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黃昏,依舊溽熱,我在陽臺修剪茉莉,妻子從客廳的沙發彈跳起來,捧著手機大笑,笑聲充滿無法掩飾的歡愉。妻子一向如此,除了睡覺,其余時間全用來玩手機,仿佛手機是長在她身上的一個專門提供快樂的器官。
帶給妻子快樂的是一則新聞:國內一位作家,愛卡夫卡的《變形記》愛到癲狂,為了向偶像致敬,私下不僅以卡夫卡塑造出的甲蟲格里高爾·薩姆沙自居,而且全然不顧伴侶感受,在家里大搖大擺地爬行生活。
新聞實是舊聞,而況早被辟謠,我在好幾年前就看過。當我試圖將真相告訴妻子時,她卻一臉煩躁,說我毫無情趣可言。結婚七年,說我毫無情趣,是妻子的口頭禪。我的確不浪漫,除了送她陽臺上的這盆茉莉,每逢她過生日,表達方式老套得只有送玫瑰和請吃飯。她二十六歲生日那天,我們挽手散步,路過花鳥市場,被一陣異香吸引,那味道清新淡雅,香而不沖,游走于口鼻,聞之若遠俗世而入桃源,連一切煩惱都要忘記。問了賣花人,才知道是茉莉,于是就買了一盆。開始,她還有興致,時不時松土、澆水,等花開過兩三茬,她便對它熟視無睹。家里沒養寵物,這又是唯一的植物,幾年間,我少有的情趣全用在了打理它。
晚上,妻子持續在玩手機。我一覺醒來時,她還不打算休息,我嘟囔著翻了個身,在一縷昏黃中隱約看見她的手機屏幕亮著,便將被子一卷,蒙住了頭。
第二天是休息日,我醒來,妻子已不在床上。洗漱完,煮開牛奶沖了兩個雞蛋,吃完又將地板細擦一遍,當我慢跑五公里到家洗完澡,她還沒有回來。撥打她的手機,幾秒鐘后,來電鈴聲在臥室響起。扯開被子,她的手機赫然出現在床上。
前幾天,岳母告訴妻子,南瓜熟了五個,她一個人吃不完,因此我們約好今天去看她。她和岳父長居河邊祖傳的院子,岳父去世,她便很少到檔案館上班,退休后,索性切斷一切社交。那邊有個農貿市場,她固定每周一早晨出門采購,其余時間都在院子里侍弄自種的瓜果蔬菜,陪白貓曬太陽,遮遮掩掩寫一部似乎永遠也寫不完的書。自上次回了一趟娘家,妻子也生出逛早市的習慣。
十一點半,妻子還沒回來,我幾乎感到憤怒,但同時知道,引起憤怒的真正原因是她出門不帶手機。這不合常理,她如此愛玩手機,與之形影不離,連睡覺都抱著它。很多次,我提出不滿,但她總說我矯情,跟一臺冰冷的機器較什么勁。
戀愛時,一起爬山、看電影、逛商場、外出吃飯和去博物館,我們誰都不會抱著手機自顧自地玩。婚后,我們有過三年休閑時光,頂住了催生壓力。就是在那段時間,手機充分介入我們的生活,誘惑妻子,讓她沉迷。好幾次從手機中抽身出來,她都感到莫大的空虛和孤獨,甚至頭暈、惡心,嚴重時還會嘔吐。后來,我甚至急切地想要個孩子,哪怕只是單純地消耗或分散她玩手機的精力。但她并不愿意,在她看來,手機已是孩子般的存在,更何況養手機比養孩子簡單多了。
午飯吃的是煮方便面,味同嚼蠟。想在床上躺會兒,可翻來覆去,竟心煩氣躁得睡不著。我決定親自去趟菜市場。把妻子的手機裝進兜里,我就氣沖沖地出門了。我發誓給她點顏色,別被我找到,否則一定當面把她的手機砸爛。
菜市場大得像座迷宮,又悶又熱,每一個攤點周圍都有人,但每一個都不是妻子。又氣沖沖地往外走,還沒出來,我已渾身濕透,仿佛在蒸桑拿。我把她的手機緊抓在手,想象它是她的手腕或者身上其他什么好抓的地方,暗自用力,當作懲罰她。真想把它狠摔在地再猛踩一通,但最終,憤怒還是被理智戰勝。
我開始想象各種可能性:妻子逛早市時遇到好友,兩人許久未見,越聊越起勁,相約咖啡館敘舊,但找遍周圍的咖啡館,我并未找到她;妻子遇到偽裝成弱勢群體尋求幫助的人販子,她發善心,卻被對方帶到小黑屋迷暈。真是這樣,得找警察,而我須提供妻子的穿著信息。于是,我只好回家。
家里安裝了攝像頭,調出監控視頻一看即知。我明白自己有點神經質,但發酵了一早上的憤懣在此時徹底爆發,如果不找出關于妻子的蛛絲馬跡,我就無法平息自己的情緒。
妻子并未出現在早晨客廳的監控畫面中。調出臥室的,畫面中只有我一個人。倍速回放,不可思議的一幕出現了:昨晚,在我將被子一卷蒙住頭約四十分鐘,妻子的手機屏幕變得格外閃亮,一束白光從中射出,臥室璨如白晝,持續三四秒,白光寂滅,妻子隨之消失。
我反復觀看,試圖從中找出妻子消失前的征兆和消失后的跡象,但無論放大看,還是定格看,什么都沒發現。
妻子沒有兄弟姐妹,尚活于世的親人只有岳母。此事過于巨大,我難以獨自承受,想著應該讓岳母知道,可又覺得她已失去丈夫,如果知道女兒消失再有什么三長兩短,結局我將更難承受。
午后,岳母打電話到妻子的手機,我只好說她在洗澡。傍晚,岳母打電話給我,說語音提示妻子的手機無法接通,問我,她在干什么。我撒謊,她臨時被單位領導安排出差,應該正在飛機上。
掛斷電話胡思亂想很久,我實在找不出能瞞天過海的辦法,只好著手組織措辭:如何在瞞不下去時,向岳母說明真相。
晚上,躺在床上無法入睡。以前,妻子在家不說話時,雖然感覺不到她存在,但我知道她在,但是當現在明確知道她不在家時,我像是已經永遠失去了她。
我當即產生一個想法:如果玩手機是致使妻子消失的原因,我也玩的話,是不是就有可能和她到達同一個地方?
