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死后,一切陷入混沌,這個名叫光明的老人過得似乎暗淡無光,就在他決定去自殺的當口,反倒重啟了人生……小說讓你想起身邊的一類人,他們的人生像齒輪一樣規律運轉,他們固執地堅守著最后的體面,一直到生命的最后時刻。
一
余光明推開門,像往常一樣咳嗽一聲,空蕩蕩的客廳里傳來回聲。若在半年前,老婆梁筱筱十有八九會從廚房走出來,笑盈盈地說一句,飯菜馬上好,洗手去!
梁筱筱也有不出來的時候,不出來肯定是油鍋熱了,不敢撇下。梁筱筱比余光明早退休三年,三年來她已完全適應新生活,清空雙開門電冰箱,每天拉著小拖車去一趟菜市場,還驕傲地宣布要讓余光明每天吃上新鮮蔬菜和不過夜的海鮮。梁筱筱退休前,買菜做飯的活兒都是余光明的,他做了三十多年從無怨言。梁筱筱退休第二天就宣布要從頭學習炒菜做飯,她去書店買了兩本菜譜,不到一個月時間,就能做出一桌像模像樣的家常菜。
每天從早市回來,梁筱筱會在社區小廣場上跟大哥大姐們聊會兒天,不敢聊太久,怕小拖車里的蛤蜊和海兔子缺氧、變質。新鮮的海兔子肉質緊實,吃起來有甜甜的回甘。蛤蜊更不消說,別說死掉的,就是活力不足、不再吸水噴水的,吃到嘴里味道都不爽。梁筱筱回到家,會把蛤蜊和海兔子分兩個盆泡上,用的也是從商販那里討來的充氧海水。待到下班時間,在海水里浸泡的海兔子依舊新鮮,蛤蜊也在一吸一吐中滌凈沙子,純正青島口味的飯菜便在余光明進門十分鐘后端上餐桌。余光明喜歡喝酒,每天晚上都會喝上兩口。他不介意菜肴,只要有釘螺就行,每一口釘螺都得嘬出響兒,一杯原漿啤酒喝干后再“吱嘍”一聲嘬一只釘螺,別提多愜意。腌釘螺是梁筱筱從電視上學到的。腌制兩天的釘螺最好,釘螺湯正好有滋有味兒,釘螺肉也被調料煞緊,肉和殼之間留下能發出“吱嘍”一聲脆響的間隙。余光明喜歡喝啤酒,還得是青島第一啤酒廠的原漿,青島人簡稱一啤。原漿啤酒不能上午買,余光明大概晚上六點一刻到家,梁筱筱會在五點買回家,正好不耽誤燒菜。她說剛出壓力桶的原漿啤酒太涼,喝下去會刺激腸胃,必須提前一小時出壓力桶。梁筱筱干了近二十年護士長,凡是涉及健康方面的不良嗜好,絕不肯向余光明妥協,余光明吸煙就是這樣戒掉的。
半年前,準確說是六個月零七天前那個周五上午,梁筱筱像往常一樣在鎮江路市場上挑選食材,一樣一樣過完秤裝進藍色格子的帆布折疊小拖車。小拖車立起來,能當小板凳臨時坐一坐,這是余光明給她買的。鎮江路市場距家一公里左右,其間經過四個路口,還有大段的上下坡路,小拖車給梁筱筱節省了很多體力。小拖車用了不到兩周,社區小廣場上的大哥大姐們就都知道是余光明買的。每逢遇到熟人聊天,梁筱筱就會說起老余給她買的小拖車,還會不厭其煩地立起小拖車坐上去演示。
梁筱筱拖著藍格子小車經過離家最近的路口時,剛踏上斑馬線,一輛嶄新的電動轎車飛馳而來,砰的一聲悶響,梁筱筱和她的藍格子小拖車一起飛了出去。釘螺和海兔子撒滿路口,散落在地上的蛤蜊還在往外噴水,一股細細的水線落下時,溶化了路邊鐵箅子上一小塊血漬,混成污水流進下水道。
站在冷清的客廳門口,余光明明白再也等不到笑盈盈走出來的梁筱筱。他蹲下身脫換鞋子時,兩顆淚跌落在地板上,他趕忙用手搓一把臉,一屁股坐上門口矮凳。這只矮凳是梁筱筱給他買的,余光明左腿膝蓋長年積水,蹲著脫換鞋子不便。矮凳也是在鎮江路市場上買的,只花了十五塊錢,板材用的是老榆木,還是實打實的榫卯結構。梁筱筱時常給余光明傳授砍價技巧,她說賣矮凳的老板開口要價三十塊,直接攔腰砍到十五塊,即便是老板退讓到二十、十八,只要不松口,老板最后就會按照她堅持的價格賣。
手機鈴聲把余光明拽回現實。電話是兒子打來的,問他在干什么。余光明說在跟朋友們喝酒。兒子說不要喝多了,要按時回家睡覺,路遠了就打車回家,不要舍不得花錢。余光明一一應承,兒子例行公事般掛斷電話。兒子余家輝早年去美國留學,一直讀到博士,畢業后便留美工作,在硅谷一家芯片公司做研發工程師。對于兒子留在美國一事,余光明滿肚子牢騷。他覺得是國家培養了兒子,兒子學成后就該回來報效祖國,不該為美國人工作。余家輝卻是鐵了心要留在美國,他說科學無國界,因為每一項科研成果都會造福全人類,就像瑞典人諾貝爾發明了炸藥,全世界都在使用。余光明反駁說炸藥是中國的四大發明,全世界都是在跟中國人沾光。余家輝向父親解釋,說火藥和炸藥是兩種完全不同的化學物質,其區別相當于風箏和飛機。余家輝解釋到這里,余光明就開罵了,要不是梁筱筱一旁連拉帶勸,他差不多要對兒子動手,全然不顧兒子的美國女友第一次登門。余家輝的女友叫瓊斯,在硅谷另一家公司工作。瓊斯第一次到青島,余家輝本來訂了離家不遠的香格里拉酒店,可瓊斯想拉近與中國公婆的關系,堅持住到家里。
一年后,余家輝和瓊斯結婚了。婚禮在美國舉辦,余光明因為簽證出了問題,沒能參加。婚禮當天,余家輝跟父母視頻連線。梁筱筱在視頻里哭成淚人,她做夢都沒想到自己連兒子的婚禮都參加不了。掛斷視頻,余光明感嘆道,就當沒這個兒子了。
梁筱筱去世時,余家輝一個人飛回來給媽媽奔喪。余光明問他的瓊斯怎么不回來。余家輝說去歐洲出差了,趕不過來。婆婆死了,兒媳婦因為出差不回來戴孝奔喪,這事兒在青島會被人笑話的。余光明心里這樣想著,對兒子和洋兒媳的成見越發深了。
二
終于熬到退休年齡,“熬”是余光明學來的。同事老岑大他一歲,退休前兩年天天嘴里念叨著“可算熬到頭了”。辦理退休手續那天,老岑兜里裝著一包軟中華,逮誰給誰敬,一副二婚辦喜事的樣子。四個部門簽字蓋章,老岑兩個鐘頭就弄完了,第二天就帶著老婆自駕去了臨沂。
到余光明辦退休手續那天,他心里有些七上八下不落靠。別人一上午就能辦完,他卻辦了整整一天,甚至臆想著突然出來一個文件,老技術工人可以延遲五年退休。他隨后搖搖頭,否定自己的臆想,因為在鐵路上扳道岔實在算不上技術,只要有點責任心,誰都可以干。以前是機械扳道岔,扳道工還需身強力壯,后來改成電子扳道岔,只要能認清楚幾號軌道的按鈕就能完成。拎著一兜子零碎雜物走出鐵路局辦公大院,余光明幾近落淚,忙招手攔住輛出租車,生怕被熟人撞見。其實,在鐵路局辦公大院門口,余光明幾乎遇不到熟人,因為這里是局機關,而他一輩子都在十九公里外的鐵道班房里扳道岔。
在工友口里,余光明是個厚道的體面人,無論評先進還是漲工資,他都不爭不搶。行車室三班倒的同事前后加起來十幾個人,跟余光明都沒紅過臉,但也沒有更深的交情。同事里面除了老岑外,跟余光明交過心的還有小萬。小萬是余光明的徒弟,土生土長的嶗山人,說話嘴里含著槍藥,除師傅外,逮誰跟誰噴。
余光明每個禮拜都會去趟嶗山的百福園,梁筱筱的墓地在那里。退休后,一個人窩在老城的兩居室里,憋悶到兩耳幻聽,余光明經常能聽到梁筱筱叫他。有時候,他甚至答應出聲,答應完了還廚房、廁所,挨個房間找一圈,就像梁筱筱還活著。此時,余光明便覺得是老婆想他了,于是干脆三天去一趟百福園。每回在墓碑前坐上兩個鐘頭,余光明就把三天來的要事新聞,或者聽來的笑話段子講給梁筱筱聽。有一回還講過一個黃段子,說是某男住酒店,半夜起來給吧臺打電話,問最便宜的小姐多少錢。吧臺回復說一百塊,但是很丑,五百塊的漂亮。男人說要個最丑的。丑姑娘來房間后,男人讓其脫光衣服端坐在沙發里,他卻蒙著被子酣睡到天亮。丑姑娘問男人,你叫我來干嗎?男人說,屋里蚊子太多睡不著。余光明講到這里,墓碑后面傳來墓地管理員的聲音,說在墓地里講這個不合適。余光明苦笑著搖了搖頭,說我老婆愿意聽,她活著的時候我都不敢晚上講笑話,她會笑到失眠。說著說著,余光明就流下淚來。管理員走過來,拍了拍余光明肩膀,說男人比不上女人硬朗,六十歲的男人走了老伴兒得扒層皮。管理員還說,扒了皮就好了,新皮子長出來就忘了。余光明問多久長出新皮子?管理員說長的一年,短的三兩個月,就跟蛇蛻皮一樣,蛻一層皮就成另一條蛇了。余光明冷哼一聲,說他不是那種男人,他和老伴兒感情深厚,這輩子都放不下。管理員笑出聲來,說男人都一樣,他接著改口說男人女人都一樣,漲潮遇到新歡,落潮就忘了老伴兒。說罷,管理員轉身走開了,背身對余光明說,別看你長一副體面相,凡人就是凡人,我見得太多了。
