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生活對你開口（組詩）

牧野十四行

在博物館，有小孩跳進模擬的戰爭，

火把，其實是燈，卻冷卻了冷兵器

時代的熱血。在難認的漢字前默立，

仿佛在博物館之外沒有持久的文明。

身邊的一條河也沿著地圖前行，如

船帆漲滿了風，此時，柳絲牽引大地。

此時，若生活在遠方，惡也在遠方；

若生活就在這里，那么善也在這里。

留夠食物，不下樓能否成為陶淵明？

就仿佛孔子的車輪經過，這里的人

在夢中；多么可惜，我也不曾失眠。

我原來一直枕著白骨，酣睡在古戰場，

某個清晨，由于憤怒而起床，想要為

時光挽回點什么，但只微笑著走進課堂。

伊斯坦布爾的兩個咖啡館

一個下午，我們去了兩個相鄰的咖啡館

在道路同一側，猶如歐洲和亞洲

亞洲咖啡館像冬天一般空曠

裝修風格怪異，像浴場，但冷冷清清

你尤其不喜歡那過分排場的柜臺

燈光集中打向它，仿佛一個大人物站在那兒

對大眾演講，他們只分得一些微光

我注意到，它還為樓上住宿的客人

提供膳食，有人提著行李箱到來

這樣也好，萬能的亞洲咖啡館萬歲！

另一個咖啡館狹小，幽暗，如歐洲

再次出門時我們決定選擇它試試

店員躲在一張不起眼的扇形小桌后

有時他就坐在廚房的門檻下

隱身于墻縫。在穿過房間時

給桌子下冒出的一條聽話的狗指路

不經意時，的確會有流浪狗光臨

（但它是怎么推門的？）這里適合辯論

和喁喁細語，我們激烈的親密勁兒

空間被切分成了無限多的部分

每一部分都有一盞屬于它的晦暗的燈

讓一面桌子后的個體陷入被遺忘的寂靜。

女明星

何時，你突然感到她的歌聲

從冥間傳出，她才能獲救？

她的歌喉，她歌聲中的梭子

可會被另一個紡織女褫奪？

她的歌聲來自地府的春天

花朵照樣開放，月亮照樣升起？

她生下的孩子找不到爹。怕她

如精神病發作，她的生母不敢認她

她只有成為一個舊時代的孤兒

她所有能想象的溫柔已被埋葬

她模仿的人物，也在模仿她

她不認識湯顯祖、莎士比亞

否則她就會真正進入那國度，

她就會被任何一個現代作家搭救。

貓

常常我覺得出去一整天陪人

還不如回家和我的貓

待在一起，接受教育。

一個簡單的游戲就可以滿足它

讓它練習體操，融化全部矛盾

軟與硬，肉墊與利爪，圓與方。

它在家里睡覺，做著清夢。

有時又蹲在窗臺看海，沙灘，藍天

逗弄我的文竹的葉子，我的節操。

它邁著虎步，來到我的面前

撕咬我的紙頁，壓彎我的圓珠筆。

虎威不再，發出惹人憐愛的喵嗚。

我很少看到它炸毛。

既無鼠可捕，亦無惡需要抨擊

它在房間內耗費著熱血和雄心。

蝦

從海鮮市場，我買了一斤活蝦

仿佛為熱心的推薦感到愧疚

老板娘說：“我把你們的胃口養刁了。”

在出租車上，我攥著發沉的袋子。

慶幸它們沒有動，我感覺不到

卻看到了它們在水里游動的樣子。

為何我不買一斤死的蝦呢？

回家換水時，它們又活了過來

現在它們真的要因我而死去了。

有一只蝦從箅子里跳了出來

我感到它的樣子很美，像少女

我有心要救它，就伸出了手

拯救的手指，也可以謀殺

我感到自己的殘酷，這是

生為人的殘酷，我并非沒有料到

如果蝦是牛，就會發出叫聲

我走在海邊，就會一直聽到海洋的牛

哞哞地叫著，像從齊白石的畫里傳來

威海的冬日

日光，從

我身后的大海

向面前的山后退

那些樓群將無限珍惜地

捧著夜晚

猶如捧著新婚的紅燭

為什么

大海總是在身后呢？

徒勞地思想：

“海上有仙山。”

日光只有一米長，

就這樣，我們還是不夠耐心。

冬日尋梅花不遇

她尋覓著自己，無端消失。

“她咬了自己一口。”

這不意外。意外的是

“她吐了一口鮮血。”

