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唐人是浪漫的詩人,宋人是典雅的智者。”誠然,唐人對月的浪漫想象,不止于春江花月,還是一片圓如滿月的紫筍茶。
“手閱月團三百片”“山童碾破團團月”……在唐人的筆下,紫筍茶是一片青白皎潔的白月光,曾照亮了無盡的詩意。千年流轉,在一個微熱的初夏午后,這片“白月光”又在杯盞里映現,既歡喜,又不由生出“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的感慨。
壹
紫筍茶里大唐春
連日的陰雨,終于收住。盡管太陽還害羞地躲在厚厚的云層里,但已能明顯感覺到夏日的熱度。除了曬曬快要發霉的心情,還需要喝杯茶,才不負這久違的好天氣。
閩江之畔,一江樓前,被濃蔭包裹的茶座,是一處又“city”又清幽的茶空間。主人曾煒兄喜獲兩片顧渚紫筍,遂呼朋引伴,相約共品芳澤。
紫筍茶,赫赫有“茗”,是大唐貢茶,也是“茶圣”陸羽眼中頂級好茶的標桿。
“山實東吳秀,茶稱瑞草魁。”唐時的紫筍茶,主產于湖州長興與常州陽羨。貢茶的熠熠光環,讓這兩座山水相連的茶鄉久負盛名。
歷經干余載的時光,如今的紫筍茶,多見芽肥葉嫩形美的炒青散茶,湖州大茶兄每年惠寄的顧渚紫筍,總能在清鮮的滋味里品味江南的早春。然而,它最初的模樣—一蒸青團茶,卻只留存在故紙詩行間,供人想象。
一只精美的木盒里,就收藏著大唐的長興春色。茶袋剪開,露出一枚小圓餅。茶色墨綠,間雜著嫩綠、黃綠的芽葉。餅面微凹,中有一孔,散發著清香。
“采之,蒸之,搗之,焙之,穿之,封之,茶之干矣。”(《茶經·三之造》)
餅面穿孔,便于烘焙貫串。透過茶孔,我仿佛望見了千年前某個晴朗的春日,茶山上,制茶坊里,閃動著茶工們忙碌的身影。
貳
江畔忘言對紫茶
唐茶當以唐法烹之。若循古法,須備齊廿四器,焙炙、碾羅、烹煮、釃茶,頗為繁復。且囿于當代復原的唐代茶器,多用于展陳,實用者少,縱是可用,亦是價格昂貴。
陸羽也提倡因地制宜,以簡便為要,茶器視實際情況而增減。手邊只有燒水壺、蓋碗、品茗杯等器,改烹煮為功夫泡,亦無不可。
不過,蒸壓緊實的茶餅要在蓋碗里泡開,的確需要費點時間和工夫。
沸水澆沃,墨綠的茶色盡褪,鮮嫩的翠綠,從碗中一躍而出,宛如雨后春山般清新悅目。這碗“春色”,讓人驚艷。遙想當年,湖、常二州茶山境會亭的夜宴,輕歌曼舞里,縈繞著紫筍新茶的芬芳。而千里之外的長安城,九重富闕里,牡丹花前,金鈿輕搖,一聲“紫筍茶到”,引得龍顏大悅。
不同于炒青,蒸青茶的香氣沒有什么“火氣”,是純凈質樸的香,但又不是像鮮葉那樣的青澀,隱約中還帶著些甜。
湯色碧綠透亮,似一泓婉約溫柔的春水,牽引著文人敏感多情的神經末梢。
細啜尋味,茶湯清甘爽潤,稍有竹葉的清香,又蘊藉著淡雅細膩的花香。“泉嫩黃金涌,牙香紫璧裁。”若以長興金沙泉瀹之,其香其味想必會有更突出的表現吧。
“圓月”浮沉,水色碧染,漸入佳境。自第五沖起,香氣開始出現類于甘蔗清甜之香,且香蘊湯中。滋味清醇甘爽,潤口沁心,頓生清涼。
至第八沖,蔗香越來越明顯,茶湯的醇爽也保持得很好,幾乎沒有綠茶那種標志性的澀感。難怪唐人皆慷慨地將滿溢的詩情傾注于它,深情地吟哦詠唱。
紫筍茶的香韻,唐人的詩心,在杯碗里交融。驀地,一縷陽光爬上了杯沿。夕照穿過樹杪,灑下點點斑駁的光影。
“放晴了!”我們不約而同地說出來。這時,蟬也很“應景”地鳴唱起來。
此正是:“竹下忘言對紫茶,全勝羽客醉流霞。塵心洗盡興難盡,一樹蟬聲片影斜。”妙絕!
叁
城山竹林紫芽新
飛舞的晚霞,漸垂的暮色,映襯著城市的天際線。意猶未盡,添水續泡。江中潮起,輕輕拍岸。蟹眼松風,與潮聲和鳴。
碗中紫筍,甘醇依舊。這是一輪從時間深處照耀至今的“月”,在花謝花開、反復輪轉的四季里“常圓”。
“這餅紫筍產自長興城山,與顧渚山,一南一北,同列長興四大名山。”曾煒兄說。
城山,又名石城山,因西漢末年新莽時期百姓為避戰亂而壘石為城而得名。名氣雖不如顧渚,卻是一片不可多得的宜茶之地。茂林修竹之中,古茶叢生,與顧渚山茶同出一脈。
茶樹同根同源,制茶技藝亦是一脈相承。古法紫筍茶的“神還原”便是出自“80后”茶人之手。
林開雪,是城山茶園的主人,也是長興和平茶葉協會的副會長。作為長興的產茶重鎮,隨著白茶(白化茶)、紅茶在和平相繼走紅,茶農們也因此增收致富。然而,昔日聲名顯赫的紫筍茶卻是不慍不火。難道貢茶也難逃歷史的周期律?
城山頂上、城山寺邊的古茶園,讓他萌生了復原古法紫筍茶的想法。他找到丁蛟,一個生于長于制茶世家的制茶能手。丁蛟小他兩歲,二人便以兄弟相稱。
盡管《茶經》中關于制茶器具、制法、評鑒標準都有詳細的記載,但僅僅只是文字,并沒有實物(文物)留存。復原貢茶談何容易?!久遠的年代曾一度將他們拋入強烈的無力感之中。
好在他們沒有放棄,一邊向老茶師取經,一邊反復試驗。精采紫芽、木桶蒸青、石臼搗茶、炭火焙茶、以棨穿孔……漸漸地,一片片洇染了長興春色的“月團”,從古籍里次第“復活”。望著鮮翠可人的茶餅,他們會心一笑。剎那間,仿佛穿越了……
不知不覺,已是第十五沖。迷人的蔗香,飽滿的口感,縈于唇齒之間。打開蓋碗,茶餅仍很完整。“還是沒完全泡開,恐怕得泡三十幾沖才行,最后再煮一下。”曾煒兄笑言。“看來,古人先將茶碾成細細的茶末再煮飲,是有道理的。”
“不過呢,用功夫茶的泡法,倒是可以‘無限’續杯。”我回答說。
晚風起,閩江兩岸,霓虹閃爍。停杯,道別。
口中的蔗甜蔗香,回味不已。穿行在摩天大樓間,抬頭瞥見,下弦月高懸。這輪月,也是唐人曾望過的月。一樣的月光,不同的時空,在杯碗里不期而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