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拂（組詩）

春山

在山中走久了，能遇到什么？

此刻，高山之巔

因人跡稀落而遼遠

遠眺中，霧凇閃耀

巨石從云彩里浮出

野瀑飛流，梳洗锃亮的時間

還有何種祈求嗎？

都不如坐在山頂寫信

怎么寫、有無收件人或地址

并不重要

起筆處，是春風開始的地方

轉折里，過往消隱

在一個小小的停頓中

也許會有一雙眼睛，靜靜對視

甚至不必猜測，寫到哪里

積雪融化，心松開巨石

當暮色四垂，山下遠遠傳來

煙花和爆竹聲

人們又迎來了一個新年

哦，新年——

不過是在春天的山崗

把發芽的事重新做一遍

吹拂

又一次，人間覆滿新雪

平原與河流，安靜地牽引清澈的詞

二月，已在身旁

一定有什么，來到了我們之間

每一場雪，都飽含一個春天

只要我們并肩站著，梅花就開了

山河敞亮，我們一路向北、向南

眼睛里跳躍著梅的紅焰

又一次，平原與河流，在岑寂中

長出春風鼓蕩的模樣

被犁開的雪原，露出墨青河道

山巒，敞開沉睡的礦脈

那不曾在時間里喪失的，都留在春天里

等待

一地落葉，槭樹的、欒樹的、樸樹的、無患子的

靠近又分離

所求越來越少

但誰的心里沒有幾件不堪提起的事呢？

落葉追著落葉

提醒著世界不斷納新辭舊

傍晚，有人不知為什么，坐在街角哭

將頭深深埋在臂彎里

像冬天，落葉被點燃，那些青煙，噼啪的火星

在慢慢灰暗的天空，清晰起來

將空空的手，一次次握緊又松開

給

歲暮，仍在途中輾轉

雪粒沙沙聲將時間推遠

從盆地、丘陵，再轉至平原、山崗

從城市、小鎮、原野，不停地

一次次經過、忘記

所有的路，向前又在后退

這個冬天有什么不同嗎？

賣烤紅薯的人還在路旁守著炭火

旅客涌出站臺，是離開還是回返？

候車室里，對著手機旁若無人

抽泣的女人，她要哭給誰聽？

一年將盡，一年新啟

這是溫情而鋒利的流逝與重來

開始和結束

在北方，白雪裹著火紅山茶花

銀杏只剩枝條，細長干凈

再向南，雨夾雪后

一小片晴朗在發藍

一生簡陋，我在燈火闌珊時回頭

看見，一盞燈等著一盞燈

一盞燈點亮一盞燈

像我們倔強含著光，熾熱又蒼茫

原野

雪中空麥地提供遐想

佝僂著收麥的背影不見了

蝴蝶和蘋果同時飛落

雁陣拉高著天空

大雪深埋的，又回到了這里

一種純粹的白

在加深原野的寬厚

大雁、麥粒、蘋果和耕種者

帶來春天和生長的消息

糧食的快樂

果實的快樂

鳥蟲的快樂

人的……快樂，微小而具體

此時，無論什么、無論誰

坐在其中

我都會不發一言愛著

我因一無所有而輕盈，我因愛

……原野止息悲痛

金縷曲

油菜花謝了，正在結莢

一物寂滅，一物生

關于故鄉和永恒

能寫下什么？

滿山泡桐花和一個在田間

摘芥菜的老人

誰更容易令人心中一熱？

泡桐花抬高山坡

老人提著一筐芥菜走向暮晚

四月，河流飽滿

白云的倒影，是另一種泡桐花

此時，不妨獨自坐在樹下

聽一聽，風過山坡

花朵告訴你的秘密，正從

嘩嘩水聲里溢出

稍后，明月爬上山頂

帶來歸途

江南

竟是如此遲

春衫正薄，江南漸老

油紙傘，遮不住煙雨寒

石板路旁，舊瓦缸溢出銅錢草

為樹木剪枝的工人，穿著黃膠鞋

后背綁著安全繩，看起來

像掛在樹梢上的一只紙鳶

此地，許多活著，粗礪而生動

低頭回想時，杏花高過青瓦

紙鳶飛向自己的命運

該怎么談到江南呢？

舊瓦缸曾裝著井水，石板路

牽引彎曲歲月

我們尚未從唐朝動身

油紙傘打開又收攏，杏花碎了一地

林莉，有作品發表于《人民文學》《詩刊》《十月》《花城》《中國作家》等。曾參加《詩刊》社第24屆青春詩會。曾獲華文青年詩人獎、揚子江詩學獎、江西省首屆文藝創作獎等。著有詩集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