我立刻拿著妻子的手機玩起來。像她平時那樣,看電影,上淘寶,刷知乎,刷抖音,逛貼吧,我一個一個接著玩,心臟激烈跳動,此刻,玩手機不再是普通的消遣,而是我用來找回妻子的密匙。可是直到手腕僵硬,指頭抽搐,也沒有任何變化發生。
肯定是我沒有玩對,如果想要和妻子到達同一個地方,勢必得玩她玩的那個項目。我再次打開監控視頻,只能看見妻子的手機在黑暗中發亮。將視頻畫面放大,手機屏幕上也只有一團流動的光,據此推斷,她當時應該是在刷短視頻。妻子的手機上有三款短視頻軟件,我不知道打開哪個,正在猶豫,她的手機自動彈出一條視頻:街道上車輛川流不息,妻子身穿睡衣四顧茫然。她看上去對這個地方感到極度陌生,看人們的膚色、穿著、植物的狀態以及店面的招牌可以判定,這里是蘭州的敦煌路。難道妻子在夢游?此前,她從未有過。
可能是認識妻子的人拍了視頻,發到她手機上的,我想打開聊天軟件看看到底是誰發的,可無論怎么操作,手機都不響應。視頻一直繼續,沒有顯示時長,當看了十幾分鐘,我才反應過來:這是現場直播。呼喊妻子,她毫無反應。
我立即趕到敦煌路,但妻子并不在視頻中的地點。視頻可能有延時,說不定她走到了別的地方,我邊對照視頻邊找,一小時過去,她還在敦煌路,我卻在敦煌路沒有發現她。一會兒,她走進一家著名的服裝店,我馬上趕到,同時把視頻給店長看,并問妻子在哪里,店長表示根本沒有見過妻子。我要仔細描述情況,卻發現店長跟視頻中的是兩個不一樣的人。
妻子和我不在同一個世界。
在不安和驚悚中,我回到了家。
這夜,我沒有睡,妻子的手機一直亮著屏幕被我握在手中。我生怕一束白光從中射出來時,自己與它擦肩而過。天色朦朧時,我困得再也撐不住,一頭栽在枕頭上昏睡過去。
妻子的消失讓我感到從未有過的身心俱疲,醒來時,天光大亮,她的手機已掉在地上。她換了一身衣服,一名警察正陪著她在街邊吃飯。我再次呼喊妻子,她還是毫無反應。
岳母又打來電話,說還是沒打通妻子的電話。我只好實話實說,頓了頓,她以一種冷靜但有力的語氣說:“你來一趟。”
將事情前后復盤幾遍,確定沒有漏掉任何信息后,我鼓起勇氣來到河邊的院子。岳母正抱著白貓端坐在葡萄架下,白貓沉靜地發出呼嚕聲,幾只麻雀在豇豆架上跳來蹦去。看見我,她站起身來走向屋內,我跟進去,她把白貓放在沙發上,從廚房端出一個淡綠色的瓷碟,里面盛著兩牙切好的南瓜蛋糕,之后,她又輕輕地將白貓抱在懷里。她性情一直很冷,這么多年,我甚至很少見到她笑,即使在我和妻子的結婚典禮上,高朋滿座,主持人請她發言,她也只是風輕云淡地念了《詩經》中的一句詩:“琴瑟在御,莫不靜好。”和妻子戀愛時,每次來這里,我都不會撞見岳母,一問,就說在她的書房。岳父在大學教授物理,比岳母大十幾歲,兩人是在他的一次講座上認識的,那時她正流離街頭,身無分文,屬于落難的知識女青年。岳父見了我總是笑呵呵,說工作要一絲不茍,但生活須熱氣騰騰,他說這話每次都盯著她的書房,目光意味深長。我曾多次向妻子求證,岳母是否不待見我,但妻子讓我不要多想。后來可能被問煩了,妻子就說岳母從檔案館看到太多秘密,早修煉得寵辱不驚,不問世事。岳母一直在地方史志編纂科工作,到退休為止,一共參與編纂出版三十三本河西走廊一帶的地方史志書,是業界最權威的河西走廊地方史志研究員。
視頻中的妻子,坐在廣場的長椅上發呆。
不像我,總要呼喊妻子,岳母只是靜靜地盯著視頻看,一個字都不說,也看不出表情有什么變化。很長時間,妻子都一動不動,像長在那把長椅上的雕塑,岳母也一樣。
我和岳母從白天看到晚上,其間,妻子回到家附近,去現實中我們常去的一家大排檔和一家蛋糕店“討飯”。大排檔的店長也不是現實中我們熟悉的,她給了妻子一碗素面和兩碟小菜,作為回報,妻子幫她收拾了一下午桌子;蛋糕店的店長也不是現實中的,她比較熱情,把當天沒有賣出去、需要回收的蛋糕拿出來,妻子挑了兩三種,就著店里的飲用水慢慢吃完了。之后,無處可去的妻子再一次找到那名警察,在他的幫助下,住進一家酒店。
