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有多少個島?我不清楚。我去過塞班島,普吉島,日本島,朝鮮半島,臺灣島,香港島,馬耳他島,大一點兒的還有伊比利亞半島,不列顛島,大多沒什么印象了,零星有一點兒吧,沒人提是絕想不起來了。不過今天要說的跟上面這些都沒關系,該怎么說呢?想法突然有點亂,有點懶得說——我經常話到一半就懶得說了,估計這次也一樣。
一支筆,幾頁紙和一個空瓶子,下船的時候手里就這么點東西。閑著也是閑著,說不定哪天就死了,說多少算多少吧,反正也沒人看……
誰說沒人看?處于青春期的香玲子很有自己的想法,越是不讓她做的事情越要嘗試。一個人的時候,香玲子就來到海邊。遠處青山蒼郁,公路延綿。一浪高過一浪的水花拍擊著海岸。海灘上一粒沙都沒有,全是大大小小的鵝卵石,圓滑而光潔。這些紋路不一,顏色各異的石頭,在海水的浸潤下,可愛極了。香玲子總想著,選出最奪目的那一顆帶回家珍藏。奇怪的是,這些石頭一離開水,就變得普通,甚至有些丑陋。有時不及到家,就把它們丟到后院的荒草叢。過幾天再去,如此循環往復。這天,她從一塊大石頭后面摸出一個透明的漂流瓶,瓶子里塞了一卷牛皮紙,紙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字。她接著往下讀:
我不知道自己到這個島上多久了,所以不知從何說起。就從最早以前說起吧!
我出生在一個內陸小城,從小沒見過海,那里的人也沒見過海。人們就像塵埃一樣,生老病死,花開花謝,沒什么不妥。我是一個很平庸的人,父母也很平庸。同齡人間,不論是長相還是學習,我都不起眼。大專畢業后,在一個事業單位做臨時工。吃住在家里,耐不住父母整日叨擾,相過幾次親,都提不起興趣。
那是一個星期天下午,我吃過飯回到房間,點了一根煙,打開電腦準備玩一會兒游戲。母親進來就是一巴掌,腦袋頓時火辣辣的疼,耳朵嗡嗡響。她氣急敗壞地罵著臟話,問我為什么拒絕相親對象,每月領一千多塊錢工資連煙錢都不夠,還不趕緊結婚,將來誰照顧。
母親開始暴走,吵得我耳朵更聾了。我來到客廳,父親縮著頭朝這邊看了一眼,走到陽臺喂魚。他常年縮著頭,背都駝了,像一只烏龜。我坐在沙發上,想起星期天有一檔電視綜藝節目,剛拿起遙控器,又被母親一把奪過去摔在地上,后蓋彈出去好遠。父親走過來撿起遙控器,說好好的東西摔了做什么。不知這句話有什么不妥,母親更憤怒了。她不再數落我衣服沒洗,襪子亂扔,東西亂放這些瑣事,直接沖到陽臺砸了魚缸,水濺得到處都是,魚在地上亂蹦。
玻璃缸碎的聲音太響了,我懷疑我真的聾了。變成聾子是很可怕的,我三爺爺耳朵就不好使,當年靠在壓路機前休息沒聽見聲響,被壓成了肉餅,好幾個人鏟了半天才弄出點碎渣。想起這件事,我就有點不自在,決定出去走走e8PRhb3dpMWzn+KIvFm2Tw==。
天色越來越暗,字越來越模糊。香玲子實在看不清,就將紙卷原樣塞進去,將瓶子壓在石頭后面。看看時間,離下晚自習的時間還早,覺得去網吧消磨一會兒也不錯。海灘連著馬路,沿街的商鋪亮起了燈。溫熱的風吹在身上很舒服,散步的人刻意放慢腳步,有說有笑地在街上走著,絲毫不介意周圍環境的嘈雜。
