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設計師之手，將書籍化作宇宙野馬塵埃

除了與作者共情，設計師還要與讀者共情、與時代共情。

書籍設計才是化學工業出版社設計部主任尹琳琳最擅長的表達語言。作為演講者之一，她在“最美的書20年設計藝術論壇”上介紹自己曾獲設計大獎的5部作品。一如既往，她的演講并不從容，甚至略微緊張，在講述每部作品的設計理念之前，她不從裝幀、版式、布局、材料、色彩、字體談起，而是從“太空探索”“世界模擬器”“光速極限”“費米悖論”“萬有引力”等科學猜想引入……直到漸入佳境，她將書籍化作宇宙野馬塵埃，充滿了浪漫自由的想象。臺下嘉賓與觀眾沉浸在她的設計宇宙中，在結束之際報以歡呼、贊美與掌聲。

4部作品入選“最美的書”，與其他作品等身的設計師相比，尹琳琳在書籍設計圈里仍是一位“新手”。她沒有想到“新手的運氣”會如此快地降臨到自己身上——演講結束大約十天以后，“最美的書”組委會選送的《千古霓裳：漢服穿著文化》獲得2024年度“世界最美的書”榮譽獎。消息不脛而走，上海市新聞出版局原副局長、中國·最美的書評委會副主任祝君波把這部代表中國的參賽作品獲獎看作是“慶祝最美的書20周年的禮物”。隨之而來的是來自設計師、出版人、讀者們鋪天蓋地的祝賀。

作為今年“世界最美的書”得主，3月22日，尹琳琳前往“書籍之都”萊比錫參加頒獎典禮，德國圖書藝術基金會新任主席比爾特·克雷夫特為其頒獎。“最美的書20年設計藝術論壇”期間造訪過中國的德國設計師德米安·伯恩熱情地為她做向導，兩人共同將“中國·最美的書20年回顧展”的簽名會標、圖集、畫冊轉贈給德國圖書藝術基金會，以書籍藝術搭建起中德文化出版橋梁。

尹琳琳其人、其作品之所以能夠獲得普遍認可，是因為兩者呈現一種純粹本真且具有一致性的美，然而很少有人知道這種“美”是由頗為曲折復雜的經驗托舉起來的。

現實·理想

藝術天賦似乎在尹琳琳的童年時期早就已顯現：“小時候每逢冬天，母親會把我平日涂鴉的圖畫紙糊在房間窗子內層的大玻璃上，春節前后親戚朋友們接踵而來，這就成了我小小的個人畫展。小學三年級，我得了美術比賽的一等獎，老師帶著我去省城哈爾濱領獎，那是我第一次坐火車，還因此當選為學校的升旗手，這些是我為數不多的印象深刻的童年記憶。后來，我幾乎沒有猶豫地選擇了藝術專業的學習。”

出生于黑龍江小城，與所有文科生一樣，尹琳琳熱愛文藝，不過她上大學來到北京，被北京理工大學濃厚的理工科氛圍感染，她學環境藝術、跑工地，又學習過一段時間產品設計，后來輾轉來到視覺傳達設計專業。研究生期間，她在中國人民大學哲學系學習美學專業，獲得了理論的滋養。這種綜合的學習經歷讓尹琳琳的思維模式變得跳脫：“有時候在這個領域很難找到問題的答案，我就跳出來到其他領域轉一圈，然后就擁有了新的語言和表達方式。”

2005年，尹琳琳畢業后進入以科技教育為主的化學工業出版社，從美術編輯做起，在科技書、大眾書甚至童書設計領域摸爬滾打。工作的前兩年，她從只能做封面設計的“小白”很快轉變成為能夠單挑圖書整體設計大梁的設計師。隨著化學工業出版社大眾板塊專業方向的拓寬，生活、藝術、攝影、養生、收藏等新的專業圖書選題紛紛出現，美術編輯需要快速地適應新品類的圖書設計語言和設計方法，這對好不容易在科技書設計領域做出辨識度的尹琳琳來說是一項考驗。任務變得越來越多，也越來越龐雜。

后來的十年適逢出版社高速發展期，她在一個接一個的市場項目中埋頭苦干，在編輯思維、成本核算、營銷策略等似乎與“美”相悖的概念中激烈掙扎。那時她還很年輕，從黑龍江小城走出來，一心只想扎根北京，她對所有工作都不辭辛苦，傾注百分之百的努力。