剛進入房間鎖好門插好卡,妻子就仰面躺在床上發呆,眼睛一眨也不眨。因為視頻鏡頭是固定的,有那么十幾秒,我和岳母都以為手機出現故障,直到妻子翻身又把臉埋在被子上。接下來大約一小時,她又一動不動,似乎睡著了。從前,她絕不允許自己睡前不洗漱,房間里但凡有UyghtHWKDh8igyJNtnQRTxo2mfUY/9Na1UYlOlyyhUs=一點光,她都會翻來覆去,可在視頻中,燈光鋪滿整個屋子。果然,不久她就爬起來進入衛生間洗漱,但從緩慢的刷牙和洗臉動作可以看出,她正處于巨大的疲憊中。洗完臉,她下意識地拉開了鏡子后面的柜子,現實中,她的所有化妝品就擺在同樣的位置,但當看到柜子里只有上下兩層淡藍色的空格子后,她關上柜子盯著鏡子中的臉,突然大哭起來。她哭得歇斯底里,五官扭曲,如一張被揉皺的紙。結婚以來,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她哭。她先是扶著洗臉池邊上的大理石哭,后來體力不支,又退后坐在馬桶蓋上哭,哭聲也漸弱,身體不再抖動,當頂著一雙紅腫的眼睛結束哭泣后,她走進浴室開始脫衣服。岳母絲毫沒有要回避的意思,氣氛一度尷尬。我難堪極了,只好去衛生間。待了許久,估計妻子已洗完,我才回來,結果她還在洗。尷尬氣氛蔓延,好像視頻中的不是妻子,而是別的女人,沉重的道德壓力堆積在心口,我借口回家,跟岳母告別。
“什么時候的事?”岳母終于吐出第一句話。
即便如此,我還是拋出疑問:“您難道不覺得荒謬?一個具體的人,從現實世界消失,穿越屏幕,到自己的手機里生活。”
“或許,世界就是個隱喻,而我們都活在巨大的隱喻中。”岳母慢條斯理地說。她的反應讓我感到不寒而栗。
按照復盤好的,我開始從引得妻子大笑的那則謠言講起。講述中,由于緊張,我的聲音不由變大,白貓因此被驚醒過,但在看到是我后,呻吟一聲,又閉上了眼睛。
岳母不說話,一直撫摸白貓的背部,眼睛空洞,思緒飄到遠方,眉間仿佛有淡淡的云翳在游走。橫亙在我心間的疑問越來越大,就算心是鐵打的,也沒有誰能做到在以這種方式失去女兒時還能無動于衷。我再次問道:“難道您真不覺得這件事荒謬?”
臨河的緣故,夜風中若有若無地夾著幾縷濕咸味道,好一會兒,岳母才收回渙散的目光,反問我:“你認為的真實是什么?”
此前,我們之間的話題僅限簡單的衣食住行,尚未涉及這些。岳母的問題當然是具象的,但我在第一時間無法想出合適的答案,于是指指彼此,說:“比如此刻的您和我。”
岳母不再接話。一直沒有表現出任何情緒的她,明確要求我留下來住,說在一起有個照應,之后,她就帶走妻子的手機,起身為我鋪床去了。
翻來覆去無法入睡,一個個疑問盤桓在腦海中讓我百思不解:有關妻子的一切是如何傳回她手機的?如果這部手機算是一臺監控顯示器,妻子周圍應該有一個流動監控攝像頭,可從反應來看,她并不知道自己正處在攝像頭之下。這跟電影《楚門的世界》類似,但問題是,即使桃源島只是一座攝影棚,在我們這個世界也真實存在,而妻子所在的世界,看似真實,卻只存在于她的手機。誰是擺布和控制她的導演?她能否發現自己被監控,并且成功逃離?如果我一直呼喊妻子,她是否可以聽到?整晚,我的腦袋好像一臺不由控制的聯想機器,各種與妻子有關的假設不斷從中衍生。
次日早上,岳母已做好早餐,她的身體深陷沙發中,腿上蓋著一條粗毛線編織的彩色毯子,臉上還是看不出表情,那只白貓正窩在她的臂彎中打呼嚕。一起平靜地吃完早餐,在我出門前告別時,她說妻子的手機會讓我工作分心,暫時由她保管。我覺得沒有任何不妥。她又說,她會一直盯著視頻,等我下班就把妻子遭遇的一切都告訴我。我說,好。最后,她才問:“最近你能不能一直住在這里?當然,如果不方便就算了。”她的聲音不帶任何感情色彩,但我從中聽出了良好的教養、克制的悲傷和巨大的隱忍。面對一個失去丈夫后又剛剛失去女兒的老人,我沒有理由拒絕這個請求。
恍恍惚惚到單位,我感覺一直像是在夢游,整天心不在焉,不僅說話顛三倒四,還接連搞混兩場會議的時間和地點。此刻我才明白,岳母說的并不正確,不是“妻子的手機會讓我工作分心”,而是看不到“妻子的手機會讓我工作分心”。我一刻也不想再等待,立刻打電話給岳母,問妻子的情況。
岳母說話還是一副持重的口吻。她告訴我,在那名警察的幫助下,妻子已經找到工作,在一家服裝店當導購。我不明白妻子為什么會當一名導購,現實中,這是她最討厭的工作,岳母說:“畢竟,她得活下去。”
處于焦慮中的我,怎么聽都覺得話里有話——岳母在責怪我沒有照顧好她的女兒。
