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這兩個人始終一前一后的隊形來看,我大致能夠猜出他們是母子關(guān)系。之所以能夠注意到他們,是因為他們已經(jīng)三次經(jīng)過兒科診室的門前了。女人的手里捏著掛號單,孩子跟著她進了皮膚科門診,幾分鐘后他們又去了骨科門診,之前是不是還去過其他診室不好說。女人一臉凝重。男孩好像很無所謂的樣子,每次經(jīng)過大廳里那棵發(fā)財樹時都會用手指彈一下低垂著的葉子。最后他們終于來到了兒科診室。
那男孩挺精神的,微胖,不像是得了病的樣子。按照慣例,我會先問他哪里不舒服。沒等男孩說話,他的母親先回答了,孩子會偶爾有肚子疼的毛病,總要鬧一次肚子才能好。男孩的臉上沒有痛苦的表情,陽光打在他的臉上,眼睛里露出有神的目光。“你現(xiàn)在肚子疼嗎,拉肚子嗎?”我得到了男孩否定的答案。接下來男孩便嘻嘻哈哈起來,不認真回答我的問話了,帶著這個年齡段里特有的不安分。上午十點鐘的陽光是綿軟的,男孩的笑是綿軟的,他的肚子也是綿軟的,并未查出有什么問題。
男孩的腹痛和飲食有關(guān),這樣的病癥再常見不過,只要注意飲食衛(wèi)生及進食習(xí)慣就可以了。我低頭寫著門診病歷,本以為女人會帶著男孩離開??墒撬]有要走的意思,倒是男孩已經(jīng)沖出屋外,到大廳里獨自玩耍去了。我抬起頭看著女人,意思是詢問她還有沒有別的事。她走過來,然后小心翼翼地跟我說她很擔(dān)心自己的兒子得了胃癌。我被她突然說出的這兩個字驚到了,這叫我不知道如何招架,更不知道如何來回答。
女人的家里開著個不大不小的餐館,每天的生意都很火爆,導(dǎo)致沒有時間照顧孩子。好在家里是開飯店的,男孩只要餓了就會一頭扎進后廚,盯準(zhǔn)自己喜歡吃的東西后狼吞虎咽一番,吃飽了就去寫作業(yè)。關(guān)于寫作業(yè)這件事,男孩的母親還是滿意的,從不需要她操心。只是他天天在后廚吃東西,稍有不適便腹痛,非得鬧一次肚子才會好,這讓她很擔(dān)心。她想象著兒子可能是得了消化道里的各種疾病,腸炎、胃炎、胃潰瘍都被她一一列舉過。她不是醫(yī)生,全靠用手機在網(wǎng)上搜索。她覺得網(wǎng)上給出的答案不能讓她滿意,因為這些疾病都被描述得太過輕松了??墒悄泻⒍亲犹燮饋淼臅r候額頭直冒汗,不可能是這么輕松的事情。最后她想到了“胃癌”,這是她認為最為嚴重的病,每次想起來都讓她不寒而栗。
一個強大的對手在她的潛意識里浮出水面。女人對我說別的病還有得救,就怕是這個病,得了就沒得救了,想一想就渾身哆嗦。一想到后廚的衛(wèi)生狀況她也渾身哆嗦。“胃癌”讓她睡不好覺。她想躲避它,可每當(dāng)餐館打烊的時候她就能看見它,它掛在門楣上,面目猙獰,青目獠牙間射過來一支支冷箭。
“胃癌”成了她最大的敵人。她曾經(jīng)在網(wǎng)上查閱用什么方法來擊敗它??墒蔷W(wǎng)上的說法五花八門,她看著密密麻麻的所謂專家們的意見,心情如坐過8c54c5d503be3293925b65added9a27159bab1b8a7df7724a6b86d5289cb4a9a山車一樣,時而輕松時而緊張。最后她在這個陽光明媚的上午走進了我的診室。為了讓她放心,我很明確地告訴她男孩得的不是胃癌。但長期不潔凈飲食及粗暴式的進食方式是很不利于健康的。這句話里有弦外之音,我希望女人能夠嚴格地管理好后廚,以消除食客們的不安。我?guī)退晒敉肆诉@個假想敵。然而她在之前進出的那些診室里又發(fā)生了哪些故事,卻成為了一個個無法解開的謎。
