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985本科念的專業，被母校撤銷了

學不到東西

“廣電沒了。”

“哈？早該沒了。”

幾天前，老同學轉發給我一則新聞，我們之間有了這次平靜簡短的對話。

7月中旬，四川大學將撤銷專業31個，擬申報新專業1個，預備案專業5個。公告上，新專業在前，擬淘汰專業在后，像即將掉隊的老兵，在網頁上整齊列隊，與時代做最后的告別：音樂學、保險學、廣播電視學…… 很慚愧， 我就是廣播電視學專業的畢業生，一般人稱之為“廣電”。

畢業多年， 還不時有人拿我的本科專業開玩笑：“你是錯過了一個風口？”在他們看來，廣電是做片子的，不正跟風起云涌的短視頻、影視劇賽道相適配嗎？還招不到學生嗎？的確是招不到了，川大后來又開了一個網絡新媒體專業，是不是就更契合當下？ 那么相應的，廣電對應的廣播電視，就是落伍的象征了。

我是2009年上的大學， 專業是自己主動選的。作為一個狂熱的足球迷，我從小就立志要當足球記者，最好是能去央視《天下足球》的那種。那時我覺得，只要當了足球記者，就能免費到全球各地去看球、去感受現場的激情。

但開學后沒多久， 我就發現它跟中國大部分大學的新聞專業一樣，重理論而非應用，老師多是留校的學院派博士，對廣電實操所知甚少，只能對著P P T照本宣科。到后來，同學們也對專業失望至極，大四時班里要確定保研本校的名額，同學們卻挨個放棄，從第一名一直往后順延，只要你沒掛過科，幾乎任何人想保研就能保研。

也學到了東西

唯一讓我覺得直接學到東西的是一門影視實踐課。授課老師給我們布置了一學期三次的拍片作業，對應不同體裁和主題。最初沒有設備，我們就拿著卡片機游蕩于圖書館、教學樓及校外小賓館，從討論怎么拍開始，學著取景、出鏡和剪輯，經常熬到深夜。為了一個場景，我和同學在地鐵里耗到單程票超時，還去成都郊縣住了幾晚。還有一次，因為沒錢租影棚，我們關了宿舍的燈，拿手電筒從不同角度去照射人臉，終于實現暖光打在人臉上的光影效果。

在這門課上，我們還是（自）學到了不少東西，怎么做劇本，怎么分鏡、運鏡，怎么剪輯和配音。再后來，我去讀碩士，靠著這些歷練，在一門央視老師上的實操課上拿了最高分。

新聞專業終究是一門要回歸應用的強實踐學科，但很多大學里的新聞專業絕大多數在編老師沒有實踐經歷。在某些方面，我理解張雪峰對新聞專業的批評——從實用主義出發，它給不了學生太多能落地、能直接在就業市場變現的技能。

但是，那四年真的沒學到任何東西嗎？也未必。大學能帶給人的，不應只是實用的技能，更是一份被打開的視野和體驗，一份素養與智識的沉淀。這些東西不能被量化，也無法即時變現，卻能讓人終身受益。

記憶中每學期的課表上，總有幾門課，是單純地看影片。從電影到紀錄片，老師們會用一個接一個的45分鐘，坐著給我們拉完一部電影發展的簡史。每到看片課，大白天的教室總會拉上窗簾，透出絲絲白光。其他教室都在上課，我們卻在投影幕布上觀看法國新浪潮、意大利新現實主義的代表作，再到《鐵皮鼓》《發條橙》《霸王別姬》等。那些黑白色和低飽和度的彩色片子，給我們打開了一扇大門，讓我們知道了影像是一種媒介，可以認識更大的世界、表達更深刻的主題。

這潛移默化地影響了一部分人。湖南的L買了單反，大一暑假就奔赴青海玉樹地震現場拍紀錄片。我們一度也攢起了一個劇組，想要拍一個類似于北大《此間的少年》那樣的長片。該計劃爛尾前后，我也開始對電影有了興趣，慢慢學著去了解和欣賞，四年里幾乎刷完了IMDB（互聯網電影數據庫）和豆瓣的TOP250列表。

隔了這么多年，很多經典作品的情節我都忘得差不多了，但它們就像你吃下的糧食、喝下的水，雖然都逃離不了被消化排離的宿命，卻總能留下那么點養分，滋養我們此后的成長、審美和價值抉擇。這些電影和文學作品，起到了一種美學教育和現實啟蒙的作用，悄無聲息地沁潤著這群20歲出頭的年輕人，讓我們在成年后的關鍵期知道了什么是好、什么是壞、什么是美、什么又是丑。

從直覺到目標

我們學院多數人來自二三線城市和縣城，是家里的第一代大學生，父母生于20世紀60年代初期，普遍沒上過大學。因此，當我們跨入大學校門，家庭能提供的指導意見和支持是有限的，更沒有過來人教你如何去做GPA的管理，大二下學期之前我甚至不知道績點為何物。從填志愿開始，到選課上課，乃至漫長的下課時間如何度過，一切都依仗自己的感覺和興趣。

但是，感覺和興趣不重要嗎？不，太重要了。精密的G P A和目標管理或許決定了畢業O f f e r的上限，但感覺和興趣卻奠定著大學生活甚至終生的幸福度。跟著感覺和興趣，我們有機會朝著外界縱身一躍。

這里面當然伴隨著無數的迷茫無措和自我懷疑，有人畢業五六年才找到愛好和工作的平衡，L畢業后在北京拍片，一度收入拮據；Q的漫畫夢想在日本撞得灰頭土臉，一年后就回了國，轉學雕塑；我在真正拍了片、做了足球記者后，才意識到愛好最好不要當工作，轉而決定考研北上。

仰仗興趣和直覺的自我成長，不可避免地會經歷漫長的試錯過程，最后才能迎來一個也許并不算太好的結局。但一切美好的事物，本就需要你主動去搜尋、求索和試錯，在汗液和淚水中學會自我療愈，直到突破自我的舒適繭房，從一個單純的直覺依賴型，慢慢去學會做目標管理。

在2023年10月底那場畢業10周年聚會上，來了近20個同學。跟天下所有的文科專業一樣，他們遍布各行各業，大廠、基層、體制內和國外工作。很多同學都找到了自己的“志業”，在努力把日子過得精彩且有意義。

有的同學早早“轉碼”，成了一名能兼顧帶娃和工作的“碼農”；有的同學去北美又讀了影視學位，留在了當地繼續拍片；在地方做公務員的同學，熱情地給我們介紹當地的美酒和風土；手機大廠的同學則給我們推薦哪款手機拍照最好；開民宿的Z回歸了工作，下決心在北京買了房；L回到了家鄉，開拓出了新領域，成了B站小有名氣的UP主。我默念了一下，真正在從事廣電的，應該不超過5人。

那個時候，我其實已經知道，廣電專業要成為歷史了。但我覺得專業并非絕對的重要，重要的是在那四年的時光里，我們學到了什么。

這或許也是大學更高的價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