我必須找到妻子。
下班后,我把《楚門的世界》與妻子手機視頻之間的關聯,跟岳母說了一遍。聽罷,她沉思良久,說了一句讓我頗感奇怪的話:“唯人自渡。”
這話本不奇怪,奇怪的是岳母的想法,顯然,她把手機世界喻為死海,把妻子喻為身陷死海的人,而把我們喻為佛陀。但現在最大的問題是,就算這些比喻都成立,我們也壓根沒為妻子提供過渡船。
上一次刷短視頻,是我想到的唯一能進入手機世界解救妻子的辦法,但它只是我的想象,也經不起推敲;但手機是科技的產物,我們應該借助科技的力量尋找妻子。
當我把想法告訴岳母,她卻說,如果我們是堅定不移相信科技的人,從開始就應當對這件事保持質疑,可科技顯然無法解釋手機中出現的一束光為什么可以令妻子消失,這聽上去更像奇幻故事,既然我們已陷入神秘主義邏輯,就該使用神秘主義手段解救妻子。我無言以對,終于明白岳母為什么要說“唯人自渡”。
只好把一切交予岳母。每天回家,我先和岳母看一會兒視頻,然后再聽她講述妻子一天的生活。服裝店的店長,正是那名警察的妻子,在他們的幫助下,妻子預支了一個月工資,租下一間“老破小”。我從未放棄呼喊妻子,但她從未給予我任何回應。遺憾的是,半月過去,她依舊沒有發現自己處于監控之下。我一再問岳母,解救妻子的神秘主義手段到底是什么,她只是一味讓我不要著急。
八月過去,九月過去,十月過去,妻子還是沒有回到我們所在的世界。有時,我也回家去看看,發呆或者打理茉莉,甚至想象我還身處妻子刷短視頻的那次睡眠中,一切不過是我做的一個冗長的夢,我一次次睡去,期待醒來伸個懶腰,妻子就出現79Z+rpgg0mrih9GFXphISA==在身邊。但一次次醒來,我才發現這全是妄想。
十一月,蘭州下了第一場雪,下班后,我再次回家。茉莉已開敗一茬,白花干成紫花,枯死的葉子落滿半個陽臺,家里的水龍頭久不使用,已出現微小的紅褐色銹漬,窗臺的護欄上結了蜘蛛網,一只拇指指甲蓋大的蜘蛛盤踞網中央,故意驚嚇也一動不動,仿佛它才是這個家的主人。
躺在床上不久,我便昏睡過去。以往每次回家,我都會夢見妻子,但這次沒有。醒來后,天完全黑了,雪花依舊落在這座城市的頭頂。坐在床上,看著萬家燈火,我格外想念妻子。她不在的每一天,對我來說都是煎熬,而這些天,已是她消失后我所能承受的最長時限。我不能再等下去,必須跟岳母敞開心扉談一次。
回到河邊的院子,已經很晚了。岳母端上溫熱的晚飯,我沉默地吃完,似乎早已知道我要干什么,收拾完碗筷,她主動開口告訴我,想和我談談。又說,要談的事,會顛覆我固有的認知。我問,是不是解救妻子的時候到了,她說:“談完再說。”
這個雪夜,岳母從三個成語和我談起。第一個是撒豆成兵,第二個是畫餅充饑,第三個是望梅止渴。
從詞性上講,三個成語全是貶義的,如今雖有人從軍事、商戰、心理干預等方面做出新穎的解釋,認為它們其實代表著一種高超的智慧,但說來說去,其實只是一戳即破的詭辯。
岳母并不這樣認為,她說:“你需要靜下心來細品,其實它們之間,有一定關系。”
我品了品,覺得好像是有點兒共通關系,說:“都指向一種想象,想象固然強大,可在現實面前,毫無用處。”
“這只是世人粗淺的認識。”岳母提示道,“你難道看不出它們之間明顯的遞進關系嗎?”
我疑惑地搖頭。
岳母自揭謎底:“撒豆成兵中,豆子雖成了兵,但終歸是本就存在的,實物變實物,境界自然比較低;畫餅充饑稍微好一些,但畫的餅也有形,真變成餅,境界也不算高;望梅止渴不同,梅子只存在于想象中,卻有無窮的力量。”
可是它們跟妻子有什么關系,難道光靠想象就能將妻子從手機世界里解救出來?
岳母說:“梅子,其實是真實存在的。”
“您剛才還說梅子只存在于想象中。”
“只有你想象它存在,并發自內心地相信它存在,它才存在。”
“如果我想象并發自內心地相信面前有一個饅頭存在,難道就真會出現一個饅頭?”
這本是我的賭氣的話,岳母聽完眼中卻閃現出難得的光芒,一向冷清的臉上也變得容光煥發,仿佛我已是同道中人,她說:“《金剛經》中有一句話,叫‘凡所有相,皆為虛幻’。”
我說:“我聽過,意思是這世上所有的事物,要將它當成是虛幻來看待。但這不過是一種唯心主義。”
“你一定沒想過,因果互換,其實這句話也成立。”
“凡所虛幻,”我瞪大了眼睛,“皆為有相!”