化學工業出版社作為一家專業社，在快速市場化的十年里，因風格突出的書籍設計受到專業作者的肯定，并迅速占領市場，在大眾出版領域表現優異，這個過程書籍設計功不可沒。原本處于出版邊緣的美術編輯在這家社獲得了越來越多的認可。然而她把那段埋首科技書與市場書的經歷稱為“消失的十年”。

尹琳琳深知自己的設計經驗在這十年是一個量變的過程，而發生質變需要一個激發點。2017年，她決心參加書籍設計研修班，“把自己丟到一個陌生的環境”。2018年因為獲獎受邀參加第九屆全國書籍設計展覽論壇，她交上幾乎空白的簡歷，簡歷上只有一條：化學工業出版社美術編輯。已有十多年出版工作經歷的美術編輯在這里也是一個“零”。作為前輩的設計師趙清以為她是行業新人，關切地給出建議：“你這簡歷要不要豐富一下？”她略顯局促地回答：“沒有，我就這簡歷。”

在書籍設計研修班，這位美術編輯在意識上發生了巨大的轉變，她重新思考書籍設計師在整個圖書出版流程中的角色；一次次理論與小組工作相結合的授課激發她不舍晝夜地動手實踐的激情；與設計大師們面對面的相處讓她明確知道了自己未來要做什么。

參加書籍設計研修班將她內心對美最感性的理解呼喚出來，在出版社的支持下，她自由地展開書籍設計實驗，以一年一到兩部作品獲設計大獎的節奏爆發出無限的設計能量。

2018年，尹琳琳設計的《材料圖傳——關于材料發展史的對話》獲得第九屆全國書籍設計展覽科技類金獎；《骨科小手術》獲評2019年“中國·最美的書”；《這個字，原來是這個意思》獲評2020年“中國·最美的書”，并于2021年入選第五屆中國出版政府獎裝幀設計獎；《浮生六記》獲評2021年“中國·最美的書”、2022年亞洲最具影響力獎金獎；《看戲》獲2023年紐約ADC金立方獎；《千古霓裳》獲評2023年“中國·最美的書”，并于今年終于榮獲“世界最美的書”榮譽獎。

五年時間里，尹琳琳持續穩扎穩打，拾級而上。從美術編輯到設計部主任，這一路多有迷茫與艱辛，幸運的是，天才沒有被埋沒，金子最終散發出了耀眼的光。

詩意·理性

“科學的發展是靠‘猜想’推進的，設計同樣需要有勇氣去探索它的‘可能性’。”然而最初進入出版業，成為一家科技類出版社的美術編輯，尹琳琳的日常工作是在編輯精細的成本核算下做最節省工藝材料與人力的科技書封面設計。那是2005年前后，科技書的封面基本固定在藍綠白底加橫排書名的單一風格，因此對于尹琳琳來說每一次的設計猜想和“可能性”的推進都不太容易。

第一次決定與科技書封面較勁是在工作第二年，尹琳琳接手了一本名為《進口日本汽車軸承互換技術手冊》的書，她把書名排成了曲線，鑲嵌在汽車軸承的插圖里，在一眾樣式統一的科技書里顯得格外不同。這件事給責編造成了困惑，將其上報給了社領導。尹琳琳小心翼翼地向領導解釋這樣設計的意圖以及可行性，最后她的設計方案獲得了認可。后來在設計一本化學類專業書的時候，她又自己買來試管擺拍，做圖書封面的配圖，這一舉動再次“驚動”了社領導，因為圖書出版后作者給社里寄來一封感謝信，表達的竟是對封面設計的贊美和肯定。

在工作風格上，尹琳琳一開始是不懂得拒絕的新手，然而即便對待科技類圖書，她也從來沒有放棄過美術編輯的話語權。因為她從那些化學方程式、機械圖紙、材料分子、細胞結構里看到了美，她想把這些理性的內容用美的形式表現出來。

2014年，有一本書稿吸引了她的注意——《材料圖傳——關于材料發展史的對話》。在書稿里，作者的行文方式是自問自答：

“我們有必要從地球和太陽談起嗎？”

“能不能找到一種各種硬度都能測定的方法呢？”

“富勒烯的實用價值如何呢？”

這些問題讓尹琳琳聯想到材料研究史上科學家們無數次的追問與回答，給人一次又一次敲擊時空的感覺。此時書籍設計的靈感突然顯現，她想到用信息和聲音傳播的視覺化來表現這一感受，希望讀者能夠通過設計感受到自己被拉近和被接收。