余光明買墓地時就打算好了,百年之后,讓兒子把自己的骨灰和妻子合葬在一起。墓地占了小萬他們村里的土地,小萬的父親在萬家埠村當主任,余光明買墓地時,萬主任幫忙省下五萬塊錢。早些年,余光明兩口子省吃儉用供兒子去美國讀書,等到兒子工作賺錢后,家里才開始攢錢。梁筱筱去世后,余光明接手家中財務,發現三個存折已經有三十五萬元存款。結婚后,一直是梁筱筱管賬,余光明手里從未掌握過這么多錢。小時候家里窮,身體發育時遇上三年自然災害,余光明上面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年紀最小的他差點餓死。余光明經常說起他的不幸,用他的話講,他們這一代人上輩子肯定作過孽,要不怎么會在身體發育時挨了三年餓,讀書學文化時遇上十年動亂,工作時又遭遇下崗再就業。如果不是趕上鐵路局領導在梁筱筱護理的病區住院,余光明也會在下崗潮里被裁掉。
回味一生悲苦,余光明覺得梁筱筱是唯一讓他感到溫暖的人。自從買了商品房搬進這個小區,他甚至都沒進過物業公司的門,交水費、電費、燃氣費、取暖費、物業費都是老婆的事兒。余光明則負責買菜做飯料理家務,用他的話說是老婆主外他主內,他甚至都不知道怎么使用銀行卡取錢。在得知梁筱筱的噩耗時,他覺得自己的天塌了,整個世界隨著梁筱筱的遺像一起變成灰色,青島的海變成了灰色,棧橋回浪閣上的琉璃瓦變成了灰色,大學路上的紅墻變成了灰色,就連奧帆基地的白帆也變成了灰色。瞅著墓碑上梁筱筱的灰色照片,余光明禁不住再次落下淚來,心里生出一腔虛無感:人生一輩子沒意思,最疼愛自己的那個人走了,獨活著還有什么意義?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早死晚死都是一回事兒。
三
余光明的生活一成不變,沒有任何娛樂,不會打撲克也不會下象棋,更別說進老年合唱團或是去跳廣場舞。梁筱筱曾說過,等余光明退休了,兩人一起進社區的老年合唱團。上山下鄉時,余光明參加過知青合唱團,還拿過縣里合唱團比賽一等獎。余光明說他不想去,也不喜歡大合唱,當年之所以參加,是為了逃避下田種地干農活兒。梁筱筱不這樣認為,她看過余光明當年合唱表演時站C位的合照,說每支合唱團都有兩個花瓶,而他就是知青合唱團的男花瓶。梁筱筱還有很多奇怪理論,例如她說人的前一半長相是爹娘給的,后一半長相是自己內心給的。不管男女,一旦過了三十歲,臉上就會掛出心相。內心邪惡陰暗的人,會長出陰騭紋,把五官擠得變形。那些內心單純善良的人,不會長陰騭紋,面相會顯得慈眉善目。余光明年輕時就是帥哥,加上單純和善,后一半才長成一個周正帥氣的老頭兒……
梁筱筱走了,余光明更沒心思參加什么老年合唱團。當年看過《白娘子傳奇》,梁筱筱就嚷嚷著要去杭州看看西湖,余光明說等退休后就去。梁筱筱想借兒子結婚去美國看看,見見世面,結果因為余光明的護照被拒簽,沒去成。想起那些難以計數“等我退休后”的應允,余光明便后悔到打冷戰。
余光明幻聽越來越多,說話卻越來越少,有時候一天不講一句話。作息時間也完全錯亂,晚上難入睡,白天卻能躺在沙發里睡好幾覺。覺睡得多,夢也跟著多起來,夢中十有八九都有梁筱筱,大都是梁筱筱活著時,跟他有說有笑。也有夢見梁筱筱遭遇車禍的時候,余光明每每都會從夢里哭醒。還有一個更不好的跡象,他感覺自己的身體也越來越懶了,躺臥在沙發里瞅著電視,一個臥姿可以保持半天都不動一下。有一回冰箱里的蔬菜和掛面吃沒了,余光明懶得去超市,在家里直挺挺餓了兩天。第二天傍晚時分,老岑打來電話,問余光明到哪兒了,說十幾口子人都在等他。余光明這才想起來,今天晚上行車室同事聚會,小萬請客。小萬前天就給師傅打電話了,說今年聚會他做東,聚會地點定在五星級的凱悅酒店。余光明本來不想去湊熱鬧,可小萬是他徒弟,再加上買墓地時人家老爸幫他省下五萬塊錢,面子上實在推托不掉,便答應前往。
余光明打車到了凱悅酒店,打聽半天才找到聚會的包間青島廳,行車室十幾口子人如約齊至,就差他。以往聚會都是AA制,今日小萬做東,自然是他坐了主陪位置,而主賓位置坐著行車室林主任。小萬左側副主賓位置空著,自然是留給師傅余光明。余光明有點誠惶誠恐,他跟兩個副主任和老岑推讓半天,才被小萬按在副主賓位子上。余光明覺得小萬變了,不再跟人硬剛硬?,而是春風細雨,讓人心生愉悅。林主任一個勁兒稱贊小萬情商高,說他事業做大了,人也變得謙和禮讓,將來肯定能成大事兒。
整晚余光明幾乎沒怎么講話,只是隨著大家舉杯喝酒,一副魂不守舍的神態。聚會結束時,半數人喝得爛醉,光是道別擁抱儀式就搞了半個鐘頭。老岑和余光明一前一后走出酒店。老岑追上余光明,說他狀態不對頭,問他這兩年忙什么。余光明簡單講了幾句日常。老岑習慣性搖了搖頭,說他可能得了抑郁癥,應該去看看心理醫生。余光明有些惱怒,因為他覺得抑郁癥等同于神經病,而青島罵人最狠的話就是“神經病”。余光明不想把這個話題繼續下去,他跟老岑擺了擺手算作道別,便自顧自走了。
回到家中,余光明坐在門口的老榆木矮凳上,只脫下一只鞋子便怔住,一動不動地坐到后半夜,直到再次聽到梁筱筱叫他上床睡覺。這天晚上,余光明夢見梁筱筱叫他去外面餐館吃飯,他問梁筱筱為什么不在家做飯。梁筱筱笑著說她不會燒菜,而且最討厭下廚房。兩個人走進臺東一家面館,要了兩碗海鮮面,吃面時,梁筱筱問他怎么去杭州,坐飛機還是坐高鐵。余光明覺得這回再也不能讓老婆失望了,他干脆地應承了,說是坐飛機快。
余光明繼續三天跑趟萬家埠。墓地管理員是萬家埠人,也姓萬,余光明稱他老萬。老萬是個老光棍兒,論輩分是余光明徒弟小萬的爺爺。小萬扳了三年道岔就辭了職,跟著一位大佬做房地產,也做墓地生意,公司的名字叫萬家吉祥。退休后,余光明沒見過小萬幾回,除了上回同事聚會就是在百福園墓地,小萬陪同公司董事會前來視察。一身筆挺西裝的小萬看到師傅后趕忙上前打招呼,師傅長師傅短地叫著。
每次看到余光明走進墓園,老萬都會跟他打招呼,說余光明是個情種,兩年來每隔三天堅持來看死去的老伴兒是百福園獨一份。到第五年時,老萬不再感嘆余光明是情種,而是覺得這人腦子有毛病。老萬勸余光明,也說他應該去看看心理醫生,不然會把腦子憋出毛病來。余光明的視線離開笑吟吟的梁筱筱,瞅著碧藍的天空問老萬,我扒過六層皮了,為什么還是忘不了。老萬跟余光明一起瞅著藍天,說你魔怔了,魔怔的人不知道疼,扒幾層皮都一樣。
余光明決定終結糟糕的人生,日子就定在六十歲生日當天。他已攢下足夠致命的安眠藥。
生日當天,天還沒亮,余光明就起床了,找來紙筆寫了封遺書,是留給兒子的。尋思到太陽出來,余光明也沒寫滿一張紙,主要是留下存折的取款密碼,再就是叮囑兒子把骨灰安置在百福園,跟妻子合葬。還有這所兩居室的房產證以及發票等資料的存放處,余光明居住的房子是他唯一的不動產。半年前,兒子準備買房,余光明那時就做了自殺打算,準備賣掉自己居住的這套房子補貼兒子。兒子起初不同意。余光明說自己老了沒法照顧自己,準備住進養老院,留下這套房子也沒有用處。大概余家輝覺得父親住進養老院是個不錯的選擇,總比一個人孤苦伶仃好得多,就同意了。在中介公司積極“幫助”下,這套兩居室掛到二手房網上,有好幾撥人來看過房子。