祖母的突然過世讓我有一段時間為家里人的健康擔(dān)心起來,直到大家都做了體檢以后我才放心。如果不這樣,我是否和擔(dān)心自己兒子得了胃癌的那位年輕的母親一樣,也未可知。兒科病房的樓上是心內(nèi)科。我經(jīng)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聽到樓上傳來慌亂的腳步聲,不一會就會看到殯儀館的車從醫(yī)院的后門開進來,一條鮮活的生命就毀損在病魔的手中。疾病作為人類實實在在的敵人,讓身為醫(yī)生的我有著深刻的體會,我見證過太多的生離死別。而當(dāng)我以病人家屬的身份來面對這個問題時,這種體會就又不一樣了。
年初的時候,母親因為胸悶憋氣住院,和我猜測的一樣,內(nèi)科的同事給出了“冠心病”的診斷。需要進一步做冠狀動脈造影,必要時還得放心臟支架。他向我詳細介紹著造影過程中可能發(fā)生的不良后果以及放支架時和放支架后可能會有的意外。身為醫(yī)生,我深知對于一項成熟的醫(yī)療技術(shù)來說,這些風(fēng)險發(fā)生的幾率很低,但哪怕有萬分之一的可能也還是要逐條告知患者家屬的,這是要求。
我對同事說:“我都懂,直接簽字吧?!彼鸭埡凸P推到我的面前。我拿起筆以后才發(fā)現(xiàn)這支筆的沉重。以前我也和同事們一樣,把筆遞給患者家屬,那支筆也是沉的,更多的是責(zé)任的沉重。但現(xiàn)在不一樣,它的重是身為家屬那種無以名狀的痛苦。
事情比我預(yù)想的要好,母親的病還沒到非得裝心臟支架的程度。母親堅強,身體不舒服也不在家人面前表現(xiàn)出來。實在是承受不住了才說的。發(fā)現(xiàn)疾病是件好事,及早下手,免得它成為真正難纏的對手。
夜晚的病房是安靜的,床頭燈散發(fā)出柔軟的光。整個夜晚靜得只有母親輕微的鼾聲。液體在輸液器里一下一下滴著,它們有序地滴進母親深色的血管里,每一下似乎都擲地有聲。人的一生一定會與疾病相伴,身為醫(yī)生,我理性地看待這個問題??僧?dāng)我把角色轉(zhuǎn)回到工作中,我所面對的少數(shù)病人和家屬卻不能如我一樣理性。更有甚者,他們會把我看做眼中的敵人。我就如同扎在靶場上的稻草人一樣,成為眾矢之的。
如果按照預(yù)想的那樣,這個下午應(yīng)該在安逸和輕松的氣氛中度過。這個假期前一天的下午,病房里是安靜的。暖陽入窗,孩子們的病情也都平穩(wěn)。午后陽光的那點余威尚未消散,撩撥出了些許睡意。閉目養(yǎng)神,內(nèi)心如一汪平靜的湖水,靜靜地等待太陽西落,等待天空中出現(xiàn)點點星光。正享受著這個美好的下午,遠處突然傳來慌亂的腳步聲,夾雜其間的是呼喊大夫的聲音。呼喊聲頓時在病區(qū)里掀起了一陣波瀾。
被抱著跑進兒科病區(qū)的是一個不到兩歲的女孩。她的雙眼上翻,臉是鐵青色的,喉嚨里發(fā)出“咕咕”的聲音,兩只拳頭緊緊攥著,小小的身子直挺挺像根棍子。不用多說,孩子正在抽搐。像有一個看不見的怪獸躲在女孩大腦的深處作祟,并露出了狡黠的目光。女孩家人們的呼喊聲如一群洪水猛獸,轟轟的聲音在整個病區(qū)里回響,一波一波聲浪向我逼近,似要將我淹沒。
工作多年的我早已對這樣的病癥了然于心,處置的流程更是流暢自然。我和護士的緊密配合讓這個救治過程近乎完美,吸氧,建立靜脈通路,一針安定緩緩注入進孩子的體內(nèi)。兩分鐘后孩子的身體松弛下來,面色逐漸紅潤,喉嚨里不再發(fā)出“咕咕”的聲音。她安靜地睡著了。孩子的父母也不再大喊大叫,冷靜了許多。那個躲在陰暗角落里的怪物是我真正的對手,也是孩子真正的敵人。有沒有把握打贏這場戰(zhàn)役還不清楚,階段性的勝利并不能帶給人多少希望,因為它的背后有一個讓人談虎色變的名字——癲癇。