《材料圖傳》獲得了第九屆全國書籍設計藝術展科技類金獎，這是她第一次獲得書籍設計大獎。設計師劉曉翔打電話告知喜訊的時候，她感到不可置信。“你不要懷疑，我們這里的評委可是認認真真一票一票投出來的。”劉曉翔說。

2019年，尹琳琳設計的《骨科小手術》獲選中國·最美的書。組委會評語：一本醫學類的書設計得如此感性。設計師的才能真如手術臺前的主刀，心思縝密而又無限關懷。版面圖像文字、色彩的精心運籌獨具匠心，X光片給閱讀帶來現場感，照片與線性素描圖解讀清晰，易于理解又顯現出書的實用功能。字體大小、文本體例的設定，并與圖一一對應，可操作性強，一本實用醫科教材也能成為一本富有藝術性的圖書，十分難得。書脊設計很用心，建議可做減法，但瑕不掩瑜。

渠道的變化讓這位設計師很快意識到市場喜歡什么樣的書籍設計，于是沿著科技圖書這條線，她又設計了一聽書名就很不接地氣，但是一看封面就感覺表現力爆炸的《丁二烯爆米花狀聚合物手冊》；隨后她又將觸角伸向自然人文領域，設計了《冰洲上的游戲：段煦南極博物筆記》，這本書實現了低成本與高質感的平衡。“設計師不是藝術家，書可以是藝術品。”面向市場，尹琳琳厘清了設計與藝術的邊界，書籍設計在這位設計師手中體現出一種有節制的美。

古韻·新風

從布帛、簡牘、卷軸裝、經折裝、蝴蝶裝到線裝書，獨具特色的書幀傳統在我國千年傳續，對當代中國書籍設計師的影響潛移默化。中國的書籍設計往往著重回歸傳統、注重工藝與材料。在《千古霓裳：漢服穿著文化》這本“世界最美的書”的裝幀設計上，尹琳琳在傳統工藝的基礎上獨創一種裝訂方式和一種印制方式，她將其命名為“連續M折頁”和“搓金”。當尹琳琳介紹這些新名字的時候，她是誠惶誠恐的，不過在詮釋這些新工藝時，她讓人信服這些新概念是對傳統的改良和創新，在當時當下的設計語境中合情合理。

尹琳琳介紹“連續M折頁”的靈感：“你一定有印象，古線裝書不能平展開，滾折裝會增加內側的厚度。內封布面材料的連續M折結構，在外側形成八個小書脊，將內文八個部分的內容分隔開。在內側形成的短折頁，功能上分隔、導讀內容，結構上補齊了因書頁滾折產生的水平方向的書頁厚度差。改良的穿線裝訂方式有舒適的平展度。”這種裝幀樣式的“發明”也得到了“最美的書”評委會的肯定：“內文裝幀布折疊成竹簡的形式，貫穿始終，起到了調節閱讀節奏的作用，具有東方的神秘感。”

《千古霓裳：漢服穿著文化》的外封燙金圖案是“漢”“服”二字的意象圖形。尹琳琳把這部分工藝稱為“搓金”。“當時選擇大面積的色塊燙啞金，小亮點燙亮金。因為布料材質的原因，在我手上被摸了兩個星期之后，金掉了一些。我們馬上想辦法解決了這個問題，但是不掉金了之后，我又發現還是被抹掉的效果好看，有種時間流逝的感覺。”所以“搓金”是意外之喜，不過尹琳琳馬上想到把這個過程步驟化，她把“搓金”的過程拍成視頻，發給印廠的師傅，實現大批量的生產。

這種書籍設計中的創造意識在尹琳琳過去的作品中也早有顯現。在《浮生六記》的設計中，她運用經折裝一紙鋪開、折疊成書的概念，將六個白色正卷別冊與六個紅色輔文組合，鋪陳到一張紙上，別冊可以拆分下來閱讀，折疊起來亦可還原為一個完整的書函。書頁折疊之處形似山海，在尹琳琳眼中，“這就像人的一生，每個部分拆分來看都很精彩，平展開來就是完整的一生，有很多枝節可以攀升出去，但最終歸于一處”。