接下來,余光明給自己做了四菜一湯的生日宴,辣炒蛤蜊、流亭豬蹄、海蜇白菜、炸花生米和燉黑頭魚湯。菜盤端上餐桌后,余光明摘下圍裙,出門買了八斤原漿啤酒。余光明早有打算,用原漿啤酒打個底兒,最后用高度白酒送安眠藥下肚,據說用白酒見效快、藥效高。家里還有一瓶53度飛天茅臺,那是兒子回國時在機場免稅店買的。
諸事齊備,余光明又換了一件新襯衣,穿上準備去美國參加兒子婚禮的西裝。做這套西裝花了他整整兩個月工資。余光明穿戴整齊端坐于餐桌前,自斟自飲。八斤原漿喝了整下午,菜沒有吃多少,酒勁卻已上PeRA4T91aM8H/kyfspcTBkKV8SRJ7v73f/wZ9XRdRIc=頭。窗外漸漸暗下來,余光明搖晃著站起身,一手執飛天茅臺,另一只手抓著安眠藥瓶,踉踉蹌蹌走進臥室,和衣上床。就在他準備就著茅臺酒吃下安眠藥時,又改了主意,他想萬一自己死后多日不被發現,尸體肯定腐爛變臭,不僅連累鄰里也禍害了這個家,兇宅也賣不上好價錢。
余光明坐起身,找出配這身西裝的新皮鞋,帶上飛天茅臺和安眠藥出了家門。站在小區門口思量許久,余光明還是沒想好該死在哪里。他想去百福園梁筱筱墓前,可天已經黑了,沒有出租車愿意在夜間去墓地。徘徊許久,擔心鄰居看見詢問,余光明只好漫無目的地往前溜達,不知不覺中走到妻子出車禍的十字路口。他心頭一震,覺得是妻子在提醒自己,這里才是終結人生的不二選擇。
南側有一個街邊公園,黑松環繞。余光明走進去,坐在一棵大黑松下面的連椅上,坐在這里可以瞅見十字路口,也就是梁筱筱出車禍的地方。借著路燈,余光明打開飛天茅臺,舉起酒瓶,嘗了一口。緊接著,又喝了第二口,這一口喝得有點多,咽下去之后的醬香味兒回味悠久。在余光明記憶里,這是第二回喝飛天茅臺,第一回是十多年前,大姐的女兒結婚,外甥女嫁了一位上市公司的副總,婚宴上喝的全是飛天茅臺。除了醬香味兒,余光明沒有覺得茅臺有什么特別。左一口,右一口,不知不覺中余光明喝下小半瓶茅臺。他連站起來的勁兒都沒了,或許根本就不想再站起來,他的人生不需要站立了。他從西裝口袋里掏出藥瓶,擰開瓶蓋,舉起藥瓶時,突然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你不能這樣。
四
阻止余光明自殺的女人叫關照,是青島都市報的校對,已經退休兩年。關照的兒子一家三口每天都在她家吃晚飯,吃完了拍拍屁股走人,她收拾完廚房的鍋碗瓢盆便會下樓扔垃圾,然后沿著小區門口的馬路遛遛彎兒,再去街邊公園小坐一會兒才會回家睡覺。令關照意想不到的是,今晚居然看到余光明坐在自己常坐的連椅上喝悶酒。關照和余光明住在同一個小區,余光明不認得關照,關照卻認得余光明。關照認得余光明是因為梁筱筱,梁筱筱是個“社會活動家”,她在社區小廣場上顯擺余光明如何愛她的時候,圍觀的鄰居中便有關照。有一回下樓扔垃圾,關照看見一個神情落寞的老頭走過去,隨后便聽見七號樓兩位大姐指著老頭嘀嘀咕咕,她才知道這個長相周正的老頭是梁大姐的老伴兒。
關照走上前,一手奪走余光明手里裝安眠藥的瓶子,另一手拿走酒瓶,說余大哥你不能走這條路呀。余光明吃了一驚,街心公園的路燈伴著銀色月光雖不甚明亮,卻能看清關照的臉,可他無論如何都記不起這個女人是誰。關照把藥瓶揣進口袋,半個屁股坐上連椅一端,耐心地做起自我介紹。關照特意強調自己跟余光明住在同一個社區,跟梁大姐生前交好,還知道余光明為梁大姐買的能當凳子坐的折疊拖車。說到梁筱筱遭遇車禍,關照禁不住流下眼淚,嘆息人生無常。大概是關照覺得自己話風跑偏,趕緊又往回找補,說梁大姐早走就是為了把壽命留給余大哥,余大哥要是走上這條路就太對不起梁大姐了。說著話,關照把酒瓶放在連椅上,從口袋里掏出一包紙巾,抽出一片遞給余光明,接著又抽出一片來擦眼淚。
余光明沒有落淚,一個大老爺們兒怎么可以當著旁人流淚。雖然沒有落淚,余光明還是接過紙巾,放在手掌里輕輕揉搓著。他多多少少有些尷尬,被人看見自殺,尤其是住在同一個社區的鄰居。看到關照擦完淚水,情緒穩定下來,余光明說自己沒有那個想法,只是在喝悶酒而已。關照把身體往前挪動一下,讓自己整個屁股坐上連椅,笑著對余光明說,家里有礦呀,揣著瓶飛天茅臺坐大街上喝悶酒。余光明還待辯解,關照卻站起身來說,余大哥既然想喝酒,咱倆換個能擼串喝野餛飩的地方,我陪著您喝。余光明不自主地說好,他扶著連椅站起身來,感覺腿腳有些酸軟無力,剛要邁步便一個踉蹌,應該是喝了太多酒的緣故。關照趕忙伸出拿酒瓶的手攙住他,兩條胳膊交叉后,余光明的手也抓到酒瓶。深秋之夜,月光灑滿菠蘿石鋪就的街道,兩位老人剪破穹幕銀華,一起抓著一瓶飛天茅臺往前走去。
關照不到五十歲時,在出版社任編輯的丈夫得癌癥去世。接下來的十年時間里,關照獨自操持著兩個子女結婚、成家、生子。老大是女兒,叫樊珂,七年前遠嫁加拿大,現在已經是三個孩子的媽媽。老二是兒子,叫樊璋,六年前奉子成婚,娶了一個強勢又前衛的老婆,叫尹紅。樊璋和尹紅沒有正經工作,一家三口全靠關照退休金生活。關照生性溫和,對于兩個心安理得啃老的年輕人從不說重話,甚至連臉色都不會給,整日里笑瞇瞇地迎來送往。逢年過節,或是孫子過生日,關照還要時不時地封個大紅包。送紅包時,關照都是開著玩笑塞到孫子手里,她擔心把紅包直接給兒子或兒媳會讓兩個年輕人不自在。尹紅卻不介意這些縟節,她往往會在第一時間從兒子樊子胤手里奪走紅包,說是怕兒子弄丟。更離譜的是,有一回過年,正好趕上關照補發半年加班費。對于這筆額外收入,關照權當意外之喜,便封了一個兩萬元的大紅包塞給孫子。尹紅仍是第一時間拿走紅包。大概是厚重的手感使然,尹紅居然當面兒吐著唾液數起鈔票來。樊璋略有些尷尬,他偷瞄了媽一眼。關照避開兒子的眼神,裝作什么都沒看見,起身去廚房站立一會兒,聽見尹紅數完錢,才端著一碗蛋炒飯回到餐桌。
細究起來,關照跟余光明算是同類,都是體面人。
五
余光明生日第二天,關照重新張羅一桌生日宴,有剁椒鰈魚頭、清蒸老虎斑、紅燒黃海對蝦、西芹百合松子仁、海參鮑魚烏雞湯,當然還有一啤的原漿。
頭天晚上,關照陪著余光明在野餛飩店聊天,兩個人喝完四扎一啤的原漿,已經是凌晨三點。四扎原漿,關照喝了三扎,她說喜歡喝原漿啤酒,其實是不想讓余光明再喝了。關照幾乎不喝酒,但有酒量,丈夫活著時,她偶爾替丈夫擋過酒,三兩扎原漿下肚像沒事人一樣。擔心余光明的心結沒有紓解,關照把他攙扶著送回家也不敢離開,安置余光明睡下后,便在客廳沙發里和衣睡了四個小時。其間,關照起來好幾回,推開余光明臥室門察看。她覺得做這一切是理所當然,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于情于理于人于佛,關照認為自己的行為沒有任何不妥。自打丈夫去世后,關照就開始信佛,并且在湛山寺皈依。皈依之后,關照更加虔誠,三天兩頭跑去湛山寺清掃院落、拂拭案幾、燒菜做飯,把和尚們的活全干了。
天亮時分,關照離開余光明家。臨出門時,關照順手把鑰匙盤里的鑰匙拿走,鎖上房門后,又再次打開,把門口的藍格子折疊推車也拎走了。回到家中,關照沖了個澡,換了身湖綠色呢子裙。這是女兒從加拿大寄來的生日禮物,一直沒舍得穿。穿戴整齊后,關照拎著藍格子折疊推車去了鎮江路市場,精心挑選食材。回去的路上,關照又去蛋糕店訂了個四寸芝士蛋糕。服務員問蛋糕卡上要不要留言,關照沉吟片刻,在蛋糕卡上寫了六個字:人生可以重啟。
關照打開房門時,余光明正好剛剛起床,站在客廳里發愣,大概是在回憶昨晚斷片前的內容。看到關照用鑰匙打開房門,他吃了一驚,等到他看見關照手中拖著的藍格子折疊推車時,抑制不住地淚水涌出眼眶。