香玲子穿過馬路,順著夜色拐進巷尾的一家網吧,問了一聲龍哥呢。新來的網管和龍哥同班,高三念不下去就出來工作了。他看到香玲子進來,畢恭畢敬地鞠了一躬,細高的個子在瘦小的香玲子面前很不協調:“嫂子,龍哥說今天有事過不來了。”聲音極小,香玲子可能沒聽見,也可能聽見了不高興,總之沒搭理,顧自找了一臺靠墻角的電腦。打開即時通訊軟件,沒人說話。龍哥的頭像是灰色的,問了一句在嗎,沒有回應。點開龍哥的空間,看到有新訪客,又順著新訪客點進去,龍哥和新訪客互動很頻繁。
新訪客動態用英文寫著哭成一條河,龍哥回復啥意思,看不懂。另外一條動態說,華麗轉身的背后,是不堪回首。龍哥回復道,漂亮的女孩子也這么多愁善感。
香玲子一直往下看,兩人第一條互動大概從一個月前開始。她摳摳指甲,吃吃頭發,無所事事發了一會兒呆,照例記了賬就走了。小城不大,街道也不寬,回到學校騎上自行車,駛過一個公園,一排排整齊的高樓,一片綠化帶,新鋪的柏油路就到頭了。順著磚砌的小路鉆進迷宮般的平房區,就要很小心了,這里很容易撞到別人,或被別人撞到。香玲子家在棚戶區,還要再往前。出了磚砌的小路,一切就空曠許多,周圍除了一棵樹沒什么別的風景,自行車在泥濘的土路上顛簸一會兒,就能看到幾個連在一起的朝東矮房,墻上寫個大大的“危”字。拆遷是沒什么指望,不等平房區拆完,這里可能自己先倒了。倒掉只能再找地方住,土地所有權不歸他們。不過香玲子不關心這些,拆不拆、倒不倒、搬不搬都和她沒關系,睡馬路也無所謂,她其實挺喜歡睡馬路。
推開門,昏暗的燈光下,一個滿手滿臉油的小男孩迎面走來,手里捧著一個大雞腿,吧唧吧唧地啃。那是菜市場一進門右手第一家李氏鹵雞的招牌,父親每次夜里出海前都會給弟弟買一只。香玲子沒說話,黑著臉瞪了一眼,把整個身體扔進靠門那張待客用的鋼絲床上。弟弟蹲在當地上,吧唧的聲音更響了。“吃東西能不能別吧唧嘴?!”香玲子聽著心煩,朝弟弟屁股踢了一腳,回里間屋去了。
門被摔得咣唧響。
哭喊,叫罵,硬生生從門縫擠進來。
門被一腳踹開。
頭上冷不丁挨了一記,香玲子分不清那是拳頭,還是巴掌。沒覺得多疼,只是耳朵嗡嗡的。
“賤骨頭,三天不打皮就癢!這么貴的雞腿子扔地上,還怎么吃?!”母親罵罵咧咧出去了,纏不過弟弟,又帶他出去買雞腿。
自行車叮叮當當,漸行漸遠。香玲子來到灶間看了一眼,烏黑油膩的桌上剩了半盆綠豆粥,幾根榨菜。沒什么食欲,又回屋將門反鎖,和衣翻滾了一夜。
早上起來,天氣很熱,悶得讓人喘不過氣來。馬路上人很多,行人從來不看路,想怎么走就怎么走。前面倘若是紅燈,只要有一個人過馬路,其他人就跟著一起走,無視此起彼伏的抱怨、鳴笛。還有橫沖直撞的電動車,速度很快,毫無聲響,路線也不固定,冷不丁就出現在前后左右任意一個方向。香玲子吃力地騎著自行車,剛避開一個行人,猛地被右邊急速駛過的電動車嚇了一跳,連人帶車摔倒在地上。腳踝扭了,腫起來很高,痛得不能動彈。路邊兩個學生看見哈哈大笑,她惡狠狠地瞪了他們一眼。
過了很久,腳踝沒那么疼了。香玲子爬起來,推著自行車一瘸一拐到學校。老師已經開始上課了,對經常遲到的香玲子很不滿意,讓她回家寫檢討。
出了教室,天氣更熱了,過分的燥熱使人易怒。香玲子看到一個早上嘲笑她的學生,一腳踹在對方肚子上,威脅著說以后見一次打一次。怒火泄了不少,只是不想回家,檢討也不重要,她從來就沒交過。
來到海邊,坐在大礁石上,望著大海出了一會兒神,想起前日埋在石頭后面的漂流瓶,又找出來開始讀:
星期天下午,路上人很多。看著過往的男男女女,我開始想母親的那個問題,我為什么拒絕這次的相親對象。個子高,嘴太大,不是我喜歡的類型。那我喜歡什么樣的女人?
