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六十年代初,那時我也就四五歲,體弱多病,骨瘦如柴。母親實在沒法子供養我,便領我去王豆腐匠家,央求王豆腐匠在給生產隊做豆腐時,隔三岔五給我挑一張豆腐皮吃。
王豆腐匠瞧著我病歪歪的小身子骨,感覺一陣風就能把我刮跑了似的。他狠狠地拍打自己的腦袋,作出決定:“行吧。我做豆腐這么些年,還是頭一次出格答應人哩!”
豆腐皮兒,就是煮豆漿時上面凝固的一層薄皮兒,油光锃亮,像春餅一樣,特香,能養人。
王豆腐匠的手藝是跟他爺爺王耀輝學的。據說,王豆腐匠閉著眼睛潑干豆腐,每張干豆腐的厚度分毫不差,出了架子的干豆腐,拿起來一張,對著太陽光一晃,薄如蟬翼。用農家大醬拌大蔥、香菜等拌菜,卷起一張干豆腐,吃起來滿口香。吃完半個時辰,嘴里再咀嚼一下,口中還留著綿綿的豆花香味。
王家豆腐在民國時,就享譽榛柴崗小鎮。新中國成立后,王家豆腐坊收歸國有,他爺爺王耀輝是豆腐坊的主事。他爺爺死后,王豆腐匠成為榛柴崗鎮東方紅豆腐社社長,后來,鎮里豆腐坊黃攤,王豆腐匠回生產隊做豆腐。
做豆腐很辛苦,每天要在凌晨一兩點鐘就起來泡豆子。泡早泡晚都影響豆腐的品質。泡豆子時間長短分季節,也和每天的氣溫變化有關。拉磨、煮豆漿、點鹵水、上榨、加壓,每道工序都含糊不得。
王豆腐匠不但干豆腐做得好,大豆腐做得也是顫顫巍巍的,鮮嫩無比。大豆腐上面浮著亮黃亮黃的一層油,包漿豐滿。豆腐入口似吃了雞蛋羹一樣,味道鮮美。
生產隊豆腐坊的豆腐皮不是人們可以隨便去吃的。那張豆腐皮每天只有在豆腐匠熬豆漿,豆漿鍋里沒點鹵水之前,因熬煮而形成的唯一的薄薄的豆腐皮。
記得第一次去吃豆腐皮大概是冬天早晨五六點鐘的樣子,正是鬼齜牙的時候,天格外的冷。母親領我繞過村外的小道過去的,到了生產隊豆腐坊,我的帽子鼻子眼睛全是霜。王豆腐匠說:“你來得正好,我還沒點鹵水呢。”說話間,他那兩只大手拿著一根長長的高粱稈,一下子就從大鍋里挑起一張豆腐皮,放到事先準備好的葫蘆瓢里面,跟我說:“小子,你去我住的屋里吃吧?!?/p>
王豆腐匠住的屋子也就四五平方米,門開一條縫,水蒸汽也跟著進來了。進到小屋子里面吃豆腐皮的時候,隔著窗戶,我發現站在寒風中的母親,整個身子在風中瑟瑟地發抖。我知道母親站在門外是怕隊長到豆腐坊來,發現我吃隊里的豆腐皮。那樣的話,王豆腐匠是沒法跟隊長交代的。臨走時,王豆腐匠跟母親說:“你以后不用送孩子來了,讓他自己來吧。真要碰到人,我還好說話。”
不久,我吃村里豆腐皮的事兒還是被隊長發現了。因為隊長發現王豆腐匠做的豆腐上面不那么油黃了。隊長覺得蹺蹊,就來查看。正好把我堵個正著。
隊長急頭白臉地把王豆腐匠一頓臭罵。罵過后,他要扣我家的工分,還要撤王豆腐匠的職。王豆腐匠說:“隊長,這個孩子怪可憐的,小孩子懂啥,一個人跑來吃口豆腐皮,度個活命呀。你撤我的職,行。孩子家的工分就別扣了,他家孩子多,掙工分的人少哩。”
隊長瞅瞅我,說:“會燒火吧?”我急忙答:“我會、我會?!标犻L又說:“那能幫王豆腐匠干啥就干點啥?!蔽疫B忙點頭來謝。
豆腐皮,幫我熬過了那饑餓的艱難日子。
前些年,母親來信告訴我,王家豆腐坊已經注冊了自己的商標,豆腐坊上了機械設備,聘請了村里十多個半大小伙子哩,王家豆腐已遠銷全國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