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器人管家

李嘉改編

艾薩克·阿西莫夫（1920-1992），美籍猶太作家與生物化學教授，門薩學會會員，以科幻小說和科普叢書最為人稱道。他一生著述近500本，曾獲代表科幻界最高榮譽的雨果獎和星云終身成就大師獎。

陌生

這天，瑪麗家來了兩位不速之客：機器人公司的資深專家蘇珊博士和一個叫托尼的男人。托尼身材高大，面容英俊，但他卻是一個機器人。

蘇珊博士介紹說：“托尼是我們公司的新型機器人。他有精密的人工頭腦，懂語言，擁有執行工作所需的足夠知識，是專門為您這樣的家庭主婦設計的。現在，我們需要您參與一次實驗，單獨與托尼相處一個月，以幫助我們改進他的設計。您的丈夫已經在合同上簽字了。另外，請您務必不要泄露托尼的真實身份，這是我們公司的商業機密。”

瑪麗看了看合同，又看了看丈夫，他有多久沒像此刻一樣，熱切地看著自己了？她意識到這次實驗是有償的，而且能讓他借機離開乏味的家庭一個月，是他夢寐以求的。她除了同意，別無他法。

很快，丈夫就和蘇珊博士一起離開了。瑪麗失魂落魄地留在原處。她發覺托尼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第一次和一個英俊的陌生“男人”獨處，只好尷尬地躲進臥室，再也不曾出來。

第二天早上，臥室房門響起輕緩的敲門聲，瑪麗刻意冷淡地問：“是你嗎，托尼？”

“是的，太太。我能進來嗎？”得到瑪麗的同意后，托尼端著豐富的早餐出現了，他說，“希望你喜歡。”

瑪麗根本不敢拒絕，她緩緩撐起身子坐在床上。她緊張地抓緊被單，托尼走出去、關上房門時，她才無力地仰倒在枕頭上。瑪麗不斷地鼓勵自己：他只是一架機器，他一點也不可怕。

瑪麗迅速地吃完早餐，換好衣服到廚房一看，哇，整間廚房煥然一新。

托尼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她身后，問：“我能幫忙嗎？”

瑪麗看了一眼亮晶晶的廚房，說：“不用，你做得相當好。”當她走到客廳，不禁更為驚訝，托尼居然把所有家具都擦了一遍。瑪麗酸溜溜地說，“你們這種機器人會讓家庭主婦失業的。”

托尼立刻回答說：“目前為止，人類的大腦，比方說你的大腦，它的創造性和多樣性仍是我無法取代的。”雖然他的臉部沒有任何表情，聲音中卻充滿著敬畏和贊美。

瑪麗悲傷地說：“但我先生認為我沒有大腦……他要一個《美麗家庭》雜志上那樣的家，要我做個體面的女主人，就像隔壁的碧絲，但我永遠也做不到！”她的眼眶紅了，趕緊別過臉去。

不過托尼并未望向她，他正在四下打量這個房間，肯定地說：“我能幫你把家布置成《美麗家庭》雜志上的那樣。你能幫我找來這方面的書嗎？”

于是，瑪麗從圖書館借了厚厚兩冊家庭藝術專論。她望著托尼翻開其中一本，一頁一頁飛快地翻書。在突如其來的沖動下，瑪麗抓住他的手掌。托尼沒有拒絕，只是放松手掌讓她檢查。

瑪麗說：“太妙了，連你的指甲看來也像真的。”

“當然，”托尼答道，接著又解釋說，“我的皮膚是韌性塑膠，骨架是輕質合金。”

瑪麗心頭一凜，她為什么不斷忘記他是個機器人？她真那么渴求同情，甚至愿意將一個機器人當成真人來傾訴苦惱？她注意到托尼仍在翻書，像是一籌莫展，瑪麗心中涌起一股優越感，問他：“你不能讀書嗎？”

托尼抬頭望向她：“我是在掃描這些書頁。我的閱讀是照相式的……”托尼仍在解釋，但是瑪麗的注意力仍在他的手上，它摸起來既溫暖又柔軟，好像真人的手一般……

接下來幾天，瑪麗天天光顧圖書館。托尼建議的書目擴展到許多領域，包括時尚、藝術等方面。

蛻變

第一周結束，托尼堅持要幫瑪麗剪發，還為她搭配粉底與口紅的顏色。

改造過后，瑪麗對著鏡子沉默了好一陣子。她不敢置信地挑眉，鏡子里的美女也挑眉;她咬咬嘴唇，鏡子里的美女也嬌羞地咬唇。良久，她才接受鏡子里的美女就是自己這個事實，她哽咽地感謝托尼，視線始終沒有離開鏡中的自己。

幾天后，托尼又讓瑪麗去買壁紙、窗幔、油漆、衣服等，因為公司明令禁止機器人出門，所以這些都要瑪麗去辦。

瑪麗不自信地說：“我不可能一口氣買到合乎規格的一切。而且錢是個問題……”

托尼變戲法似的拿出一張無限額信用卡，告訴她：“采購也是實驗的一部分。”

瑪麗有了這張信用卡，底氣也足了。她來到一家高級服裝店，對一位服務員描述要買什么服裝。

不料，這位高貴的服務員卻以最純正的五十七街法語，對她的描述嗤之以鼻。

瑪麗立刻打電話給托尼，再將話筒遞給那個講法語的服務員：“如果你不介意，我希望你跟我的……秘書談談。”

服務員優雅地接過話筒，冷淡地說：“是的。”頓了片刻后，又說了一句，“是的。”經過很長時間的停頓，他以非常恭敬的語氣再說一句，“是的。”接下來，他都以一種虔誠的態度為瑪麗服務。