生日午宴持續到下午四點才結束,大部分時間都是關照在說話。她說社區合唱團團長老王跟夏姐好上了,兩個人準備年底辦婚宴,雙方商量好了不領結婚證,以免將來產生財產糾紛。還說舞蹈隊的隊長傅大姐跟鳳英鬧別扭,因為兩人同時喜歡上了何局長,而何局長老伴去世之后壓根兒就不想再婚,但跟他們家小保姆好像有那么點意思。又說起社區里的模范夫妻老段兩口子,他們賣掉老城區一套房子,拿著錢四處旅游,美洲、澳洲、歐洲幾乎游歷遍了也沒花掉一半賣房錢,今年冬天還準備坐火車去俄羅斯看雪景。關照還說起自己的家事,說女兒樊珂其實是丈夫老樊的侄女,因為父母親出車禍雙雙身亡,他們收養了她。說起親生兒子樊璋,關照有些情緒低落,感嘆兒子懦弱,處處聽老婆擺布,至今沒個正經工作,一家三口都靠著自己退休金接濟。
余光明聽得倒有耐心,且很專注,還時不時地舉杯向關照表示感謝。余光明平日很少跟人閑聊,也聽不得這些家長里短,覺得一個大老爺們兒不應該嚼老婆舌頭。自梁筱筱去世后,耳根子清凈到幻聽的余光明,沒想到自己竟這般渴望聽到這些東家長西家短的八卦。八年來,這個屋里的餐桌上從來沒上過四菜一湯,何況還都是高端硬菜。吃人家嘴短,余光明開始附和關照的觀點,說老年人應該走出去融入群體,并且跟同齡人多溝通多交流,還同意關照說的不跳舞不唱歌可以下象棋下圍棋。為讓關照放心,他主動承諾自己會堅強生活下去,讓老朋友不再為自己擔心。在說到“老朋友”時,余光明甚至覺得有點臉紅,他昨晚才認識關照。余光明不動聲色地瞅一眼關照,發現對方臉上也微微一紅。
興許是昨晚喝了太多酒,兩個人今天都很矜持,一瓶紅酒喝了不到一半。兩個人一直說到下午四點鐘,關照收拾完餐桌和廚房衛生,這才回家給兒子一家三口做晚飯。
出門時,關照問家里是不是還有備用鑰匙。余光明說還有。關照略帶些羞澀地問,是否方便給她一把。余光明猶豫片刻,從鑰匙盤里拿出一把用紅繩拴著一柄小桃木劍的鑰匙,遞給關照。關照接過鑰匙,看了一眼紅繩上的桃木劍問,是不是梁大姐以前用的。余光明點點頭,說筱筱覺得桃木劍能辟邪。
六
北方城市的季節轉換有些草率,從冬到夏、從夏到冬,往往一夜間的事兒,春秋幾乎沒什么存在感。青島卻不一樣,四季分明到春秋與冬夏平分秋色。六月的青島人們往往會懷疑夏天不會回來,而十月底的青島人們又會感念秋天的仁慈,遲遲不肯撒手美麗。
已是霜降時節,嶗山默默地換了一種顏色,黑松不再像夏季那般青翠欲滴,悄然變為深綠色。蒼松掩映間的巨石險峰上幾乎被爬山虎占據。自寒露開始,爬山虎葉子日甚一日地絳紅,把嶗山渲染成油畫。
關照帶著余光明爬上北九水的潮音瀑。路上余光明坐下來歇了好幾起。看著一些比自己還老的人步履輕盈而過,余光明感嘆自己衰老太快了。關照說他不老,只是缺乏鍛煉,只要跟著她每個禮拜爬一次嶗山,他也能健步如飛。
攀上將軍崖,整個嶗山北麓盡收眼底,深秋的群山莽莽蒼蒼,跳脫的巨石和紅葉點綴其間。站上崖頂,余光明有生出縱身躍下去的沖動。他難以自控,恐懼地呆立在原地,腦海翻騰著各種墜崖的慘象,瞬間渾身癱軟且周身冒汗。他緊緊抱住一棵松樹,不敢松開。
關照覺察到不對勁兒,轉過頭看到余光明臉色蒼白,身體戰栗,趕緊攙扶住他。在幾個年輕人幫助下,余光明才下來將軍崖,癱坐在一條石凳上大口喘著粗氣。關照遞過來保溫杯,讓他喝口熱水穩穩神,問他是不是有恐高癥。余光明說沒有,梁筱筱活著時,他倆還一起去過電視塔頂上的旋轉餐廳吃過自助餐。聽到余光明這樣解釋,關照心里有一絲嫉妒和不悅,她接著問,你剛才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心臟有什么問題?余光明搖搖頭,說心臟一直挺健康的,剛才在將軍崖上突然緊張起來,有種要跳下去的沖動,大概害怕真跳下去,所以緊張。
大約過了一小時,余光明才緩過來,在關照攙扶下,緩緩下了山。當晚,關照上網查閱了很多資料,結合余光明情況,覺得這些癥狀似乎更傾向于抑郁癥。
關照最終說服余光明去看心理醫生。一番談話、一輪測試下來,醫生診斷為重度抑郁,必須進行藥物干預。醫生一次性開了一個月藥量的鹽酸帕羅西汀片。余光明問醫生,需要服藥這么久嗎?醫生說要服半年以上,視具體情況減少藥量,切切不能隨意停藥,隨意停藥有可能加重病情。醫生還說這種病可以加入醫保的重大疾病,用藥報銷額度就會提高。余光明想了想還是拒絕了,因為加入醫保重大疾病會被寫入醫療檔案,在醫保檔案里有精神類疾病會不會影響到兒子,他不敢確定。
在關照監督下,余光明開始服藥。關照還像影視劇里精神病醫院的醫生那樣,伸手捏住余光明下巴,讓他張大嘴巴接受檢查。余光明調皮地張開嘴巴,把舌頭“啦啦啦”在嘴巴里快速地上下翻動著,表明已經把藥物咽下。
關照幾乎天天來照看余光明,有時一天要跑好幾趟。她下午要回家給兒子一家三口做晚飯。送走兒子一家,收拾完家務,還要趕到余光明家監督他吃藥。時間長了,鄰居們開始私下議論,傳老榆木疙瘩余光明被老狐貍精關照拿下了。關照生性低調,與鄰里交往也算得體有分寸,雖說年輕時也是美人兒,但也不至于被喚作“老狐貍精”。之所以被喚作老狐貍精,是嫉妒使然。
男性壽命普遍低于女性,所以社區老年隊伍里缺老頭,尤其像余光明這樣長相周正、言行體面的,早有一撥老太太惦記著他。加上外界傳說余光明的兒子在美國硅谷年薪上百萬美元,老余在銀行里開了美元賬戶,至少有六位數的存款。梁筱筱剛去世時,余光明家門口的中老年婦女經常走碰頭,都是打著吊唁梁大姐的幌子接近余大哥。怎奈余光明對梁筱筱情真意篤,容不下任何“芳鄰”,他甚至有些心煩意亂,大多時候敲門都不開,裝作不在家。吃了閉門羹的中老年婦女們自覺沒味兒,便在背后管余光明叫“老榆木疙瘩”,但心里都承認他是個鉆石王老五。傅大姐甚至還嘲笑余光明,說別看他現在拽,總有熬不住的時候。事情出乎意料,老榆木疙瘩一熬就是八年。如果余光明始終熬著,大家也沒有閑話可說,誰知老榆木疙瘩最終竟被看上去老實巴交的關照開了竅,傳言一時間甚囂塵上。
風言風語也傳入當事人耳朵,余光明倒不怎么介意,關照卻不一樣,她擔心閑話傳到兒子和兒媳那里。這天晚上,關照多燒了兩個菜,還燉了個鱈魚湯,最近把精力多用在余光明家里,給兒子一家三口做的菜未免有些敷衍。
吃完晚飯,關照想試探一下兒子兒媳口風,卻不知該如何開口。看到媽媽有話要講的樣子,倒是樊璋先說話了,他問媽媽是不是要去照料余叔叔。關照臉色一紅,沒料到兒子早就知曉此事了。她囁嚅道,晚上不去余叔叔家,免得鄰居們傳閑話。樊璋笑道,老年人談戀愛也是正常的,怕那些閑話做什么。關照懸著的心踏實下來,沒想到兒子如此開明。關照說,我們還沒談戀愛,你余叔叔抑郁多年,一個月前差點自殺,我是覺得他可憐,照顧他一下。樊璋對媽媽說,你不用有顧慮,如果你和余叔叔覺得合適,我和尹紅都支持你們。關照轉頭看向尹紅,尹紅趕忙點點頭表示支持。
關照眼圈一紅,心中頗有些感動。
七
不知道是藥物生效,還是關照的陪伴,或兼而有之,余光明的心緒算是穩定下來,不再想自殺這事了。在將軍崖頂出現狀況時,余光明便明白自己不想死了。不僅不想死,甚至恐懼那種將死的感覺,不然也不會緊緊抓住松樹不肯松手。幾個年輕人費了好大力氣,才把他的雙手從松樹樹干上掰下來,還把他右手中指弄傷了。
世界在余光明眼里漸漸有了顏色,先是八大關銀杏葉,再是奧帆基地的片片白帆……關照的偶然介入重啟了余光明的新生,使這艘疲憊的老船再次揚起生命之帆。
就在一切向好時,太平洋對岸的兒子突然打來一個電話,讓余光明好生為難。兒子余家輝半年前準備買下一座獨棟別墅,因為他和瓊斯即將迎來第一個孩子,之后還得請保姆,亟須一棟寬敞的大房子。兒子兒媳本來沒想得到余光明的援助,可決心赴死的余光明卻一定堅持要把房子賣掉。于是,兒子就把這一百二十萬計劃進購房款,付款日期臨近,便打來電話問房子賣掉沒有。
說出去的話就是潑出去的水,余光明一輩子最討厭說話不算數的人。他打小就告誡余家輝做人要言而有信,如今自己若是說話不算數,豈不是打了自己嘴巴?還有,兒子買房是為了孫子。雖說孫子是個美國人,可就算是美國人他也得姓余啊,也得管自己叫爺爺不是?