臨畢業那年,我和一個女生交往過。也不能說是交往,我們是在網上認識的。十一假期的時候,她讓我找她玩。她的學校在海邊,我從沒見過海,就去了。決定的時候已經是半夜,火車站燈火通明,零星有幾個人,但是票已經賣完了。我在門口攔了一輛長途大巴,車上臭乎乎的,有人打呼,有人放屁,叫人難以忍受。在車里搖晃了一會兒,睡著了。一覺醒來,周圍分明起來,空氣里有股咸腥氣。我按著標識摸索到她的學校。她剛軍訓完,臉黑黢黢的,站在門口接我,此外記不清別的。我們在操場走了一圈又一圈,牽起她的手,像握著一塊冒汗的豬油。我甩開手說不早了,找個賓館吧。校門口的賓館很廉價,條件也不怎么好。在床上躺了一會兒,看她坐在床尾,便去接吻,誰知她哭了。搞不清楚,我以為這事完了,倒頭就睡。誰知第二天,她提議到海邊看看,我沒什么所謂,同意了。到了海邊,水竟那樣寬廣,沙子那般細軟。浪花一卷一卷滾來,一卷一卷被沙灘吸收。遠處有個小島,我說到島上看看,她說那只能叫石頭。石頭不大,擠擠能容得下兩個人,其實一個人的話更合適。我們坐了很久,后來再沒聯系過。室友說,我和女孩睡了一晚都沒事兒,可能是同性戀。我對男的提不起興趣。奇怪的是,自那以后,我一夢到海,一夢到那個小島,就會遺精……
“好惡心。”香玲子放下手中的卷紙,望向大海。她從沒去過海上,因為大人說女孩子出海不吉利,會帶來血光之災。香玲子想,內陸是什么樣,海的盡頭有什么,胡思亂想著,想起龍哥說過要帶她出海,又想起那個“新訪客”。香玲子打聽過了,“新訪客”和龍哥同校。
上午的學習暫告一個段落,學生都去吃午飯了。校門口的童樂小吃店人滿為患,香玲子抽著煙,蹲在店外的小吃攤邊,不時掃一眼學校大門。她穿著低腰牛仔褲,露出大半個屁股,上面紋了一朵小梅花。大概過了一個小時,學生們像候鳥一樣歸巢了。人群中走出一個身材高挑,面容俊俏的女生。香玲子一眼認了出來,站起來吐了一口痰,橫到女生面前:“你叫沙文娜吧?”
女生比香玲子高半個頭,可嚇得縮在馬路中間。
香玲子一手捏著煙,一手在女生的臉上狠狠扇了一巴掌,然后拽著她的頭發,像拎著一只紅眼睛的兔子:“以后離龍哥遠點,聽見沒?!”圍著的一圈中學生沒見過這種場面,嚇得綿羊般,不敢大聲喘氣。香玲子見女生不反抗,又要上腳踹,被人群里鉆出的一個矮個子男生拉住。男生瞇瞇眼,薄嘴唇,嘴角微微上翹,香玲子認得他,平時總跟在龍哥后面。他湊到挨打女生邊上耳語了兩句,接過一百塊錢塞給香玲子,說這事兒就算了。
香玲子猛吸一口煙屁股,扔到地上碾了幾腳,得意地將錢裝兜里。心情看似好了不少,臉上掛起笑容,沖男生比了一個勝利的手勢:“晚上七點,半島網吧見。叫龍哥也來!”消失在校門口。
小城里,繁華與落寞,新興與破敗,兩種截然相反的景象總在交替上演。城北有一所新建的大學,學校邊緣用白墻圍著。圍墻一側是一片拆遷區,住戶已經搬走了,房子還沒夷平,像一個個馬蜂窩守在雜亂的石頭林、荒草叢中,等待著被人記起。圍墻里面的大學生一到畢業,就會將帶不走的棉被,小家具,衣服順著墻頭丟出來。久而久之,這里成了拾荒人和流浪貓狗的天堂。香玲子借著喂流浪貓狗,不時到這里撿點小物件。去年冬天,碰上五十年一遇的極寒天氣。一窩剛出生的小奶狗被凍死兩只,僅存的一只奄奄一息。香玲子用石頭堆了一個小墳墓,將活著的那只帶回家。
棚戶區雜七豎八,住著十幾家人。東南角那家整天饅頭豆芽,西北角這家頓頓米飯包菜,最靠里的老太太用泔水做面湯,最靠外的女人整天披頭跣足。都是些為生存發愁的人,香玲子不想讓他們知道,怕被恥笑沒吃飽就撐得慌,便將小狗藏在屋后,每天偷偷給它喂點剩飯。小狗機靈得很,稍微長大點,就自己搬到院子里來。
在外無所事事了一天,準備回家吃晚飯。一進院子,狗沒迎上來,卻看到一灘血跡。回到屋里,飯桌上擺好了碗筷。弟弟坐在桌邊,手里的筷子乒乒乓乓敲著一個空碗。父親正給客人倒酒。母親從廚房端出一盆肉,看著皮很厚,肉很肥,湯里油花點點,一股醬油和大蒜的味道。香玲子明白那是什么肉了,石墩一樣坐在飯桌旁,胃里一陣惡心。
客人看到香玲子,笑笑地問:“玲子都長這么大了,在哪上學呢?”
