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五十（組詩）

運河記

潮水在退去。

我聽見落日也有沉重的回聲。

它拖曳著整條大江

向西傾斜……

一條運沙船適時出現。

船體上布滿銹痕。

仿佛帶有某種神秘的古老圖案。

一位男子走出船艙

將纜繩，系在纜樁上。江水才逐漸

平靜下來，回到原來位置。

人生五十

已過了洶涌的年齡

像一條河流，逐漸平靜下來。我現在的流淌

已并非本意，只是慣性……

沿途的山巒、田野

村落和夜晚送來的星辰，也只是過往和回憶

它構成我歉意的一生

頂多是，當一列火車隆隆地從頭頂

呼嘯而過，撕裂著空氣

才想起年輕時候

年輕的你。那引起的短暫戰栗，同樣不足以

安慰剩余的時光

我憑借慣性，流淌著。向東，向海

我把兩岸白頭的蘆葦

看成挽歌

把大海深處涌動的浪花，看成葬身之地

窗外

其實只是很小的雨

下著。如果不是香樟樹

玉蘭樹和枇杷樹

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根本

不會覺察到

雨又下了

你待在房間里

覺得自己很忙，又想不起忙些什么

直到妻子

一次次敲門

說天要黑了，菜溫在鐵鍋里

你走出房間，嘀咕著：

我都干了些什么呢……這C7PNjuqm60gg20DK93n1r0H9moSoZb9s02CsYhBUFCw=一生

天黑下來了，雨沒有停

——那些樹

在暗中仍保持著微弱的光芒

那年我八歲

他們抽干野水塘的水捉走魚蝦

清理掉浮萍和水藻，又順走田螺、泥鰍

就去了遠方。現在

野水塘看上去真的什么也沒有了

……但在隱蔽之處，在我想象得到的地方

有一些眼睛，始終緊盯著

這天光下翻動著的幽藍光芒的泥床

這是我在更小時候

就看到過的情景。有過經驗

我躲進一棵樟樹的巨大樹蔭里

不用太久，也不出意外，樟樹林的另一邊

一只白鷺憑空出現，它落在泥床中

將纖細的腿，深深插入淤泥

然后一動不動

再然后，更多的白鷺一只兩只……

從天而降。像小型的降落傘，落向指定的

位置上。現在再看

野水塘中像瞬間生出無數的花朵

潔白，素雅。仿佛天外來物

在幽藍的光中憩息

我的內心怦怦直跳

咬著牙關。仿佛，那是上天給我的禮物

因此也從不與人分享

仿佛我擁有了秘術，一種

能召喚生靈的秘術

暮色

又是一個平常的日子，

我在讀書和寫詩中消磨時間。

書本上說：如果一個人

進入自己的內心，就相當于與世隔絕……

我沉迷這樣的狀態，

時常不能自拔。

我拒絕著好消息，

同時也拒絕著更多的壞消息。

五十歲了，明白自己什么也

做不到，也改變不了。

八月，天氣一直處在反復當中。

我在不斷修正著我。

傍晚時分，又下起了雨。

我從木門后的鞋柜上

隨手取出一把傘。

它還在昨天的一場大雨中

游離，身上沾滿雨水。

我還有親人，在田野里。

鄉下

淘米水要在菜園子的土溝里

再流淌一會兒，才能消失。

天暗下來了。

遺落泥土表面的碎米粒，在燈光下，恍若星辰浮動。

我知道這些是母親

故意為之，并不是她的粗心。

不出意外，明天早晨

將成為最早光顧的

一群麻雀的食物。

這就是我無限依戀的鄉下。

雖然它遭受歧視

和擠壓。

我總是在黑暗中，停留很久

才回到屋檐下。木閂就靠在木門的右邊，

沒有人能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