余光明盤算再三,覺得按照先前編的謊話賣掉房子住進養老院也是個不錯的選擇。但是住進養老院,關照還會天天來看望他照料他嗎?這些日子以來幸虧關照悉心呵護,他的精神狀況才有所好轉,如此一來,豈不就斷了關系?轉念一想,關照比自己小五歲,臉蛋和身材看上去更顯年輕,說她五十歲出頭都不為過,人家這么精心照料自己完全是巧合,自殺那天晚上正好被她遇見,換作是自己也不會見死不救,更何況關照還說她是梁筱筱的朋友。想到這兒,余光明知道自己想多了,以關照的條件完全可以找到一個更好的老伴兒,而不是一個神經病。雖然關照說這不是神經病,只是心理問題,很多老人都有。
就在余光明舉棋不定之際,中介打來電話,說要帶買主過來看房子,問在不在家。余光明長嘆一聲,覺得一切都是天意,便對中介說,我在家,你們過來吧。
八
房子最終還是賣了。余家輝那邊急需付款,余光明低于市場價三萬塊錢把房子賣了。
余光明突然賣掉房子,關照也很詫異。待余光明解釋了賣房子的原委,關照表示理解,也支持。關照更關心的是余光明以后住哪兒,他們兩個人會不會有結果。日后住哪兒,關照問得出口,會不會有結果,關照只能揣測。
余光明說他原本打算住進養老院,可又覺得還能料理自己的生活,想就近租房住。聽說余光明想就近租房住,關照覺得這是余光明對自己表態,趕忙跑去房屋中介張羅房源。
房子還沒租好,買主就催促搬家,說要趁著冬天裝修好房子,明年春天出租。余光明正為難,徒弟小萬給他出了個主意,先在萬家埠找一處閑置民居,把家里的物件搬過去,然后慢慢找房。村里閑置房很多,小萬當天找來搬家公司,又找了遠房叔叔家一個獨門獨院的三間瓦房,把家具物件填塞進去。余光明和關照乘坐小萬的奔馳越野車一同去了萬家埠。余光明感嘆,租個農家院住著也不錯呀。聽師傅這樣說,小萬來勁了,說他看過萬家埠周邊的整體規劃圖,這里有可能被規劃成嶗山康養社區,租農家院不如買農家院,到時能賺到一筆拆遷費。小萬越說越來勁兒,他說師傅住在村里去看望師母也方便,走路二十分鐘就到百福園。小萬還沒拎清師傅和關照之間的微妙關系,以為關照只是位熱心的鄰居或師傅家親戚。
余光明有些動心,問都知道要拆遷了,農民們還會賣房子嗎。小萬說,這事兒也不是誰都知道,政府還在醞釀中,只是幾家地產開發商間傳的消息。關照問,農村的宅基地不能買賣吧?小萬點點頭,說城市戶口購買宅基地房不受法律保護,一切權益全靠自己跟宅基地戶主協商,主要是拆遷款分賬比例,談妥了簽好合同就相安無事,萬家埠現在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房子都賣給了城里人。余光明問,你叔叔會賣這個房子嗎?小萬說他叔叔家房子多,他擔心的是不搞規劃拆遷,那么多房子留在手里無法變現。關照對余光明說,這里空氣好水也好,養老倒是個好地方,可是你現在的身體狀況需要看醫生跑醫院,還是住市里方便些。余光明明白關照的意圖,沒堅持自己的想法,安置好家具物件后便坐著小萬的車回到市里。
余光明在社區邊上一家經濟型酒店訂了間房,作為棲身之所。獨自坐在床上,余光明禁不住悲從中來,打拼一輩子到頭來連房子都沒了。他牢記關照叮囑,情緒不好時都要想想有沒有及時服藥。關照在他的手機上設置每天上午十點鐘報時,提醒他按時按點吃藥。今天因為搬家,上午十點鐘正在前往萬家埠路上,所以沒服藥。余光明忙打開瓶礦泉水,把藥服下。剛吃完藥,關照的電話便打進來,邀請他晚上到家里吃飯。余光明知道關照的兒子一家每天晚上要來吃飯,便謝絕了,說自己泡方便面吃。關照堅持讓余光明去家里吃飯,還強調說兒子兒媳都支持他們交往。
掛斷電話,余光明穿戴好走出酒店。路過社區超市,余光明進去買了兩瓶千熙醬酒。他聽關照說過兒子喜歡喝醬酒,而且天天喝。年輕人這么懂事,他做長輩的送兩瓶酒也是應該的。余光明這樣想著,不知不覺沖淡了“無家可歸”的不良情緒。
余光明按了半天門鈴,穿著圍裙的關照才來開門,說她在廚房里炸魚沒聽見。餐桌上已經擺了五個菜,一份辣炒蛤蜊、一份醬爆豬大腸、一份蝦醬炒雞蛋、一份醬豬蹄、一份腌釘螺。余光明笑道,除了醬爆就是勾芡,沒想到你還能做一手魯菜。余光明把目光落在腌釘螺上,這些年來在外面餐館吃過幾回腌釘螺,都沒梁筱筱腌制的釘螺好吃。關照快步走進廚房,回頭對余光明說,吃完了再夸獎也不遲,樊璋他們馬上就到。話音剛落,便響起開鎖聲音,房門打開后,樊璋、尹紅和兒子擁進客廳。看到余光明站在餐桌旁,樊璋和尹紅微微一怔。關照忙著介紹起來,尷尬的氣氛瞬間打破。樊璋熱情地叫了一聲余叔,還讓兒子樊子胤管余光明叫爺爺。余光明拎起兩瓶千熙醬酒說,聽你媽說你喜歡喝醬酒,就買了兩瓶。余光明拎出一瓶來,一邊開盒子一邊介紹,說他喝過幾回千熙,跟茅臺一個味兒。樊璋趕忙接過酒來稱謝,說他早就聽說過千熙醬酒,很多專家盲品時都把它喝成茅臺。
說話間,關照把炸偏口魚和海菜湯端上餐桌,招呼大家就座。樊璋麻利地開酒倒酒,一看就是行家里手。他端起酒杯嗅了嗅,然后輕啜一口,而后將一杯酒一口喝盡,咂吧兩下舌頭贊道,好酒好酒!這是余光明第一次跟關照家人吃飯,本來心情略有些忐忑,沒想到樊璋這般熱情好客。接下來賓主推杯換盞,餐桌上氣氛十分融洽,關照臉上綻放著溫暖的笑,頻頻給孫子和余光明布菜。樊子胤擋住奶奶夾過來的菜,說他已經吃撐了,說罷就拿起iPad進了奶奶的臥室。余光明試探著夾起一只釘螺,習慣性地“吱嘍”一聲嘬進嘴里,就在釘螺的腌汁濺上舌頭的剎那,那股熟識又久違的味道充盈整個口腔。余光明驚奇地瞅了一眼笑吟吟的關照,關照微微翹起嘴角,笑容里不無得意。余光明生怕自己味蕾出現錯覺,連忙又嘬了兩只釘螺,味道兒竟然跟梁筱筱腌制的如出一轍。余光明沖著關照小聲問,你是怎么做出這個味道來的?關照笑盈盈的臉上微微一紅,她看了一眼兒子和兒媳,對余光明說,我在你家一本菜譜里看到一張用手抄寫的單子,上面就是腌制釘螺的配方,我想應該是梁大姐的獨家秘籍,前天就照著配方腌制了一回。樊璋和尹紅也嘗了釘螺,跟著余光明一起贊嘆起關照的烹飪手藝。這時,樊子胤在臥室里嚷嚷了一句,問奶奶臥室里怎么這么多旅行箱,是不是要跟爺爺出門旅行。瞅著樊璋和尹紅投來的詢問眼神,關照笑著說,那些旅行箱是你們余叔的,他剛剛賣掉房子,把隨時用得著的衣物暫時放在我這里。
聞聽此言,樊璋有些吃驚,問余光明為什么要賣房子。余光明無奈地笑了笑,便把賣房子的來龍去脈講出來。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原因,樊璋的臉色漸漸難看起來。待余光明舉起酒杯示意他喝酒的時候,樊璋居然推開酒杯,還嘟囔了一句:這酒真他媽難喝!
九
余光明沒在原來的社區附近租房子,他選擇去萬家埠,買下放置家具物件的那個農家院落。原本打算在社區附近租房子,主要是考慮到跟關照的交往。可對未來生活的期待,在關照家那次晚餐后破滅了。余光明想不通,得知自己賣掉房子后,樊璋為什么突然間變臉,他喜歡喝的醬香酒怎么就變難喝了,嘴里還罵罵咧咧不干凈。房子是自己的,就算跟關照確定了關系,哪怕是結了婚,各自財產也都由自己子女繼承呀。這一點,社區里再結合的老人有先例,關照閑聊也列舉過。
關照再沒找過他,連一個電話都沒打過。余光明在小酒店里住了三天,最終決定買下萬家埠的農家小院。正如徒弟小萬所言,現在去看望梁筱筱方便了,出門左拐上山,沿著防火通道步行二十分鐘就到百福園。梁筱筱的墓碑越發干凈了,余光明打算到來年春天,買那種一千塊錢一平米的草坪鋪在梁筱筱的墓地上。每座墓占地不超過兩平米,也花不了多少錢。管理員老萬又試探著問他為什么不再找個老伴兒。余光明說半路夫妻過不到一處。老萬說,這個歲數就不要要求那么高了,湊合著能做那事兒就行了。余光明說,那事兒沒那么重要。老萬又問,你是不是那根弦兒斷了?余光明說沒斷,就是不怎么想了。
住進萬家埠村已有半個月,每天上午十點鐘手機準時報時吃藥,這是關照給他定的鬧鐘。這天上午,手機鬧鈴報時時響起敲門聲,余光明顧不上吃藥先去開門。門外站著關照,她身后還有五個大行李箱。余光明看向關照身后,關照笑著說,出租車司機幫忙把行李箱拎過來的。關照臉上有幾許憔悴,涂了口紅,施了一層淡粉,眉毛也比以前畫得濃了,看上去漂亮了許多。余光明一時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只是呆立著。關照倒是直爽,說她把房子轉讓給了兒子,現在也是無家可歸的人了,準備搬過來跟余光明同住。余光明一時間反應不過來,關照又跟了一句,你到底是歡迎還是不歡迎?余光明再也顧不上疑問了,嘴里連說好幾遍,歡迎歡迎歡迎。不用關照動手,余光明一會兒工夫就把五個大行李箱搬進屋里,又忙著接水燒水沏茶,腿腳瞬間輕快麻利起來。
不等余光明開口詢問,關照先行道歉,說沒想到兒子這般混賬,氣得她病了一個星期。余光明安慰道,孩子還年輕沒經事兒,等他自己的孩子長大后就會明白事理。關照搖搖頭,說不是那回事兒,她說樊璋之所以支持他們交往,有他的如意算盤。他以為咱倆搭伙過日子后,我會住到你家里,我現在的房子就成他的了。沒想到你把房子賣了,他甚至擔心你以后會住到我家里。關照臉上還掛著慣性般的笑意,眼淚卻已經溢出眼眶,在兩頰流出兩道粉痕。余光明趕忙放下茶葉罐子,抽出兩張紙巾遞了過去。關照笑著接過紙巾,輕拭著臉頰上的淚水說,都怪我從小寵著他,才養成他自私的性格。關照又問,你怎么買了這里的房子,是不是因為樊璋那個渾小子?余光明說,跟你兒子沒有關系,是我討厭租房合同的條款,其中一條說如果租客死了把房子變成兇宅,就要賠償房主五十萬,我一氣之下就來這里買房子了。關照愣了一下問,你還想著那事兒?余光明笑著說,早就不想了。