父親正往客人碗里夾肉,聽到這話臊道:“上什么學,一天到晚在外面鬼混。等上完中學愛咋咋,老子不管了。”
“說的跟你管過一樣。”香玲子兩眼瞪著地。
寡言少語的父親兩杯酒下肚,話多起來:“說話不能昧良心,我怎么沒管過?我每天辛辛苦苦出海,掙的錢不都用在這個家里了嗎,不然哪去了?”
“誰知道呢,壓根兒就沒多少吧。”
“你碗里吃的喝的,身上穿的用的,哪一樣不是我置辦的?沒有我你連褲叉子都穿不起,還笑老子窮!我給你說,我這輩子沒什么本事,只會捕魚,掙不來大錢。但我敢拍著胸脯,堂堂正正做人……”
母親過來,掐了一把香玲子:“快去端飯!大咧咧往這兒一坐,一點兒規矩都沒有。”
客人笑著打趣道:“玲子啊,你看弟弟天天有肉吃,過生日還辦一桌酒菜。你屁股還沒坐熱就要干活,是不是墻根撿來的?”
香玲子臉憋得紅通通的,低聲咒罵了一句:“你才是墻根撿來的!”有意無意將整個肉盆叩翻在地上。父親一下子激怒了,照頭捶了一拳。香玲子不說話,也不動,就那么瞪著眼。
母親順手遞上一個衣架吼道:“給我打!不收拾連一點王法都沒了。”父親拿起衣架在香鈴子腿上抽。衣架不經打,抽了幾下就斷了,又上腳踹。香玲子蜷在地上,身上、腿上,還有頭上,能聽見腳踢的響聲,感覺不到疼。她本能地護一下頭,心想要是被打死也就算了。父親打累了,香玲子還沒有哭的意思,客人在旁邊不斷相勸,便就著臺階而下。
香玲子從小脾氣很犟,挨了很多打,對疼痛的感知不再靈敏。她在鏡子里掃了一眼,沒有明顯外傷。走出門外,一片漆黑。沒心情去網吧赴約,一個人來到海邊,墨一般的海水一浪一浪涌來,又一浪一浪被岸邊的崖石拍下去。香玲子把大海想象成一個湯盆,一個蹩腳的服務員正端著這盆湯晃晃悠悠地走。湯盆的另一端是什么,她不知道,也想象不來,只是記起前日的漂流瓶還在大石頭后面,便坐在上面讀了起來:
我已經很久沒說過話了。
我出生在內陸的小城,那里日落很遲,空氣很干。一到黃昏的時候,我嘴上就會起皮。黃昏的時候,太陽已經落了,天空還很亮。我抱著一大杯水喝,領導拍了拍我的肩,問最近辛不辛苦,態度很是和氣。我說還行吧。他又說這么久了,應該一起吃頓飯。我說都行,沒什么所謂。
領導問我想吃什么,我說隨便,怎么樣都沒所謂的。后來他沒再問下去,選了個館子,要了兩碗肉臊子面。領導吃了幾口,點了一根煙,坐在日落后的黃昏里,望著天邊的云,語重心長地說他其實很認可我,但是人事復雜啊。又說我很優秀,在這里做個臨時工實在委屈了。外面的世界很大,怎么不出去走走。
我就是個普通人。我好像是這么說的。
年輕人就應該要有闖勁!有拼勁!我年紀大了,被這份死工資束住了手腳。你不一樣,才工作一年半,還是白紙一張,應該往大城市去。
我不知道他為什么非讓我去大城市,沒有搭話。
他清了清嗓子,說最近編制緊張,單位呢,急需高層次人才。你雖然是個臨時工,總也要多發一份薪水。從明天起,就不用去單位了。不過放心吧,我已經爭取過了,工資還發足月。
說了這么久,原來是要辭退我。也是,地方這么小,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不能太難堪了。
不要緊的,我沒什么所謂。
領導付完錢走了。
失業的日子不好也不壞。我晚上不用睡,白天不用起。將所有的游戲裝備都升級了一遍。奇怪的是,平時像空氣一樣的父親來到我旁邊坐下,時不時嘆口氣,一言不發,好像我死了一樣。母親在我周圍不停地掃地,一邊掃地一邊摔摜,一副見了鬼了架勢。他們都不和我說話,我開始懷疑我是不是死了。
這么持續了一段時間,母親終于恢復正常。強忍著脾氣問:你這個樣子,怎么娶媳婦?
媳婦娶她回來做什么,好端端多出一個人怪別扭的。
不娶媳婦誰給你生孩子?