“是的,虛幻也可生出有相。唯心主義,在特定的條件下,就是唯物主義。”
像是預謀已久,一切前期工作都已就緒,岳母盯著我,娓娓道來:“永樂皇帝朱棣在位期間,下令編纂了《永樂大典》,這個我們都知道,但其實他還下令刊刻了一部大藏經《永樂北藏》,全藏六千三百六十一卷,蔚為大觀,堪稱皇皇巨著。因為一直秘密藏于深宮,極少外傳,慢慢成了稀世之寶。明遷都北京后,朱棣因擔心引起震蕩,遂實施一系列籠絡人心的手段,向全國各地寺院頒賜經書便是其中之一。甘肅張掖甘州有一座大佛寺,始建于魏晉南北朝,西夏時,成為皇家寺院。傳說,蒙古別吉太后就在大佛寺生下元朝開國皇帝忽必烈,正因如此,大佛寺一直是河西走廊最為重要的寺院。明正統十年(1445年),明英宗朱祁鎮不忘祖訓,頒賜《永樂北藏》給大佛寺。首部經書到達張掖后,坐鎮甘州的欽差大臣王貴立刻募集財物人力,抄寫了六百卷經文。這些經文都是用黃金白銀磨成粉,在紺青紙上繪畫書寫而成的,華美異常,永不褪色,俗稱‘張掖金經’。一九三七年,日本軍機轟炸蘭州,當時駐防河西走廊的馬步芳部欲進駐大佛寺,為防不測,住持妙顯把經書全部轉移至祁連山深處,后又秘密運回,將存放經書的十二個經櫥秘密用土坯砌在藏經殿后部柱間。藏經的秘密,由住持傳給最親信的弟子。一九五二年,藏經的任務交給了尼姑本覺。一九七五年臘月二十三日夜間,本覺居住的小屋失火,本覺圓寂。在拆毀燒殘的小屋時,人們發現了小屋通向藏經殿的暗道,暗道是由藏經殿內的一道夾墻形成的密室,長四十米、高二十米、厚四米,十二個經櫥整齊地排列在那里,每個都裝滿經書,其中就有《永樂北藏》和‘張掖金經’。這是繼一九〇〇年敦煌莫高窟發現藏經洞之后,我國發現數量最多、最完整的經卷文獻。因當時社會動蕩不安,又時有類似文物被收繳后焚毀,這些經書就繼續放在密室中,沒有外移。過了一段時間,大佛寺負責人深感責任重大,害怕自己成為第二個像王圓箓,只好將消息報給文化站,文化站又報到縣上,縣上再往上,幾經層層報告,最后到了文化部。聞訊后,文化部即刻安排國家文物局、故宮博物院在北京聯合成立了一支由七人組成的工作隊,緊急趕赴大佛寺展開調查指導。工作隊先到蘭州,經對接和協商,先后從省文化廳借調了一名文物專家,蘭州大學借調了一名年輕的歷史老師,敦煌文物研究所借調了這名歷史老師的丈夫——一名青年畫師,于是到達張掖后,這支工作隊就從原來的七人變成十人。為保密,工作隊一行十人直接被安排住進大佛寺,修整一晚,次日一早才進入密室。經書保存得非常好,雖落滿灰塵,但顏色和字跡依舊清晰,更重要的是,那時,人人都被社會上的不良情緒裹挾,為了活著謹行慎言,根本沒有機會接觸如此多的經書,而這間密室,仿佛是跟社會隔絕的另一個世界,十人盡情討論學術,無所顧忌,不必在意任何一個人的想法和目光,在驚嘆、歡笑、整理、登記和討論中不知不覺就度過了一整個白天,忙碌讓大家完全忘記外面正在發生的一切。入晚,當他們被興奮之余的饑餓擊中,準備暫停手中的工作出去吃飯、休息時,密室中發生了古怪的一幕:他們找不到出去的門了。他們原以為是挪動經櫥導致門被堵,可把經櫥一一復位后,還是沒有找到門。當中一個墓葬考古專家說,為防止盜墓賊盜取陪葬品,有的墓主人會在墓室中設置機關,只要動過墓室陳設,通道就會關閉,將盜墓賊困死。即便如此,墓室內也還是會有痕跡,至少可以看出出口在哪里,而這間密室,根本就沒有門。這本身也是絕不可能發生的事,否則,他們根本無法進入密室。十人全慌了,在各自將眼睛貼在墻壁上一厘米一厘米地進行了地毯式搜索仍舊沒有發現進來的門后,開始大喊大叫,明明墻只有四米厚,但任憑他們喊破喉嚨,外面也沒有一個人接收到求救信號。那時已是深夜,從北京來的七人經驗相對豐富,知道最重要的是保存體力,等待救援,那名文物專家也相信他們,只有歷史老師和青年畫師這對夫婦還不停對經櫥中的經卷翻來翻去,試圖從中找到離開的辦法。其他八人都勸他們倆不要把力氣花在不必要的地方,況且密室中的氧氣有限,減少活動有利于減少氧氣消耗,否則,大家不是被很快餓死就是窒息而亡。兩人當然沒有找到出去的辦法,卻翻出了一本陳舊的冊子。冊子是用拉丁文寫的,模樣并不像經書,這位歷史學老師剛好會拉丁文,于是翻譯出這本冊子叫《甘州啟示錄》,作者正是寫出風靡全世界的暢銷書《東方見聞錄》(又名《馬可·波羅行紀》)的意大利旅行家、商人馬可·波羅。一開始,其他八人還對這一新發現充滿興趣,不斷催促歷史老師把內容翻譯給他們聽,因為在《東方見聞錄》中,馬可·波羅確實記載,一二七一年自己自古絲綢之路南道而來,途經唐古特州(蒙古語,青藏地區及當地藏族的稱謂)的大部分城市,先是沙州(敦煌),后是肅州(酒泉),抵達第三座城市甘州(張掖)已是一二七四年,并且與父親、叔叔在‘在甘州留居一年’。