關照說她對兒子失望至極,一氣之下把房子過戶給了樊璋,從此以后兩不相欠。她早就伺候夠了一家三口,不想再做免費保姆了。關照把用過的紙巾扔進垃圾桶,起身說,我現在跟你一樣了,你愿意收留我這個無家可歸的老太太嗎?余光明忙不迭地說了三個我愿意,然后把一杯剛沏好的茶遞到關照手里。關照看了一眼桌子上小藥盒里的藥片,問余光明是不是還沒吃藥?余光明說馬上吃。他把小藥盒里的藥片統統倒進嘴里,“咕咚咕咚”喝了兩大口保溫杯里的水。像從前一樣,關照伸手捏住余光明下巴查看,余光明也像從前一樣,調皮地張大嘴巴,把舌頭“啦啦啦”在嘴巴里快速地上下翻動著。關照松開手,把手掌攤開敷在他的腮邊摩挲著。余光明抓住關照的手,準確地說是敷在關照的手背上,帶動著關照的手在自己的臉上輕輕揉搓著。一片緋紅迅速罩上關照的蘋果肌,兩個眼角上細密的魚尾紋瞬間把緋紅的羞澀傳遍整個臉龐,一直到她略顯松弛的脖頸。關照終究是有勇氣的,她在抬起頭的同時又伸出另一只手,敷在余光明另一側臉上。余光明也跟著抬起另一只手,敷上關照的手背,四目相對時,兩個人的眼睛里都隱隱地泛著閃亮的星光。
十
服用鹽酸帕羅西汀兩年后,余光明的藥量開始減半,按照他的想法早該停藥了,因為他現在感覺“身心狀況好極了”。除了有一點腸胃消化不良鬧肚子之外,余光明覺得身體狀態比同齡人好得多,而腸胃問題自年輕時候就有。關照不同意停藥,陪著他再次去看心理醫生,又做了一系列問題調查,題測結果同余光明預料的一樣好,抑郁癥癥狀基本消失。心理醫生建議他藥量減半,每天改服半粒藥,然后再服用四分之一粒藥,用三個月緩沖時間完成停藥。
為引以為戒,余光明把自殺時喝剩的半瓶茅臺擺在玻璃櫥柜里。關照很會湊趣,把從余光明手里奪走的那瓶安眠藥也擺在茅臺酒瓶旁邊。世界在余光明眼里不僅有了顏色,而且充滿希望,這種感覺很像年輕時,對未來充滿各種不確定的期待。不同之處,現在的余光明很明確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那就是跟關照共同走完這一生。只要想起關照,余光明便滿是感恩之情,在最絕望的時刻,關照像一束陽光照進他灰暗的心里,不僅阻止了他自殺,還陪伴著他一起走出抑郁。為陪伴自己,關照不惜與親生兒子厘清關系劃清界限,放下熟悉的生活,放棄唯一的房子,截斷唯一的退路,義無反顧地跟著自己來到農村生活。顧及關照的感受,余光明不再天天去百福園看梁筱筱。但是每逢梁筱筱的生辰或忌日,關照都會提前提醒他,甚至還陪著他一起前往百福園給梁筱筱的墓地鋪了進口草坪。管理員老萬沖余光明打趣道,看來你那根弦兒還沒斷。關照問余光明,什么弦兒沒斷?余光明笑了笑,說老萬滿嘴瘋話,不用理他。
余家輝的兒子Tim已經會講話了,英語比漢語說得流利,有時候會跟余光明視頻,Tim很笨拙地叫著“爺爺、爺爺”,而除了“爺爺,我愛你”, Tim幾乎講不了一句完整的中文。因此,所謂的爺孫視頻,也是爺爺說爺爺的,孫子說孫子的。幾回視頻連線下來,爺爺和孫子都覺得無聊。余光明問兒子,Tim的中文大名叫什么?余家輝說,叫余光輝。余光明聽罷,氣得他差點破口大罵,他嚴厲質問兒子這算什么名字,竟然跟爺爺同一個輩分。余家輝解釋說,白人的文化就是這樣,為了紀念先人,會用父親或爺爺以及祖先的名字來命名。余光明有些惱怒,他在視頻里呵斥兒子,說不要跟他提白人文化,因為他的孫子是炎黃子孫。余家輝也有些失望,他回擊了父親,說余光輝的國籍是美國,而且有二分之一白人血統,所以請余光明尊重自己的孫子。
余光明氣憤地掛斷視頻,大罵兒子余家輝數典忘祖,甚至懊悔當初不應該送他去美國讀書。關照在一旁笑吟吟地勸慰,說人類文明未來的方向是消除國界和文化差異,地球將變成一個村落,哪里還有什么宗族典籍的事兒。
在余光明眼里,關照是個文化人,她說的事兒有理有據有出處,余光明很是信服。既然關照認為孫子叫“余光輝”不是數典忘祖,余光明的怒氣也就消了一半。關照也經常跟女兒樊珂的兩個孩子視頻聊天,外孫子和外孫女說英語,關照就跟他們說英語,外孫子和外孫女說漢語,關照就跟他們說漢語。關照與兒子一家三口幾乎斷絕來往,在余光明背地撮合下,今年春節大年初一,樊璋主動給媽媽打來電話拜年,關系算是緩和了些許。
余光明住進萬家埠村的第三個春天,拆遷消息傳遍整個村落,村民臉上都洋溢著春天的氣息。立夏時分,拆遷辦的工作人員開始丈量每家每戶的房屋面積,其中包括屋內面積和院落面積。村民家家戶戶備好零食、水果和上等的嶗山茶,款待工作人員,生怕把面積量少了。丈量工作持續一個月,時有撕扯糾紛發生,有的兄弟間因為祖屋分配不均動手打起來,有的是嫁到外村的女兒回來跟哥哥弟弟爭奪房產,有的是原戶主跟買房人掰扯不清。余光明買的是小萬遠房叔叔萬三的宅基地,一是萬三家里房子多,二是余光明出價高于市價,所以萬三一直沒來找麻煩。
余光明習慣了這方依山傍水的清凈之地,村里的年輕人大都住進城里,失去人氣和活力的村莊愈發靜謐。他不明白世世代代居住在這里的村民們為什么不留戀。年輕人向往都市生活可以理解,可村里的老年人為什么也愿意搬進高樓里住,動輒三四十層的樓房怎么能比得上獨門獨院的民居?余光明看著鵝卵石壘砌的院墻,這可不是一般手藝就能干的事兒。當初,萬三毫不猶豫地賣掉祖屋,簽好合約拿到錢的那一刻,甚至都沒再回頭瞅一眼這棟住了一輩子的三間大瓦房。摒棄舊有的東西時,這些村民為什么毫不吝嗇?
關照倒不這么認為,她覺得農村民居冬天取暖是個大問題,生煤爐子會產生煤煙很不安全,隨著腿腳越來越不利落,住回城市距離醫院也近。關照對余光明說,拿到拆遷款也不用買房子,咱們找個距離社保醫院近的社區,租個一居室樓房,把錢都用來保健和養老吧。余光明雖有遺憾,但也沒提出異議,關照的打算有道理。倆人對搬遷回城市居住一事基本達成共識,便不再為此討論。
立夏這天正趕上農歷五月初一,關照跟著萬家埠村的大姐們要去華嚴寺燒香。自從住進村里,關照每逢農歷初一和十五都要到華嚴寺拜佛燒香。余光明也不反對,有時候也會跟著去華嚴寺轉一圈,但他不拜佛也不燒香。今天趕巧鐵路局組織退休職工體檢,余光明要進城去,便不能跟隨關照去華嚴寺。
一大清早,兩個人出門各自上路。已是立夏時分,嶗山的氣候卻像是被春天絆住了一樣,流蘇花兒雖已綻滿枝頭,清晨出門的人們卻還要著長袖襯衣。在余光明的長袖襯衣外面,關照硬給他加了件薄羊絨坎肩,說中午熱了可以脫下來。出門后,余光明站住腳步,對關照說,我昨晚夢到梁筱筱了。關照說,夢見梁大姐什么了?余光明說,夢見筱筱問我想不想她。關照笑吟吟地又問,你怎么回復的?余光明說,還沒等到我說話就醒過來了,你今天去華嚴寺替我禱告一下。關照故意止住笑說,你不信佛,我替你禱告什么?余光明道,你跟筱筱說我現在過得挺好,讓她在那邊放心好了。
十一
夏天終究還是會到來,同火熱夏天一起到來的還有萬家埠村的搬遷,簽字畫押拿到拆遷款的人家開始陸陸續續搬走。搬家帶動起另一個群體,一些收購舊家具、老物件的人到來,駐扎在萬家埠村各個角落,用擴音器重復播放“高價收購老家具”的錄音。
萬家埠村被規劃成高檔康養社區,至于高檔到什么程度,村民們的認知限制了想象力,只是風傳要建中國最好的養老院。既然不是建居住社區,當然不會建回遷房,給村民們安置的搬遷房是嶗山東部天地商貿中心區,房價很高,大多數村民選擇要錢另處購房。于是,整個村子散了,萬家埠村的痕跡將被歷史抹除。
萬三還是找上門,要求分走一半拆遷款,不然就不在拆遷合同上簽字。關照據理力爭,說余光明當年支付超高價格買下這棟房子,就是為了杜絕日后產權糾紛,而且雙方在房屋買賣合同里說得很清楚,日后拆遷款全部歸新房主余光明所有。爭著爭著,關照禁不住悲從中來,說這棟房子的拆遷款剛夠買一棟城市里的兩居室,你如果拿走一半,我們兩個老人連個落腳處都沒了。萬三說你們城里都有房子,到農村來買到拆遷房是錦上添花天上掉餡餅,為什么還要這么貪婪。萬三也跟著關照抹起眼淚,他說他有兩個兒子四棟房子,因為賣給余光明一棟,剩下三棟房子的拆遷款不夠買下東部天地商貿中心兩套大平層,所以兩個兒子整天跟他吵吵。
余光明一輩子沒問別人借過錢,如今萬三找上門來哭哭咧咧要錢,仿佛像是他欠了別人錢,這讓他憋氣又窩火。聽著萬三帶著哭腔的陳述,余光明內心抵觸至極,額頭上不自覺地滲出一層細密汗珠。細密汗珠匯成一條條汗線流下來,他想起身拿毛巾擦時,眼前一黑昏厥過去。
萬三以為余光明耍賴,站在原地沒有理會,待他看到關照狠狠掐余光明人中,又覺得兩個人不像是演戲,忙溜之大吉。關照掐完人中,接著使勁拍打臉頰,好一會兒余光明才醒轉過來。他問關照,自己剛才怎么了。關照說他太激動了,還勸他以后千萬不要再為這件事兒著急上火。關照是個每遇大事有靜氣的人,看到余光明突然間暈厥,她沒有哭天搶地亂叫亂嚷,而是擦干眼淚試探到他有脈搏有呼吸,于是實施各種土辦法搶救。她寬慰著余光明,說咱們本來就不打算買房子,就算拿到一半拆遷款,租房子住也夠了,再說咱倆還有退休金呢。
鑒于余光明暈倒的經歷,萬三第二次上門要錢時帶著兩個兒子一起。余光明無奈,只好請來徒弟小萬從中說和。一邊是師傅,一邊是叔叔,小萬只能折中,最后達成三七分賬的協議,余光明拿到拆遷款后分給萬三百分之三十。小萬臨時草擬一份拆遷款分配協議,按照此次拆遷條款每平方米一萬一千元賠償,這處院落總共一百四十五平方米,拆遷款共計一百五十九萬五千元,萬三將得到四十七萬八千五百元。三方在拆遷款分配協議上簽完字后,小萬隨即從包里拿出拆遷合同,讓萬三和余光明在上面簽字。萬三在拆遷合同上痛快地簽字按指印,領著兩個兒子出門。
余光明卻不肯簽字,問小萬怎么會有拆遷合同。小萬笑著解釋,說他們公司萬家吉祥中標了萬家埠高檔康養社區項目,從拆遷到建造到經營,全部由他們一條龍操作。余光明問小萬這個康養社區到底怎么個高檔法。小萬說,高檔到咱們這樣的人是住不起的。看見師傅一臉懵懂,小萬介紹說,康養社區每人一個套間,臥室、客廳、衛生間全有,公共配套有公園、餐廳、圖書館、電影院、游戲室、游泳池,還有一座準三甲醫院,每人配備一名專職護工。余光明問,怎么收費?小萬說,最低一檔收費標準一年十五萬。關照在一旁聽得“嘖嘖”稱嘆,她對余光明說,這點拆遷款不夠咱倆人住四年的。
小萬把簽字筆遞給余光明,說這種高檔康養社區是為有錢人打造的,咱們將來就住個普通養老院吧。余光明眼睛里閃過一道亮光,他把小萬遞過來的簽字筆推開,斬釘截鐵說,我不簽!