孩子生他出來做什么,反正將來也是要死的。
不娶媳婦,不生孩子,將來誰給你養老送終?
將來我都死了,還想那么多干嘛。
工作沒有,媳婦不娶,那我們老了誰照顧?
原來她也怕——這個星球上的一切生物都將孤獨地死去,電影《死亡幻覺》里的一句臺詞,不過這句話我沒說出口。
母親嘆了口氣,說生兒子有什么用,這么沒出息還不如不生。
我就是個普通人,接受我普通有那么難嗎?
母親終于怒了,把我電源線拔了,我要插回去,她干脆砸了電腦。然后像個茶壺一樣,站在地中央,開始一樁樁、一件件細數我從出生到現在花了多少錢。還扔來一個賬本,上面細細密密記錄得很全,要我還錢。
奧數補習班:1000元;英語提升營:3500元;復讀費:7000元……可這些都不是我需要的花費。正看得津津有味,母親又丟過來一個紅本子,說買這十幾萬的房子也是白瞎,以后自己去還貸。
就這么一個紅本子,印上房產證三個字就值十幾萬,真是不可思議。
電腦壞了,有點無聊,隨手撿起一本兒童書翻了兩頁——冬天終將過去,天空會再次明亮起來,積雪融化進池塘。歌雀會回來唱歌,青蛙會醒來,溫暖的風會再次拂過。所有的這些景象,聲音還有氣味,都將是你的,你可以盡情享受。享受個屁,我從小一睜眼就是補習班,一閉眼就是天花板,哪有空看這些花啊草啊的。這些人就是矯情。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漂在一望無際的海上,海水藍得出奇,藍得沒有一絲雜質。天空也藍得像這海水一樣,沒有一片浮云。我竟分不清天空和大海,感覺自己一會兒飄在天上,一會兒浮在海里。醒來后,內褲濕了一片。
我必須做點什么,這個欲望很強烈。
一個年輕媽媽牽著女兒走過:“你看大姐姐那么刻苦,你要向她學習。”香玲子正看得出神,聽到這話,自嘲地笑了笑。空氣變得潮濕,厚重,慢慢凝結成霧水,籠罩在夜燈下。朝陸地望去,一切都朦朦朧朧,看不真切。大海像是不斷擴張的黑洞,吞噬著僅存的一點光亮。香玲子愣在彌漫的霧氣中,臉冰冰涼,身體也沒有溫度。仿佛全身的血液都集中在左臂,慢慢流向心臟。每呼吸一口,左臂就隱隱地疼。
濃霧里,香玲子的母親頭發稀稀疏疏,臉上的紋路縱橫交錯。父親越發干瘦,酒醒后一聲不吭,跟在妻子身后。天快亮了,兩人挨個網吧找,挨家酒吧問,找遍游戲廳,打完熟人電話,還是一無所獲。回到院子里,看見香玲子蹲靠在門口,頭發濕濕地貼在臉上,嘴唇發白,雙眼無神。
母親又驚又喜:“你怎么不進屋?”
“胳膊疼。”
母親捏了捏香玲子的胳膊,又摸了摸,張張嘴沒出聲。父親神色有些愧疚,只管用鑰匙捅鎖眼。回到屋內,父親抽完煙出海了。突突聲夾雜著汽油的味道鉆進門縫,有個尖細的嗓子喊道:“走咯,快走咯!趕緊上車咯!”是工地來接臨時工的卡車,母親手忙腳亂地盛了一碗雞湯,囑咐香玲子趁熱喝,然后出門了。香玲子坐在床上,看著自己每天睡覺的房間,感覺所有的東西都變小了,奇怪而陌生。玻璃窗外的霧越來越濃,越來越藍,藍成一片流動的海水。
原來是一場夢。
醒來時,天已經快亮了。海水沖上來一塊色彩極其艷麗的石頭,香玲子捏在手里出神地看了一會兒。夜不歸宿,如果父母問起,就說去趕海了。還沒到家,遠遠地看見一雙手,端著一簸箕垃圾,從院墻里倒了出來。那是母親的手,是一天開始的標志,井然有序的一天。做早飯,打掃屋子,送弟弟上學,自己去上工。垃圾里有些碎雞蛋殼,煙頭,一輛大卸八塊的玩具汽車,和糊著奶油的生日蛋糕盒。香玲子雙手抱在胸前,在墻角蹲了一會兒,摸出口袋里的石頭,已經發干,發灰,和顆普通的鋪路石子兒沒什么區別。放在拇指蓋上,彈進垃圾堆里。
香玲子沒有回家,想起有些日子沒見麗麗了。來到平房區三條巷第五個窗戶下,吹了幾聲口哨,一個女孩兒鉆出頭。
“我離家出走了。”香玲子歪歪斜斜地靠在墻上,漫不經心地有些刻意。
麗麗頭發烏黑油亮,面龐清瘦干凈。大眼睛慌亂地一閃一閃:“我完蛋了,現在只有錢能救我。”
“我昨天晚上被暴揍了一頓。”
“我懷孕了,你能不能借我點錢?”