不過,由于馬可·波羅駐留甘州一年的原因撲朔迷離,以至于后來有人將其稱為‘《東方見聞錄》中最大的懸案’。有人說,他們留在這里是為了做生意,也有人說,是待命,還有人說,是因為疾病或者道路受阻。然而,不論出于何種原因,既然在甘州駐留一年,且從事過商業活動,馬可·波羅自然有充足的時間和機會考察甘州及周邊的地形物產、建筑形制和風土人情等事物,于是,這本《甘州啟示錄》便顯得格外重要,如果將此書公布,定然是比發現《永樂北藏》和‘張掖金經’還轟動的史學事件,相信全世界的史學家都會為之驚嘆。歷史老師開始逐句翻譯:‘甘州是一大城,位于唐古特州境內,是全州都會,所以它是該州境內最大且最重要的城市。城市里有不少漂亮的寺廟,里面供奉著大量塑像。它們其中的一些大概有十步大,這些塑像中有木雕、泥塑、陶塑、石刻,還有一些是銅雕,制作工藝極其精湛,外覆以金……這里的世俗之人,可以擁有多至三十個妻子,個人所娶妻妾的多少視其財產及個人意愿而定。丈夫不要妻子的嫁妝,反而給妻子畜群、奴隸和錢財作為聘禮……翻譯逐漸讓大家逐漸失去興趣,因為上述記載跟《東方見聞錄》中對甘州的記載一模一樣,即便是歷史老師的丈夫,也選擇跟其他八人一樣,背靠密室的墻壁蹲坐下來,在沉默中等待救援,只有歷史老師,被《甘州啟示錄》深深吸引,繼續看下去。時間不停流逝,密室中的人已被外面的世界忘記,丈夫就蹲坐在歷史老師近旁,神情蕭索地看著她,因饑餓而慘白的臉上滿是痛苦。其他八人也一樣,表情僵硬,面如死灰。但《甘州啟示錄》卻展現出一片生機勃勃的氣象,這本冊子中記載的內容并不像他們認為的那樣,是對《東方見聞錄》甘州部分的重復,當把地形物產、建筑形制和風土人情都描述完以后,馬可·波羅開始對甘州以及大佛寺未來七百年開始預測:他離開甘州的那一年,也就是一二七六年,宋朝滅亡,年僅五歲的皇帝趙顯將被迫宣布退位,三月從臨安啟程北上,五月,過大都,赴上都大安殿覲見忽必烈,忽必烈很高興,保全了亡宋宗室,降封趙顯為瀛國公,并把公主罕兀魯汗嫁給他;一二七七年,甘州將取代寧夏城成為唐古特的中心城市,之后其逐漸在西北地區的行政、軍事、交通和經濟等方面占據極其重要的地位……一二八九年,忽必烈賜給十九歲的趙顯許多錢財,命令他出家,于是趙顯舉全家遷居張掖大佛寺;一三二〇年,公主罕兀魯汗在大佛寺產下一子,取名妥歡帖睦爾,恰好和世?(元明宗)途經此地,便將其收為己子;十三年后,妥歡帖睦爾繼承皇位,是為元順宗;再過三十五年,元朝滅亡,妥歡帖睦爾成了元朝最后一個皇帝……歷史老師發現,《甘州啟示錄》中記載的事情全部真實地發生過,讀來就像一部嚴謹的史志書,一開始,她還懷疑此書系后人偽作,但當她迫不及待翻到最后一頁,看到上面赫然記錄著一九七五年發生的事情:年末,大佛寺將遭受一場來歷不明的大火,當地政府為保護這座古剎,會組織專業施工隊對其進行修葺。施工隊進駐后,一位工人對大殿塑像進行打掃,為更好清理,這位工人準備將它挪動位置,剛一挪動,似乎觸動什么機關,大殿最后一根紅色立柱的后墻突然打開,一扇暗門出現。工人頓時驚得目瞪口呆,顧不得清理塑像,連忙跑到暗門處查看,竟發現一道夾墻。夾墻之后,是一間密室。密室里面,一個個一人多高的木經櫥整齊排列,一直延伸到黑暗處。其他工友和工頭聽到動靜,也跑了過來。工頭拿著手電筒走進密室,仔細數了一下,狹長的密室里有十二個塞滿經書的經櫥。工頭小心翼翼從經櫥上拿下一卷,打開一看,里面全是金色的字。他意識到此事異常重要,于是馬上將暗門鎖住,并派人看管,隨后通知了大佛寺的負責人……歷史老師渾身戰栗,像手中攥著十人的性命,她想看看后面究竟發生了什么,然而翻過這頁去,后面卻只有白紙。她仿佛想到什么,立刻默默計算起來,卻絕望地發現,從一二七六年到一九七五年,時間剛好間隔著七百年。接下來會發生什么?難道真的要被困在這里?她直接坐在地面上,思維像云海一樣翻滾,密密麻麻的雨滴聚集在她的腦際,呻吟,尖叫,嘶吼,讓她感到無比疼痛,聲音清晰又朦朧,深邃又膚淺,如螞蟻筑巢,如微風拂面,如激流勇進,如大雨滂沱,如雪山崩塌,這間密室里仿佛一個微觀世界,各種聲音在這里回旋流動,最后一一如幻化無形的氣體那樣灌入她的頭頂,讓她想起了所有潛藏在記憶深處的關于饑餓和恐怖的難忘之事。她想到從小挨餓的經歷,想到跟人乞討的日子,想到為了吃上饅頭而努力學習的往事。想到這里,她不禁閉眼滾下淚來。如今,她已經努力到成為大學歷史老師,卻還是要被困住餓死在這間密室。她不想死,她想活,求生欲望是那么強烈。她睜開眼睛,想看一看與自己在種種苦難中相濡以沫的丈夫,卻發現一個饅頭出現在地上,那雪白的弧形,甚至閃著微光,投出影子。突然間,她害怕起來。這也許是想象中的產物,只是虛幻而已。但她伸手去觸摸,卻發現饅頭真實存在,可以被攥住,質感光滑細膩,她惶恐地咬了一口,甘甜的味道馬上在舌尖彌漫開來。”