十二
冬至餃子夏至面,萬家埠村這個夏至只有余光明一戶人家吃面。其他村民全部都搬走了,連房子都已被推土機推平。萬家埠村地勢東高西低,房屋依勢而建,余光明的院落處于村子中央位置。如今,全村變為一片瓦礫,只剩下孤零零三間瓦房,關照正在瓦房的煤氣爐上煮著夏至面。余光明挑著兩桶水,從村西頭往家里走,其間全是上坡路。他佝僂著腰身頻繁換肩,吃力地走在殘垣瓦礫間,額頭上的汗水滾落下來,淌過細瘦又松弛的脖子,把黑色老頭衫前胸洇濕一大片。余光明站在大門口調整一下呼吸,而后挑著水桶走進大門。關照正坐在煤氣灶前發愣,聽到往水缸里倒水的聲響,才轉過頭說,煤氣罐空了,面條還沒煮熟,你說這是何苦來的。
余光明歸置好兩只水桶,說煤氣沒了就用柴火煮面。說完,余光明去院門外抱回一堆干樹枝,因為抱著干樹枝看不見腳下,差點被門檻絆倒,他往前踉蹌兩步才穩住身體,嘴里還念叨著,斷水斷電也難不倒英雄漢。院子東墻根有個磚頭抹著黃泥砌成的簡易灶臺,余光明把干樹枝掰斷塞進灶膛里,再團起一張舊報紙引火。關照端著一個砂鍋走出來,砂鍋里是煮的半生不熟的面條。余光明知道關照心情不好,接過砂鍋置放在灶口上,把一條小板凳推到她腳邊,正是梁筱筱在鎮江路市場上買的老榆木小板凳。
關照坐下來對余光明說,你平日里是個體面人,為什么非要在這件事上不依不饒,我真想不明白。余光明認真地掰著干樹枝,把掰好的干樹枝塞進灶膛里,干樹枝“嗞嗞”著生發出來的黃色火焰舔著砂鍋鍋底往上燎,最后變成一股透明的熱浪消失在空中。關照接著說,去年世博園拆遷的時候,有兩戶村民賴著不搬。你說拆遷費合理合規,他們做釘子戶就是為了多要錢,一點不考慮城市總體規劃。怎么輪到你頭上,你也做了釘子戶?
砂鍋蓋子上的氣眼兒“嗞嗞”地冒著熱氣,關照趕忙起身揭起蓋子,用商量的口吻說,全村從村書記到困難戶都是同一個拆遷價,怎么會給你兩萬一平米?再說了,小萬還是你帶出來的徒弟,你就別難為孩子了。余光明似乎沒有聽關照說什么,他問道,幾個滾了?面條熟了吧?
說話間,小萬風風火火走進來,說他向萬家吉祥的朱總爭取到一個很好的權益,不管師傅買多大的房子,都由他們公司來負責裝修,條件是要保密,不能對任何村民透露。余光明正從砂鍋里撈面條,頭也不抬地回道,我不買房子,租的房子用不著裝修。
小萬臉色頓時漲得通紅,一屁股坐上老榆木小板凳,瞅著余光明后背說,您這就是存心跟我過不去,我負責這個項目的拆遷工作,全村老少爺們兒都沒有給我出難題,師傅您一個外來戶怎么還反客為主了。
余光明放下裝滿面條的瓷碗,給自己點上一支香煙。這差點驚掉小萬下巴,師傅一輩子都沒抽過煙。余光明吐出一口濃煙,對小萬說,你去回復你們朱總,我不要裝修房子,如果不能按兩萬塊錢支付就免談。余光明接著又說,你們也別想野蠻強拆我的房子,我兒子在美國也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如果想把事情鬧大,我也奉陪到底。
關照擔心師徒二人把話說僵了,她連拉帶拽把小萬拖出門口,小聲地說,沒想到你師傅這么犟,都說人老了性格會變,沒想到他是一百八十度的回頭變。小萬也納悶,師傅一直都是單位里最好說話的人,工作上任勞任怨肯吃虧,如今怎么會變成這副樣子。
關照叮囑小萬,你先回去,我來做你師傅工作,爭取這個周末就搬走。
十三
大暑時分,萬家吉祥公司的重型機械開進萬家埠村,打樁聲“咣咣咣”日夜不停。除了余光明和關照,方圓十里再無人家,壓根兒不存在夜間施工擾民一說。村西頭水井旁一天工夫便搭建起一座二層簡易房,供建筑工人居住。建筑工人們看到偌大年紀的余光明親自挑水,而且挑著水一路上坡才能回家,便要拿過擔挑幫他挑水,卻被他拒絕了。余光明覺得這是萬家吉祥公司的苦肉計,一方面斷水斷電不停歇地施工,一方面威逼利誘還要工人們幫他挑水,這是胡蘿卜加大棒。他余光明再不濟也是在國企摸爬滾打四十年的人,見過世面也吃過虧,這點雕蟲小技豈能逃脫他的眼睛。
余光明用鼻子“哼”了一聲,挑起兩桶水,只覺兩個膝蓋瞬間喪失支撐力,兩只剛剛離地的水桶“吧嗒”一聲,重重砸在井臺的花崗巖石板上。隨著水桶落地,余光明雙膝也跪在石板上。兩名年輕建筑工人趕忙攙扶起他,余光明站起身,甩開兩個工人,撿起石板上的擔挑重又挑起水桶,往坡上的家走去。應該是天太熱的緣故,余光明安慰著自己,吃力地邁著步子。走到將近一半,余光明剛要放下水桶歇息,突然覺得眼前一黑,身體像剛撈出鍋的面條一樣癱軟下去。地面不像井臺那樣平整,兩只水桶也歪倒在地,清涼的井水從他身體下面流淌過去時,余光明失去了知覺。
近兩三個月,關照心情十分糟糕,這是自丈夫去世后心情持續糟糕時間最長的一次。打小就被媽媽教導要做一個體面女人,不管是在學校讀書,還是單位工作,關照始終保持著一個普通人最好的體面。即便是退休后成了社區大媽,關照也不參與中老年婦女的嚼舌頭,就算被動聽到東家長西家短,她也不會摻和,頂多笑吟吟地點點頭或是搖搖頭。那些年,她在社區廣場上唯一聽進去的閑話,就是余光明會疼女人。當然,社區廣場大媽們的話題絕不肯少了猜測和懷疑,至于余光明為什么心疼梁筱筱,必定是余光明有短被梁筱筱抓住了。關照見過幾次余光明,她覺得余光明跟自己一樣是個體面人,體面人不會做齷齪事,至少沒有社區大媽們猜疑的那種事兒。通過這幾年的共同生活,關照很欣慰自己的眼光不錯,余光明就是一個活得簡單又體面的男人。可是誰又會想到,曾經體面的余光明會變成這副樣子。余光明前年還批評世博園拆遷的釘子戶,今年怎么就能成了釘子戶呢?如此看來,人性真的試探不得,在金錢和利益面前,體面和尊嚴都遮掩不住人性的不堪。
關照苦口婆心勸說,勸到詞窮,勸到兩個嘴角起白沫,依舊起不到絲毫作用。勸說間隙,關照無意間起身照了一下鏡子,看到自己兩個嘴角的白沫時,禁不住心中一凜,這是她最討厭的生理現象之一。難道每個人終究要活成自己最討厭的樣子?余光明說自己在大國企摸爬滾打近四十年,是見過世面的。關照抽出一張紙巾,厭惡地擦去兩個嘴角的白沫,對著鏡子恨恨地說,一輩子待在六平米的扳道房里,你見過什么世面?