香玲子扔出前一天中午劫來的一百塊錢:“就這么多,以后別煩我。”
和麗麗也沒什么話說,漫無目的地游蕩了一會兒,又折回海邊。日出日落,潮漲潮汐,大自然如此規律地運行著。海水溫暖的氣息緊緊擁住香玲子,她翻出漂流瓶:
我拿房產證到銀行貸了二十萬款,然后開始辦簽證,買機票,訂酒店,準備我的出島計劃,當然沒告訴任何人。
走的那天,是星期天下午,路上人很多,我遇到幾個熟人,還看見我爸縮頭縮腦地買魚。不知道我媽去哪了,沒見著,估計買菜去了。
我按照定好的路線出發,路上有快也有慢。去的那些島有大有小,大的就是一片大陸,分裂成了好幾個國家。有一陣子,我十天走了七個國家,所到之處,所見之景全都不記得了。小的島也有,用腳就能丈量國土面積。那些島不論大小,都生活著各種各樣的人,語言不通,膚色不同,終歸是人。
我曾在一個小島國損失慘重。島上的人眼神很可怕,像惡狼盯著羊。街上,我走在前面,后面就有人摸我的包。公交上,又有人掏我的兜。偷就偷吧,沒所謂的。給我留著護照、銀行卡和手機就夠了。傍晚,我在一家飯館吃飯,過來一個看著挺正常的人,偏偏就搶走了這三樣。去大使館報備,等待。過了一周左右,有人把銀行卡和護照還回來了,可惜手機沒了。我用手機并不為了聯絡誰,而是一個習慣。
后來錢剩不多,報了一個郵輪。船在海上飄,看著漸漸遠去的陸地,心里踏實多了。我想起《海上鋼琴師》里的1900,海上出生,海上長大,一輩子沒有踏足陸地。
輪船上有很多消遣的地方,我沒事就在船頭坐一會兒,或者船尾坐一會兒,想象著泡在海里的感覺。在我附近,總有兩個人,一個胖的,一個瘦的。瘦的問我從哪里來,我說內陸。胖的說真巧,咱們算是半個老鄉,我是沿海的。
胖的問我做什么,我說什么也不做,就在海上飄著。
總有下船的時候,我這有個好項目你做不做?
我去吃飯了。
一起。請你吃西餐廳,今天來了一位大廚。
一胖一瘦夾著我向餐廳走去。我們找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來。胖的說今天的大廚很厲害,正宗的法國人,做的一手好甜品。然后指著一道甜品說這叫漂浮的島。下邊兒黃的是海水,用牛奶、香草和蛋黃做的。這玩意兒可得講究了,先把牛奶和香草倒進鍋里煮,完了呢澆在蛋黃里,一不小心就給燙熟了。得放到冰箱里冷藏四小時。再說這島,先把蛋白打發,用個圓勺挖那么一點,放鍋里燙十秒,多一秒都不行。把島放進海里,撒點焦糖杏仁片,成了!味道好得不得了,軟綿香脆,順滑可口。來,小兄弟,趕緊吃,小心它給化了。
化不化的,我沒什么所謂。
胖的接著說,咱們能一起在這海上飄真是緣分。就說您旁邊兒這位,那可是滿清皇族后裔,這擱過去就是王爺,得跪下磕頭。
瘦的擺了擺手,挺有派頭,說過去是過去,現在是現在。
胖的呵呵干笑一聲,那是。當然,現在也不俗,海上擁有三千多個島,也算是一番大事業了。
瘦的終于笑了笑,說管理這些島太累,一個月有三十天都在這海上飄著,四處巡查,要是能出讓一部分就好了。
一個島賣多少?我問。
瘦的不說話了,表情有些不悅。胖的趕緊發話,這又不是樓,買來賣去的。您問的這叫管轄權,所屬權不能隨便出讓。
那管轄權是怎么弄的?
您呀,一看就是平民,不懂這個。不過咱們既然碰到了,就是緣分。我給您講講這管轄權的條例。簡單來說呢,得看您想建一個什么樣的理想國?