孩子清醒后的狀態(tài)還不錯,她坐在床上用手指撥弄著玩具恐龍。那是個霸王龍的模型,張著一張血盆大口,怒視前方,似對這個世界充滿了仇恨。對霸王龍化石進行復(fù)原,它的樣子本該如此。經(jīng)過科學(xué)推算,它的咬合力驚人。只是現(xiàn)在的它太渺小了,完全成了一個孩子的玩物。
女孩叫小美,神情專注地玩著這只恐龍。小美已經(jīng)能說簡單的漢語了。嘴里嘟囔著說著什么,我聽不清。她的父母分別坐在病床的左右兩邊,一言不發(fā),各自低頭玩著手機。看我進來,他們只抬頭看一眼,并沒有打一聲招呼,就又低下頭看手機去了。我心里本來準(zhǔn)備好的熱情被澆了一盆冷水,頓時冷卻下來。本打算說出口的話也戛然而止。
就在半小時前,這間病房里突然傳來一陣爭吵的聲音。從飛進我耳朵里的只言片語中,我大致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小美的父親小的時候也有過抽搐,無奈那個年代醫(yī)療條件不好,又加上從那之后再也沒犯過病,所以這件事就沒再被家里人重視。此次小美住院,塵封已久的往事再次被打開。小美的母親就像發(fā)了瘋一樣指責(zé)丈夫。她堅定地認為小美能有今天都是拜丈夫的不良基因所賜。她的母親就像一頭餓狼一樣撲向自己的丈夫,而男人也毫不示弱,兩個人互相撕扯謾罵。好在持續(xù)時間并不長,也并未產(chǎn)生實質(zhì)性的傷害,兩人在眾人的勸說下都平息了怒火。
身為醫(yī)生,我深知這種疾病的不確定性。它喜怒無常,說不準(zhǔn)什么時候就會發(fā)起瘋來,會把整個兒科病房都弄得地動山搖。小美用手機看動畫片的時候再次抽搐。先是聽到了她母親聲嘶力竭的叫喊聲,然后就看到她父親從病房里跑出來,沖進了我的辦公室,大聲吼叫著讓我快去看看她的孩子。我立刻起身向病房跑去,在與他擦肩而過的時候,看到了他眼睛里噴出的兩股灼熱的火焰。如果行動慢一點,那火焰恐要將我吞噬。我的內(nèi)心打了一個寒顫,然后就不再去想這個問題了,畢竟查看孩子才是最重要的事。
和來醫(yī)院的時候一樣,小美的抽搐是在一劑安定的注入后緩解的。按照此類疾病的特點,這樣的病在治療的初期看不到明顯的效果,需要給醫(yī)生足夠的時間。小美剛住院的時候我就跟她的父母這樣講過,他們一邊聽著一邊點著頭,整個溝通病情的過程堪稱完美??墒乾F(xiàn)在我才發(fā)現(xiàn),事情并非我想得那么簡單。
在我正要離開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難以脫身。兩雙眼睛里竄出了四條火舌,它們將我包圍并緊緊纏繞。一股燥熱在周圍升騰起來。小美父親的喉結(jié)蠕動著,正竭力壓制著憤怒的火焰。她的母親面露兇惡的表情盯著我。她突然伸出手指指著這個穿白大衣的醫(yī)生,從她的嘴里飛出了“庸醫(yī)”“全都因為你”“滾出去”等惡毒的語言。它們像飛鏢一樣把我釘在原地,沒有給我絲毫的緩沖時間。在治療疾病的道路上大家該是同路的伙伴,然而他們不但要拋下我,甚至要把我打入萬劫不復(fù)之地。隱秘處的那個真正的敵人正在看我們的笑話,此刻它更加猖狂,變得更加難以束縛。
我落筆寫下這些故事的時候夜已經(jīng)很深,街上的汽車數(shù)量明顯減少。城市的入睡是從車流量的減少開始的。正這樣想著,從遠處傳來一陣馬達轟鳴的聲音。一輛黑色轎車靈活地閃過幾輛車后從我的眼前駛過,消失在遠處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