說完這句話,關照有些詫異,詫異的不是話有多重,而是用了一種自己都不曾聽過的陌生語氣。余光明也愣住了,許久許久才聽見他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關照說完那句話后,三間瓦房里整整一天一夜再沒有人說話,悶熱的空氣裹纏住了那一聲長長的嘆息,讓這個夏季的潮濕都變得頹廢又惱人。
天還不亮,關照便起床了,又是一個睡得零零碎碎的漫漫長夜,打樁聲幾乎搞得她神經衰弱了。最近這兩個月,她覺得整個世界都變了,余光明的性情也變了,不再像前幾年那么溫和寬厚,越來越暴躁,甚至摔打東西,連梁大姐的老榆木板凳都踢翻過好幾回。前天,余光明再次把前來規勸的小萬趕走,關照哭了整整一下午,哭著哭著她想明白一件事,半路夫妻既然過不到一起就干脆分開,反正兩人沒有領結婚證,也沒有財產糾葛。當天晚上,關照把自己的想法和盤托出,余光明聽到后默不作聲半天,最后向關照道歉,承諾一個禮拜內,最多半個月就搬走。余光明的道歉沒什么效果,關照已經覺得這件事讓她心生厭惡,讓她覺得很不體面。接下來的幾天里,笑吟吟的常規表情在關照臉上消失了,她有時一天不說一句話,冷冷地看著余光明挑水、煮面,但一口都吃不下去。
十四
照余光明要求,小萬帶著萬家吉祥公司朱總來了。朱總之所以親自來,是小萬說余光明不再堅持要兩萬一平米了,正好他今天陪民政局領導來施工現場視察,送走民政局領導便跟著小萬來到余光明家。
賓主握手寒暄之后,余光明開門見山說,我不想再難為小萬,也不再堅持要兩萬一平米,我今天提一個你們能接受的條件,朱總如果答應,我明天就搬走。朱總問,把你的條件說出來聽聽,看看我能不能做主。余光明說,這棟房子是我和關照兩個人的財產,但是我們兩個人如果有一個先走了,你們的康養社區必須免費接受另一個人,直到剩下那人自然死亡。
大概是這個彎兒拐得有點大,朱總和小萬一時半會都沒跟上。朱總說他要跟董事會商量一下,爭取盡快答復。
傍晚,小萬打來電話,說公司同意了,法務部正在制定合同,明天就可以搞定。余光明也很干脆,說他現在開始打包,明天簽完合同就搬走。關照終于開口講話了,只是臉上不再含笑,她問余光明,明天搬家搬去哪兒?余光明笑道,我上個月就在原先的小區租好了房子,租的還是我原來那個房子,上個租戶剛好退房。
第二天中午,小萬來了,說公司也提出一個條件,需要余光明和關照出示結婚證。這個條件同樣出乎余光明和關照的意料。兩個人對望一眼,關照把頭扭向一邊,說她不想領結婚證。關照不僅不想領結婚證,她這些天來甚至在考慮如何與余光明分手,因為她不想自己的晚年再添一份堵。其實,兩個人在最初相處時已經達成過共識,一是無須領證結婚,二是如果一方生病需要人陪護就去養老院,另一方無須承擔照料義務。這是余光明主張的,他覺得自己歲數大,沒必要給關照添麻煩。
見此情景,小萬從公文包里拿出合同遞給師傅,說這一條沒有寫進合同,只是今天上午朱總臨時提了一嘴。余光明看合同時,小萬又說,我之所以提到這一條,也是想趁此機會讓二老去領個證,讓彼此將來有個相互依靠的法律保障。沒人接小萬的話茬,關照正在收拾衣物往行李箱裝。余光明戴上花鏡,仔仔細細把合同看了兩遍,然后在合同上簽字按指印。小萬拿著合同,讓關照看合同簽字。關照淡淡地說,老余看完就行了,還需要我簽字嗎?小萬說需要,因為房子是你們倆的共同財產,將來剩下的一位還要以此為據住進我們的康養社區。在關照簽字按指印時,余光明說他累了,要去臥室里躺一會兒。
余光明和關照重又搬回原來的社區。搬回去后,關照才知道兒子把她原先的房子賣掉了。住進熟悉的房子后,余光明再沒出過門,幾乎天天躺在床上。老房子是兩居室,兩個人搬回來之后就分居了,一人一間臥室互不打擾。關照也不怎么在家里待著,她重又回歸了社區廣場,跟著大姐大哥們跳起健身舞。夏姐和傅大姐問關照,怎么看不見你們家老余?關照只是笑了笑,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接著跳她的健身舞。夏姐主動安慰道,咱們這個歲數就別指望遇見愛情了,找個飯搭子有個說話的伴兒,哪個腦梗心梗了,另一個能打電話叫救護車就行。
關照仍是笑吟吟地不作答,繼續跳著健身舞。
十五
時值立秋,青島人終于在早晚感受到一絲涼氣。
早晨,關照起床走出臥室,看見余光明坐在客廳的老榆木板凳上發呆。大概是許久沒見到余光明下床了,關照隨口問了一句,起得這么早?余光明似乎在想著什么心事,木訥地點了點頭沒有作聲。關照接著問,今天立秋貼秋膘,你想吃點什么?余光明扶著一旁的柜子,艱難地站立起來,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說想吃腌釘螺。
關照去了鎮江路市場,這回她沒帶藍格子小拖車,是大包小包硬生生拎回來的,還沒忘買一啤的原漿啤酒。關照覺得今天需要喝點酒,她準備今天就跟余光明攤牌,討論一下分手事宜。分手肯定會被社區議論一陣子,傅大姐就一直不看好他們,說老余沒文化配不上她。傅大姐跟社區的老宋領了結婚證也分手了。兩個人領證前說好財務獨立,婚后卻整天為生活開銷爭執。傅大姐覺得自己做飯洗衣收拾家務,老宋應該多負擔一點日常開銷,偏偏老宋攤上一個賭博成性的兒子,時不時要替兒子還賭債。矛盾在前年冬天因為取暖費爆發了,只能以離婚收場。兩年過去了,社區里已經沒人再議論這件事了。前天,傅大姐還鼓動大家集體找同一家養老院養老,說是可以彼此照應,單身的老頭老太太還能搭伙做個“床伴兒”。誰人背后不說人,誰人背后不被說,半路夫妻誰能保證嚴絲合縫呢。過完大半輩子的人要跟另一個過完大半輩子的人重新磨合,相互間無法適應,分手也是正常的。關照在心里寬慰自己。
回到家中,余光明照舊躺在床上,眼睛盯著天花板發呆。做好飯后,關照喊余光明吃飯。半晌后,余光明才顫顫巍巍地走出臥室,坐在餐桌前也沒動筷子,只喝了半杯原漿。關照問他是不是嫌菜不合口味,說釘螺要腌兩天才能吃。就在關照準備提分手時,余光明說身體不舒服,要去床上躺會兒。關照只好收拾碗筷餐具,準備另尋機會討論分手一事。
晚間,關照正在社區廣場上跳健身舞,傅大姐風風火火跑過來說,快去看,你家老余出事了。
在街邊公園,還是在那棵大黑松下面的連椅上,余光明穿著準備參加兒子婚禮的那身西裝,閉著雙眼端坐在連椅上,早已沒了呼吸。連椅上放著一個飛天茅臺酒瓶,還有一個白色小塑料瓶。連椅邊上圍攏著幾個人,都是社區里熟識的大哥大姐。跟關照一起趕到現場的還有一輛救護車和一輛警車。醫護人員試了試余光明的頸動脈,又用手電照了照瞳孔,向身邊兩位警察宣告,人已死亡。一名警察戴著白手套,把連椅上的酒瓶和白色塑料瓶分別裝進兩個塑料袋。醫護人員在征得警察同意后,把余光明搬上擔架,準備抬上救護車。傅大姐問醫護人員,人都死了,你們還要拉去哪兒?醫護人員說,十分鐘前接到余光明先生的電話,可惜還是來晚了一步,余先生早在三個月前就跟醫院簽署了遺體捐獻協議。
一直沒出聲的關照問,他為什么三個月前就去醫院捐獻遺體?醫護人員說,你們若是有什么疑問可以咨詢本院法務部。說罷,他們把余光明的遺體抬上救護車。在紅藍色警示燈閃爍中,救護車開走了。一絲帶著秋意的涼風吹過來,間雜著一兩聲輕微的嘆息。
余光明去世兩天后,社區微信群里冒出個叫余家輝的人,在群里發布了一條視頻,正是余光明生前的影像。余光明穿著那身合體的西裝,面色十分平靜地說,我三個月前體檢時查出肝癌晚期,我誰也沒告訴,包括我的兒子余家輝。做完活檢后,醫生說我最多還有兩個月時間,還好,我比醫生說的多活了一個月。本來我不想打擾任何人,可我跟關照共同生活了幾年,我擔心我走后給她帶來不好的影響,所以借這段視頻在此澄清一下,是關照的悉心照料,我才多活了五年,是她讓我感受到了晚年幸福。對于關照,我的內心充滿感激,謝謝你!也謝謝你們這些熱心的鄰居!非常抱歉,打擾你們了。
作者簡介
余耕,早年從事專業籃球訓練,后轉行在北京做記者十余年。自不惑之年開始職業寫作,先后創作長篇小說《金枝玉葉》《做局人》《最后的地平線》;中篇小說《我是夏始之》獲得第十九屆百花文學獎;長篇小說《如果沒有明天》獲第十七屆百花文學獎,根據該小說改編的話劇《我是余歡水》在全國各地上演500余場,改編的網劇《我是余歡水》成為現象級短劇。
特約編輯 驀 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