理想國……如果在島上建立自己的理想國,我要讓打洞的打洞,上樹的上樹,誰也別管誰,誰也礙不著誰。
有魄力!看得出來您追求的是自由的、平等的社會。這也是我們不出讓島上所屬權的原因。萬惡的財產所有制是一切罪惡的根源!這兒呢,正有個合適的島。胖的斜眼看了看,等瘦的點頭才往下說,這島面積很合適,您做王,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阜,阜臣輿,輿臣隸,隸臣僚,僚臣仆,仆臣臺,臺還有妻。自您往下,不論哪個等級的人,都能管理九位下屬。您想想看,這人口,了不得呀!不論臣民都得捐官納稅,那您這國王,富得流油。
胖的越說越激動,還給我畫了一張表。我好不容易找個沒人的地兒,發展那么多臣民做什么。
瘦的發話了,不發展臣民也沒問題,就是投資有點大。
多少錢?
瘦的伸出來三根手指,緩緩說,得三個。
三十萬?
三千萬。
那投資真是有點大了,我祖上都沒見過那么多錢。聽了半天,有點累了。站起來想走,胖子趕緊說,價錢好商量,咱島多的是。您有多少錢?
四五萬吧。
唉,那是有點少。胖子面露難色。
瘦的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問那個新勘的島怎么樣?
胖的拍腦門兒叫,哎喲,瞧我這腦袋,怎么把這島忘記了。絕對成啊,這地新開發的,優惠給您,離咱游輪特別近。現在交錢,立馬就帶您上島。
沒現金。
那沒事兒,我有刷卡機。說著拿走我的卡,刷了47929.32。
胖的和瘦的從游輪上卸下一個小艇,帶我在海上漂了一會兒,擱淺在一個小島上。所謂的島,其實就一排月牙形的石頭,在海面上冒了點頭,長了六顆棕櫚樹。還有些石頭伏在水下,站上去剛好沒住腳踝。
胖的和瘦的發動小艇,一面掉頭一面說,您自己上去吧,我們二位還得查看別的島,就不陪了。
臨了,胖的神色有些不自然,小心,島上有井。
油井?小心一夜暴富嗎,這倒是個現實的問題。
兩人走后,太陽已經斜西,掛在樹梢。我坐了一會兒,想去島的另外一頭看看。剛走了兩步,就掉進一個深井里。奇怪,這么小的島上有個井。腳底有些水,鞋子慢慢被泡濕。井不算太深,四壁還有些凹凸,踩著上去應該很容易。我也不知自己為何無動于衷,在井里呆了多久。應該有很久,井口慢慢從頭頂移到腳底,整個身體像棗核一樣被吐了出來。小島漂浮在海上,大海之下,是圓形的天空。
沒有日出,
和日落。
天際總是陰藍,
大陸碎成一片
一片
所有人都是一座島
荒蕪的土地上,
一毛不拔。
漂浮的島,不斷被
海水吞沒
沒有誰翻起一點水花
喪禮的歌聲,
不再被提起
我不困,不餓,也不覺著渴,就這么飄著。時間停在某年某月某日某時某刻的某一分。要是手機沒丟就好了。我想,要是我從井口爬上來就好了。
最后一行字沒有墨跡,依稀辨得淡淡壓痕。香玲子腦袋空空的,她解決問題的方式就是打架,想不明白這個人好好的瞎跑什么,掉井里怎么不爬上來,她想不明白的事多了,也不愿去想,將紙卷起來準備塞回漂流瓶,腦子里突然跳出第一次挨打的畫面。院子里有棵樹,樹下有兩朵紅色的野花,從某時某刻的某個角度看,是橘色的。母親說是紅色的,香玲子偏說不是,那是她第一次被打,從屋里追著打到屋外。整個院子的人都在笑。
忽然一股電流觸向指尖,雙手不受控制,縮成兩只雞爪。麻木漸漸延伸至嘴唇,臉頰,頭皮,四肢。呼吸越來越急促,卻沒有任何氧氣輸入大腦。感受不到身體的存在,唯一有知覺的,是胸口,仿佛壓了一塊巨石。整個世界開始不停旋轉,眩暈,被吸入一個巨大的黑洞,消失在一片漆黑中,只留下一點殘存的意識。
來了,這種習以為常的瀕死感又來了。第一次發作,在一個普普通通的早晨。香玲子來到教室,看到好多人。從第一排,到最后一排,整整十排,全是人。她心跳突然加速,嘴里念了一句:“好多人,好多人。”瘦小的身軀痙攣著,縮在地上。有人喊叫,有人掐上唇,還有人說給她松松褲子好呼吸,一群人敲敲打打,拉拉扯扯。香玲子感覺大家圍著自己,好像圍著一只猴。
