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起曠野的男人

1

我曾經分享過很多家庭溫暖小故事，那些故事里刻意忽略了爸爸的存在。并不是因為他不值得說，只是他那自私又自我的女兒曾經很嫌棄他。

小學時，我嫌棄他賺不來錢，別人家都是樓房，而我們家是土坯房，同學從門口經過的時候，我都要假裝看不見；別人接送都是摩托車，而他是自行車，好面子的我怎么也不愿意坐上他的后座——即便那個后座承載著我未上學前的各種歡樂。

初中時，我嫌棄他沒文化，大字都不識幾個，而且喜歡吹牛，穿著邋遢。

高中時，我嫌棄他是個殘疾人，坐在輪椅上的他仿佛讓我也“矮”了半截。那個小縣城里，隨處可見的就是同學，我害怕別人問我：“是你爸嗎？”

長大后，我懂得越多，對他的鄙視也越發猛烈——覺得他膚淺、大男子主義以及自私自利。

和他說話，我越發帶著一種優越感——我很少和他講話，因為講話便意味著爭吵，我奉行“有理說理”，而爸爸吵架全憑吼，仿佛聲音越大，就越有理。

我知道自己這樣很討厭，但請原諒青春敏感要面子的少女。

2

爸爸經常念叨：年輕人不要信命，要信自己！別人說這話，我肯定覺得是心靈雞湯，唯有我爸說這話，我深信不疑——他是個韌性極強的人，無數次死里逃生。他的主治醫生都說，我爸是他見過的求生欲最強的病人！

我想也許是他的責任感使然，爸爸從12歲就擔起了養活弟弟妹妹的責任。記憶中第一次看到硬漢一般的父親有淚，是因為四姑。他告訴我，那年四姑才13歲，不幸得了瘧疾，他背著她跑了八九公里趕到大夫家的時候，四姑已經沒了氣息。彼時，他不過才20歲出頭。媽媽說：“你爸一直是一個很有責任感的人，想給你們最好的教育，砸鍋賣鐵送你們上大學，你不能不敬他。”

爸爸曾經做過無數種工作，因為沒有文化，幾乎都是苦力。他說年輕的時候，不要錢，只要人家管頓飯，他就給人家干活，輾轉在各大礦場、石場賣力氣。我記憶中有兩年的時光，他在家附近的石場裝石頭，一車20元，他一天要裝五六車，一直是石場裝車最多的人。他總是拼了命地賣力流汗，別人都問他：“你為什么這么拼？”他回答說：“我家3個小孩呢，不拼怎么行？”

再后來，他考了爆破證。他曾驕傲地告訴我，爆破員不是誰都能做，得膽大心細，但他從沒告訴我爆破員的工作那么危險，一不小心就會被炸破的石頭壓到身上。

第二年，他便出事了。那時我才初二，只知道爸爸受傷了，媽媽去照看，甚至抱怨說，媽媽走了就沒人給我做飯了。

在我受不了一點兒挫折要死要活的時候，爸爸只是平靜地告訴我：“你這么不惜命，是因為你沒有死過，你在死亡邊緣徘徊一次，你就只想好好活著。”

后來，他一年總是要住幾次院，因為醫院的床太小，他害怕媽媽休息不好，從來不讓媽媽陪同。有次，我去醫院看他，同病房的奶奶說：“你爸是我見過最樂觀、最樂于助人的殘疾人。”原來，康復科的病人大多腿腳不便，爸爸竟一個人幫五六個病房里腿腳不便的人買飯！

3

爸爸前幾年忽然迷上了種花。我們兄妹三人給他買了很多花籽，本來以為他只是在家里的小院子種一下，沒想到回家的時候，發現從村口到我家的那條200多米的小路上全是姹紫嫣紅。

我問我媽：“咱們這兒怎么忽然重視綠化了？”

我媽撇撇嘴：“你爸每天準點起來，從輪椅上溜下去，坐到路邊，把那路邊的雜草一棵一棵地拔起來。人家每天還有任務呢，今天10米，明天10米。”

我哭笑不得——爸爸總是帶著一絲執拗的可愛。

老媽抱怨：“他拔完之后，還逼著我拉了幾車的土倒在路邊，方便他種花。”

我笑得很大聲，覺得爸爸真是可愛。

去年，爸爸突發奇想，想買個殘疾人專用的電動車。在他的百般哀求下，媽媽給他買了車。他可開心了，計劃每周帶媽媽去一個旅游景點。

我每次受到打擊時，總會看一看爸爸的抖音賬號。他的抖音質樸無華，卻能讓人感覺到他在很認真地記錄生活。

雖然是個殘疾人，但是他生活可以自理，能劈柴、做飯，養狗養貓、侍弄花草、鍛煉和唱歌。

除了疼得受不了的時候，他幾乎都是樂呵呵的，一直在努力把平淡乏味的生活經營得多姿多彩。他像一株生機勃勃的向日葵，總是給予他人熱愛生活的動力。他向我們奉獻著他的所有，而我只不過是站在他的肩膀上看到了這個世界的一小部分，我沒有資格揣著優越感對他不尊敬。

昨天，我忽然發現爸爸有了白發，在感嘆時光殘忍的同時，我更揪心于自己多年對他的疏遠和不敬。

我想，每個人大概都會因為時代觀念及經歷不同對自己的父親有過些許的不滿。但是，請記住，你的父親曾經也是瀟灑的少年，他們之所以成為父親，是因為他們用大部分的自我，擔起了我們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