說到這里,岳母中斷講述伸手取水喝,不知有意還是無意,妻子的手機從岳母手中滑落。我伸手撿起,視頻中,妻子正與幫助過她的那名警察走入酒店,從電梯出來后,熟練地打開一個房間的電子鎖,插上卡,嘻嘻哈哈脫光衣服,歡愉無比。
岳母并未就此停止講述,也不在意我的反應,她繼續說道:“你先聽我說完,我們再談視頻中的事。歷史老師的腦仁在那些混亂的聲音撞擊中劇烈疼痛。這是神秘主義,還是科學技術?思想和物質,到底誰決定誰,誰生產誰?各種想法她的腦海中上躥下跳,或許這間密室具有不為人知的神奇之處,放大了思想的力量,就像那些瑜伽大師枯坐在密封的山洞修行數年不吃不喝,也沒有一人餓死,他們肯定早就洞悉想象的力量。只要堅信,甚至可以創造無數個世界。她再一次流出眼淚,是的,虛幻也可生出有相,她想象出了饅頭。看到其他九人奄奄一息,她顧不上想象更多饅頭,忍受著劇痛在頭腦中想象自己置身密室之外,這樣,她就可以從外面打開密室的門。她利用想象的力量帶動身體在黑暗中走動,起初什么也看不見,似乎在走一段漫長的夜路,之后出現微光,越走光越清晰,后來一束白光出現,像從夜晚穿梭進白天,當腦仁疼到像有一把錐子刺進時,眼前忽然迎來一片光明。她脫離了密室,出現在大佛寺的院子之中。她用感動的目光打量世界。她成功了,準備歡呼雀躍地去打開密室的門,卻在剛邁出第一步時就狠狠摔倒。她趴在地上,遠遠看見一個大和尚帶著兩個小沙彌向她走來,扶起她后,又匆匆走向密室。密室的門大開,她虛弱地走過去,發現幾個工人正在搭腳手架,忙得熱火朝天。她問密室中的那九人去了哪里,大家都一臉莫名其妙,因為施工隊一共才六人。她問這一年是不是一九七五年,得到肯定的回答后,接著她又問,密室中是不是發現了經書,她再次得到肯定的回答。可是,當她問到是否從北京、蘭州和敦煌請來一支由十人組成的工作隊就發現的《永樂北藏》和‘張掖金經’展開調查和指導時,他們一致認為她是個瘋子,因為密室剛被發現,大家尚未得知十二個經櫥到底藏有什么經書。她明白此事不能張揚,于是悄悄在張掖待了幾天,但一直沒等到關于大佛寺的密室的新聞,她知道這一發現異常重要,消息還在封鎖中,便獨自設法搭車回到蘭州,可是以往朝夕相處的同事都表示不認識她。隨后一段時間,她設法分別聯系國家文物局、國家博物院、省文化廳和敦煌文物研究所,得到的回答也都一致:從未派出工作人員到張掖大佛寺調查指導工作。此時,她終于明白,自己來到了想象中的世界。她感到恐懼,發動想象想回到那間密室,但幾經嘗試,全部失敗了。她只好在想象中的世界潛伏下來,偽裝成普通人,等待時機,或者根本不用偽裝,她在這里完全就是一個普通人。幾年過去,在日復一日的等待和蹉跎中,她已適應這里的生活,有時,她也會忘記自己來自另一個世界,但每至深夜或者孤身一人時,她就不止一次想回到那間密室。如果成功,她會把想象具有無窮力量的秘密告訴丈夫和其他八人,她會和他們一起想象出饅頭或者其他食物,如果等不到前去救援的人,她就想象出一扇門,和大家一起離開密室,不管外面的世界是想象的,還是真實的,否則,她一直會活在‘遺棄他們’的巨大愧疚中。由于久未成功,為了嘗試利用科學的力量或者科學的反向力量回到那間密室,她選擇再次嫁人,并且很快就有了孩子。但她一直都未能正視自己再次擁有家庭,對待丈夫和孩子總是一團冷氣。她苦心研讀了很多書,從未間斷尋找回到那間密室的方法,經過數以萬計的失敗和嘗試,直至在一個稀松平常的早上,獲得了通過想象回到密室的密鑰。幾乎耗費半生,她終于可以陪伴甚至解救曾經的丈夫和那八個伙伴,事到臨頭,她卻猶豫了:就這樣離開現在的丈夫和孩子,也是‘遺棄他們’。”
岳母依舊絮絮叨叨,我的目光始終停留在妻子與那名警察的云雨中,對之后的故事,根本無心關顧。我感到痛苦,再也不想聽她說話。我也像那位歷史老師一樣,腦仁疼到炸裂。
我在岳母悲傷的目光中起身離開屋子,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行走。雪落在頭頂和肩膀,鉆進衣領,但我絲毫不覺得寒冷。我強迫自己不去想妻子,眼前卻不由自主地劃過一幕又一幕與妻子甜蜜的從前。現在,這些通通在視頻中化為烏有,變成對我,以及對我們愛情的巨大嘲諷。
雪紛紛揚揚,賣力又殘暴,像拼命掩蓋世間一切真相。我不停地走,瘋狂地走,想走失或者干脆消失在這場大雪中,不留痕跡。時間如此漫長,仿佛抵得上馬可·波羅在《甘州啟示錄》中預言的七百年。