過了幾分鐘，瑪麗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她轉過身，發現鄰居碧絲站在自己身后。碧絲微微歪著頭，傲慢地一笑：“我不知道你在這兒買衣服。你在這里顯得有點——特別……”仿佛在她眼中，這家商店的品位因此一落千丈。

瑪麗聽了這話，心情又跌落了谷底。她買好托尼交代的衣服，立刻回了家。十幾天相處下來，她已經習慣對托尼傾吐心聲：“碧絲為什么要那樣對我？我應該回敬她，我應該把她打倒，踩在她身上。”

“你這么痛恨一個人嗎？”托尼以不解的口吻，輕柔地問道。

她嘆了口氣說：“不，我想該怪我自己。她每一方面都是我夢想的目標……”

托尼低沉有力的聲音傳到她耳朵里：“你做得到，瑪麗。我們還有時間，這個家會發生脫胎換骨的變化。在我離開前的那天晚上，你會舉辦盛大的新居落成宴，邀請她和她的朋友一起來。”

瑪麗遲疑地說：“她不會來的。”

“不，她會來。她會來嘲笑你……但她將笑不出來！”

瑪麗欣喜地握住了托尼的手：“你認為我們做得到嗎？但是這又有什么意義，這一切都是你創造的。”

托尼說：“我被造來服從人類，但我服從的程度可由我自己決定，我對任何命令可以認真也可以敷衍。對你的命令，我認真執行，因為你和藹可親。但對于碧絲那樣的人，我不會像服從你那樣服從她。所以造就這一切的是你而不是我。”說完，他將雙手從她手中抽出來。

瑪麗望著托尼的面孔，突然再度感到恐懼，這次是另一種全新的恐懼。

瑪麗預感托尼會有一些特別的行動，然而他除了徹夜工作，對瑪麗再也沒有進一步的表示了。

這天，瑪麗試圖幫忙。當時托尼在隔壁房間，她爬到梯子上，打算將一幅畫掛到墻上。不過她太緊張，梯子搖搖欲墜，嚇得她失聲大叫。就在她以為自己要重重摔到地上之時，托尼以遠超血肉之軀的速度，穩穩地接住了她，還輕輕地問了一句：“你受傷了嗎？”

瑪麗注意到，他一手摟著自己的肩膀，另一手托著自己的膝部，緊緊地、熱情地抱著她。她推開他，尖叫著跑回臥室。這天，她一直呆在臥室，沒再出來。

很快，瑪麗寄出了邀請函，而且正如托尼所說的，客人們都欣然接受了。現在，她只需等待最后那天的到來。

結局

最后的那天終于來了。這個家已經不是瑪麗和丈夫曾經生活過的家了，真的變成了《美麗家庭》上的樣板房。而瑪麗呢，也穿上了以前絕不敢穿的禮服，同時也穿上了驕傲與自信。她在鏡子前擺了一個輕蔑但不失禮貌的表情。不知道丈夫看到此刻自己的模樣，作何感想……話說回來，這沒什么關系。令人興奮的日子不會隨丈夫而來，而會隨托尼而去。

時鐘敲了八下，每一下都令瑪麗透不過氣來。她轉向托尼說：“客人很快就到了，托尼。你最好到地下室去，不能讓客人們看到你！”托尼卻沒有任何離去的意向。

瑪麗又提高嗓門，叫了一聲：“托尼？”

這時，托尼的雙臂已經環抱住瑪麗，他的臉貼近瑪麗的臉，他的摟抱令瑪麗無法掙脫。托尼說：“有很多事我生來就不該了解，這一定是其中之一。我明天就要走了，而我不想走。我發覺在我心中，不僅只有討好你的渴望而已。”他的臉湊得更近，他的唇沒有透出任何氣息。瑪麗覺得自己快不能呼吸了，托尼幾乎要吻到她了……

突然，門鈴突兀地響了。不等瑪麗掙扎，托尼就走掉了。瑪麗震驚地發現：門簾不知何時被拉開了，十五分鐘前它們還是闔上的。那些門外的訪客，包括碧絲，一定看到了托尼和自己……

瑪麗不敢再想下去，她強撐笑容打開房門。

客人們魚貫而入。進屋后，他們犀利地掃視每一個角落，他們剛才一定看到了。碧絲率先咄咄逼人地問：“瑪麗，這么重大的日子，你的先生不在家？”

瑪麗有點心虛地說：“是的。但我想，他明天就會回來。我自己一個人也挺好的……”

碧絲轉了一圈，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憤怒和急于離去。當瑪麗送碧絲出去時，她還聽到一句斷斷續續的悄悄話：“那是誰？從來沒見過……真是英俊……”

瑪麗心中升騰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滿足，他們都看到了托尼，他們都嫉妒自己。

瑪麗送走最后一位客人，一切都結束了。她看著煥然一新、空洞的房子，突然奔進臥室。這一晚她徹夜未眠，一直哭到天亮。

第二天清晨，大街小巷仍空蕩蕩的時候，一輛汽車開進瑪麗家，送來了她的丈夫，接走了托尼。

此后的很長時間，瑪麗都在等著“托尼”面世，然而卻遲遲沒有等來。她甚至讓丈夫向蘇珊博士打聽。

蘇珊博士回答：“托尼是一個失敗的產品。”

瑪麗的丈夫卻說：“我認為他很成功，你不知道他把瑪麗改造得多么美麗自信。”

蘇珊博士冷靜地說：“正是因為這種成功才導致了失敗。托尼是一個機器人，他分析了當時瑪麗的境況，一步步改造她、改造家，甚至改造別人對她的態度。所有的行動都是他精心計算好，為瑪麗的滿意快樂而執行的程序罷了。而瑪麗呢，即便感到恐懼和絕望，卻仍迷上了一個沒有靈魂的、冷冰冰的機器人。這樣的機器人怎么能夠面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