在《浮生六記》注者找到尹琳琳做這本書的設計之前，她就讀過這本書，她翻出了當時的讀書筆記：

“慧如蕓娘，才如三白，既風花雪月，也柴米油鹽。三白刻陰陽兩枚印章，上寫愿生生世世為夫妻。二人書信往來，印于信尾。可羨可嘆，有此情，布衣飯菜，盡可終生。讀來如聞幽蘭，如觀滄海。”

《浮生六記》在光緒四年以活字版首次刊印，問世一百四十多年來，版本就有近兩百種。尹琳琳設計的這一版帶給讀者的感受便是“如聞幽蘭，如觀滄海”。

《這個字，原來是這個意思》的封面會讓讀者聯想到銅活字印刷，而正是這一古韻十足的封面擔當起了現代工具書才具備的信息索引功能。“原來”是這個意思，“后來”是另外一個意思，從“原來”到“后來”是時間上的變化。尹琳琳用空間折疊的形式表現時間的流轉，在書籍空間結構上，設計了八個折疊頁，分別排列8組漢字，8組漢字形成一級索引目錄，完整地顯現在封面上。

書封上一百個字分別以一百個折頁的形式出現在內文里，封面就是一個一級目錄。從工具書的使用功能出發，依據封面橫、縱坐標的位置定位，每個漢字都可以在書口這一組的字模框入口處，迅速找到書中這個漢字的位置。

技藝·感情

將萬物化作書籍的形態，這是設計師與物的通感，而尹琳琳認為書籍設計還要與人感同身受：“書籍設計師的身份會轉換很多次，有的時候要深入地理解作者，站在作者的角度，把‘情書’遞給他們心儀的人；有的時候要站在讀者的角度，思考我想以什么方式接收，如何讓這場相遇更完美一些。”

2021年，她收到19歲的小提琴演奏家石陽的書稿，這是他從7歲到19歲的詩歌、散文、繪畫以及攝影作品集。“內容帶有很強烈的個人色彩，作者找到我的時候我不確定能不能做好。”尹琳琳坦白地說。不過最后她還是被內容打動。

盲人也能看到顏色，

看！是黑色。

失聰者也能聽到聲音，

聽！是無聲。

盲人的心是風吹土地，

失聰者的心是花草和田野。

伴奏與旋律是人心的動蕩，

五顏六色使人心發癢。

石陽的這首小詩《盲人與失聰者》讓尹琳琳感受到一種少年被壓抑的情緒，“他年紀那么小，就演奏小提琴、寫作、繪畫，他像是被困在了什么里面”。

她把文字排在白色頁面上，圖片排在黑色頁面上，做了一個折疊頁，把所有圖片隱藏起來。“因為聲音的特性是具有流動性和逃逸性的，而畫面是固定下來的，文字要一頁一頁地讀，音節要一頁一頁地聽，一眼看完的圖像被隱藏起來，因為空間的反轉和變化，最后有了立體感和不同的視覺感受。詩的敘述角度是線性的，是表達者的獨白，文字一經讀出，聲音就成了流逝的、逃逸的、時間的藝術，圖像被凝固下來封存在底層。我用文字包裹住圖像，平靜后面是暗涌的情緒。”尹琳琳說。

最后設計方案定下來：“短詩的部分我想把它裁開，這是它在一張白紙的時候我的感受。作者的藝術成長過程中，在傳統與現代間的掙扎，他詩歌里的悲憫，平靜背后暗波涌動的情緒，不管他愿不愿意，他被困在其中。到短詩的部分我一定要把它裁開，釋放出來。”這一想法與石陽達成了一致，而除了他們兩人，沒人想把它裁開。也許在這一刻，設計師與作者真正達成了理解。

除了與作者共情，設計師還要與讀者共情、與時代共情。尹琳琳的話語里常常表達著這樣的觀點：把漢服在當下年輕人中的流行當作一種時代現象研究；在做信息編輯設計時思考讀者的閱讀動線與節奏；避免把制書的復雜轉移成讀者閱讀的復雜；為讀者提供更多想象的空間。

曾經在接受采訪時，尹琳琳表達了她對“風骨”的見解：“中國文化講求‘風骨’。設計構思要準確，不歪曲內容的原意，正確的表達就是‘骨’。‘骨’之外還有風，從邏輯性走到藝術性，才能動人。‘風’是從情感中來的，虛實相生，化景物為情思。”《文心雕龍》有言：“辭之待骨，如體之樹骸；情之含風，猶形之包氣。”尹琳琳的書籍設計，便是“風清骨峻，篇體光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