岳母打電話問我在哪里,我說,想一個人靜靜。她說,她明白這一切對我來講太過荒誕,難以接受,但她發誓,所說的每一個字都真實無比。認識至今,她從未有過如此失態,仿佛我離家不是因為目睹了妻子與那名警察的媾和,而是不相信她說的話。
時間好像停止,盡管岳母一直沉默不說話,但一向平靜如水的她的呼吸格外深沉,有那么幾次,我甚至聽到她的嘴唇在蠕動。我期待岳母的解釋,于是走到一個臺階上坐下來等待,就像期待視頻中的妻子給予我回答。我明白岳母勢必會,因此沒有掛斷電話。終于,就在我的手凍得快失去知覺時,耳邊緩緩傳來她的聲音,像湖面在凜冽的深冬斷斷續續炸裂,冰層發出高高低低不連貫的聲響:“我們不過都是玩偶,不論在哪一個世界……保重。”
一開始,我的思維還混沌一片,精神也在這句不完整的話給予的陌生感中恍惚不定,漸漸地,當想到死去的岳父以及消失的妻子,我才明白這句話對岳母意味著什么。
一頭扎進大雪,我瘋了似的趕往河邊的院子。到達時,燈亮著,屋子中的一切還保持著原來的模樣,唯獨少了岳母,推開一扇扇門,也沒有看見她。最后,當我去推她書房的門時,發現被反鎖了,我呼喊,沒人應答,把耳朵貼上去,也聽不到任何動靜,猶豫十幾秒后,我從儲物間取來一把鐵錘,用力,砸,數十次,門才破開。
我第一次看見岳母書房之內的模樣。因為沒有燈,客廳的光并不能使它變得明亮,打開手機手電筒,書房空空蕩蕩,想象中該有的桌子、凳子、書柜以及成堆的書本,完全不存在,四面墻連一扇窗戶都沒有,門縫全貼了厚膠條,整個書房密不透風。站在書房中央,就像站在一間敞開的密室,這種感受讓我驚詫又驚悚,轉了一圈,我感覺腳底好像踩到什么東西,拾起來,是一本泛黃的冊子。封面上,是拉丁字母寫成的一行文字,一個我也不認識,翻開,里面也是拉丁字母,我唯一能看懂的,是諸如Ⅰ、Ⅱ、Ⅲ、Ⅳ、Ⅴ、Ⅵ、Ⅶ、Ⅷ、Ⅸ、Ⅹ等數字符號。妻子的手機,就夾在冊子中間。視頻中,警察已經離開,妻子正熟睡,安然得就像睡在自己家。
我無力地,關上書房的門,蹲下去,躺到地上,在無盡的黑暗中,仿佛未出世的胎兒睡眠,蜷縮身體,把妻子的手機緊緊擁入懷中,就像過去七年的無數個夜晚抱著妻子安眠那樣。地暖的溫度很快傳遍我的全身,而那溫暖,如同遍布全身的血液,經過我的軀體,也分毫不差地流淌到妻子的手機中。
自從妻子從這個世界消失后,一百多個晚上,我一直睡在這里,這一夜,我唯一一次沒有夢到她。
次日起床的鬧鈴聲準時響起,書房仍舊空空蕩蕩。把那本拉丁文寫就的冊子小心翼翼地留在原地,帶著妻子的手機,我離開了河邊的院子。雪還在下,妻子也還沒有醒,我打上一輛車,來到數碼廣場,走進手機維修中心,讓工作人員幫我查看妻子手機中視頻的ID地址。對方將手機接通數據線后插進電腦,搗鼓半天,指著電腦上一長串藍色的英文字母告訴我,這是一個來源不明的地址。
我問:“是不是在我們這個世界上?”
對方還回手機,一臉無奈:“誰知道呢。”
走出數碼廣場,打車回家,等妻子蘇醒,起床,洗漱,穿衣,化妝,就像曾經送我上班,她依依不舍地和我告別,這一次,換作我依依不舍地目送她走出酒店,一步一步,往服裝店而去。在妻子上班的途中,我下車回到了家。店長還沒有發現妻子和她的丈夫有染,拿出精心準備的早餐與妻子分食,她們歡快地笑著,講各自的趣事,相約中午一起去吃火鍋。
我來到廚房,取出蒜臼,將妻子的手機放進,拿起石杵,一下一下不停地扎實搗下去。當手機冒著火花和黑煙在蒜臼中變成碎塊,最終成為顆粒時,我停止動作,閉上眼睛,兩行眼淚滾下臉龐。接著,我來到陽臺,把茉莉連根帶土從花盆里拔出來,將手機顆粒混進肥料中倒入花盆,又將帶土的茉莉復原。我和妻子就是因為被茉莉那清新淡雅,香而不沖,游走于口鼻,聞之若遠俗世而入桃源,連一切煩惱都要忘記奇異的花香吸引,所以才買了它。我想,即便妻子真的想消失,最該去的地方也是這里。暌違一百多天后,我再一次認真打理茉莉,摘下枯葉,剪去干枝,將每一片新鮮的葉子用濕巾擦拭,并澆了滿滿一盆水。
單位領導打電話,問我為何不去上班,我推說生病了。他說能不能堅持一下。我說,不行。領導頓了頓說,年輕人做事一定要考慮后果,撒謊會付出代價。我本想道歉,但一想到我所在的蘭州,不過是某個人在某個世界的想象,領導和我也都是這個世界的附庸,或者按照岳母所說,是玩偶,于是毫不客氣地,我大大方方地吐出一句臟話,隨手掛斷電話。
無所謂,就讓一切隨風。連世界都來自想象,如今,已沒有什么是我所不能承受的。
眼下,我只關心這盆茉莉什么時候開花。世界虛幻,但茉莉再真實不過。屆時,花苞綴滿枝頭也好,寥寥無幾也罷,無論開幾朵,或者干脆一朵也不開,我都接受,并堅定地相信,它就是妻子在那個世界給予我的回答。
責任編輯 吳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