,一日須來一百回。”詩人體貼鸕鶿那種欲近人又畏人的心情,向它表示親近,歡迎它常來作客。詩人和鸕鶿達成了諒解,建立了友誼,他們的感情交融在一起。
選自《中國詩歌藝術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