但這么激烈，還是她嗎？

她嗅聞著自己，隱匿在

自己的香氣里。一個神

就要經歷失敗，淹沒她。

她想要向宇宙逃脫和潰散

在上帝的單子里散發香氣

她和自己捉迷藏，就連我

也不知她到底去了哪里

她尋覓著自己，無端消失。

可是，對不信任她的人，

她又該如何繼續存在呢？

我留戀的一枝梅花、在腦海里

難以摘取的梅花、虛幻的梅花

慢慢矗起了一座山

一座塔，一座香氣的懸崖

我一次次想著那時間和地點。

在殷墟

我感到一雙眼睛在背后望著我們

直到我們下到墓室門口

那目光再也看不到我們

那一刻仿佛大地張開了巨嘴

那里原本沉睡著一條龍

吞下我們，讓我們適應大地的黑暗

又慢慢將我們吐出

回到大地之上，在日光照射下

醒來，患上靈魂的眩暈癥

我迎著那目光走去

到近前才發現那是一只鹿，不是太陽

在園林深處，在灌木的星叢柵欄里

鹿，那唯一的自由的生靈讓我害怕

睜著一雙美麗的對人類好奇的眼睛

仿佛它看到的只是犧牲，只是人祭

等待生活對你開口

等待生活對你開口說話

說出谷物的喁喁情話

羔羊的嘴巴，母羊的嘴巴

在吃草時舔了一下你的手

等待生活對你開口說話

可能是閃電般的逾越、告誡

你能準備好紙筆嗎？記錄

燭火的智慧，雨水的恩典

而假如生活對你說：

“我是一條魚，笑吟吟

向你游來

你的心可要是水，可要是水啊！”

天文臺

那天文學博士熱衷于解說虛無

他已預感到，一生都無法觸摸對象

仿佛一個盲人，他在星空終將迷路

如果不是大爆炸，他會愛上永恒的寂靜

如果不是我們，他甚至會忘了自己是人。

他建議好奇的訪客觀察最俗氣的月亮

有一兩個孩子看清了月亮的坑痕

而驚呼。而我看到他在目鏡攀爬，

如一個光點，消失于光亮中

我幾乎看到他在目鏡上哭泣，

為他一輩子沒有觸摸過真實

為了他幾乎將認識等同于愛

看吧，在太空中有一個精力充沛的美女

一顆色情的星球，終于出現在他的眼前

一面太空的鏡子，映出他的面容

他不知所措，想要用他的名字命名一顆新星

他的兒子在沙灘出現，如一顆新星

仿佛在星云的邊緣，而他一直在追趕……

電子人

他患上了信息饑渴癥

猶如一位多動癥兒童

不斷刷新信息，感到惡心

兩只瞳孔對著屏幕

直到流下怠惰的淚花

蜻蜓的復眼浮現眼前

他全身顫抖地進入角色

猶如戴上頭盔的阿喀琉斯

不見身邊的帕特洛克羅斯

醒來發現自己全身插滿管子

每天，他都像生活于插頭

電子護士在床邊轉來轉去

在游戲中他呼喚自己

聲音穿過上帝的虛空

竟不知已到了故事的結尾？

他的時間被分成了好多部分

多么可悲，他感到自己成了電子人。

當魔鬼提問

當魔鬼提問，你一時

竟感到惶恐不已

就像兒時，面對小學教師

他的年齡大于你，經驗和智慧

也是如此，而你有的只是恐懼

他微笑著，等著你回答：一旦出口

就無法更改，一旦出錯再難以挽回

當魔鬼提問，你難以脫身

面對魔鬼誘人的問題，仿佛

凝視著一團空氣，陷入沉思

在沉默中你做出決定，你

將向魔鬼問一個問題

“為何你長得像人，而不是魔鬼？”

那一問題一旦問出，魔鬼就消失。

弈棋

路燈亮了，棋子在棋盤

留下更大陰影。人們圍著

一塊黑暗的地方挪動自己

還有人站在堤岸上俯視著

黃昏，我在高樓上俯視著

海灘上投下弈棋者的身影

客廳黑暗，一如我的心靈

對所有的故事都保持沉默

天空和大地在弈棋，風

和黃沙在弈棋，房屋和街道

在弈棋，時間和空間在弈棋

是誰代替我，正和虛無弈棋？

他們在海岸弈棋，終于散場。

后半夜，內心的角斗士醒來

陸地和海洋在弈棋，船是棋子，天空是

棋盤，我感到自己是那移動的手的角力。

責任編輯 侯 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