遠方無邊無際,海水一浪推著一浪,輕輕濺在香玲子裸露的腳踝,清涼舒緩,一切又恢復平靜了。是不是得了絕癥,香玲子不是沒想過。那個放學的午后,她獨自去過醫院。“先去做檢查。”醫生沒有眼神接觸,沒有多說一個字,只遞過一張驗尿的單子。香玲子眼神落在檢驗費二十元幾個字,尬站片刻。她摸了摸胸口,不再有半點異樣,最后什么也沒做離開了。
神秘詭譎的大海按照預定計劃吞噬著陸地,吞下點什么,吐出點什么,對它來說沒有任何分別。再看時,海水已經漫過腳踝,幾乎將身下的大石淹沒,來時的路隱約不見。香玲子試了試深淺,才到胸口,可以走回去。手里的漂流瓶輕輕浮在水面,要是自己也漂浮在海上,會是什么感覺?香玲子在海邊長大,卻沒有擁抱過大海。她閉上眼睛,努力回憶著關于游泳的只言片語,深吸一口氣,攤開雙臂,身體后仰,雙腳輕輕一踢,然后放松身體。
睜開眼看時,海天竟然融為一體了!天空是那樣的廣闊,大海是那樣的深沉。不知怎么,第一次挨打的情形又跳了出來。樹下那兩朵紅色的野花,從某時某刻的某個角度看,明明是橘色的。母親不懂,整個院子的人也不懂,沒有人能懂。所有人都是一座島,荒蕪的土地上,一毛不拔。
冰涼的海水浸潤在臉上,舒服極了。就這么飄著吧,再也不要回到陸地上去。
突然一個浪潮涌來,將香玲子拍到水下。眼前一片渾濁,腳底沒有任何支撐,雙手胡亂掙扎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恐懼感擊中香玲子。她憋不住氣,狠狠灌了一口海水,肺里咸濕苦澀。香玲子撥打著海水,下一個浪涌來前,一腳踩實。浮出水面時,來到一座島上。所謂的島,其實就一排月牙形的石頭,在海面上冒了點頭,長了六棵棕櫚樹。還有些石頭伏在水下,站上去剛好沒住腳踝。從島的這頭走到那頭,也就幾步路。太陽斜西,掛在樹梢。香玲子在島上坐了一會兒,又好像坐了很久。她感受不到時間的存在,溫度的變化,和風吹過的觸覺。海水沒有了波瀾,不再潑潑灑灑,也聽不到海浪的聲音。
一切都靜止了。
六棵棕櫚樹下,坐著一個無臉男。他一動不動,看著斜西的太陽。香玲子走過去問:“你就是那個人,你漂在海上多久了?”
“是漂在海下——我從井里出來的時候,海天反轉了。”
香玲子看看天,看看地,島還在腳底,沒什么區別。“你再到井里,爬出去是不是就回到原來的世界了?”
“這樣不挺好嗎,爬出去做什么?”
“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有什么意義!”
“你感受到過嗎?”
香玲子無法回答。一直以來,她被一種無名的怒火和恐懼牽制著,她能看見一切,卻感受不到。她看見了龍哥,并不喜歡他。看見沙文娜,也不恨她。看見弟弟,對偏愛毫無知覺。她看見了父親母親,看見院子里的人,眼里盡是對現實的憂愁與恐懼。
小島忽然開始下落,連著香玲子墜入黑暗中。
死亡幻覺?香玲子像一團海草,被海水沖在岸邊。她確信,有那么一瞬間,她失去了意識,就像那道法國大廚做的甜品,差點融化在海水中。
紫外線強烈地刺激著香玲子的每一個毛孔,海風熱辣辣地撩撥著椰子樹,樹上的每一片葉子都在抖。一個被海水沖上來的透明小水母,輕輕地在蠕動。石頭與石頭之間的水坑里有些小螃蟹,爬進爬出。還有些吸附在石頭底的紅色小生物,一動不動。遠處蒼郁青翠的山,已經有億萬年,屹立不倒。
她從沒注意過這一切,也沒想過,這個星球上的一切生物,終將孤獨地死去。與死亡的近距離接觸,讓她真真切切地體會到,自己是一個鮮活的生命體,是地球上的一個生物。理想國不存在,桃花源也是虛構。有的只是人類一代又一代,繁衍生息,孤老死去。
香玲子躺在海灘上,感受著自己的呼吸,起起伏伏,嘴角露出微微上彎。眼前浮出院子里那兩朵紅色的野花,從某時某刻的某個角度看,的的確確是橘色的。海水空曠而孤寂,漂流瓶蕩在不遠處。
責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