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宋詞開啟了中國文學史的新篇章。晚唐五代以來,“詞”一般用于描寫個人生活,抒發個體情感,詞風相對婉約細膩。南宋以后,詞壇風格發生巨大變化,明快豪放的詞風逐漸取代婉約小曲,從“激昂歡快隱憂傷”逐漸轉變為“戰亂蜂起思報國”。這種藝術上的轉變,主要在于詞作內容上的巨大變化。南宋的社會環境激發了士子們的拳拳愛國心、殷殷報國志,他們開始描寫社會生活以及國家大事,因此“愛國”成為南宋詞的時代主題。在作品中,詞人們抒發愛國情感,表達對理想信念的執著堅守,形成了南宋愛國詞中的家國情懷。
一、慷慨豪壯之語訴報國之志
南宋詞人經歷了社會巨變,他們將滿腔報國熱情書寫于詞作之中。他們寫下對江山淪陷的苦痛,寫下對百姓疾苦的同情,寫下對入侵敵人的仇恨,同時也寫下報仇雪恥的壯志決心。
(一)生而為國,胸懷天下
辛棄疾是南宋愛國詞人中以慷慨之語書寫報國之情的詞人代表之一,他是一位被稱作“用生命寫詞,用生活實踐詞”的文學家,不僅在作品中表現了忠心報國的英雄氣概,還為我們留下了寶貴的文學財富。和大多數南宋詞人一樣,辛棄疾的一生都以報效國家、實現統一為理想。他一生經歷坎坷,出生在金國統治下的山東,由祖父辛贊撫養長大。在敵人占領中原的時候,辛贊因顧及一家老小的安危,不得已在金朝為官。但是祖父辛贊“身在曹營心在漢”,時刻沒有忘記淪陷的國土。辛贊經常帶著年幼的辛棄疾登高望遠,指畫山河。正是由于辛棄疾從小接受著祖父的愛國主義教育,抗金復國的人生理想,在他少年時期就已經形成了,并且貫穿于他的整個創作歷程之中。辛棄疾留下了多首膾炙人口的詞作,像“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等,都是辛棄疾忠心為國的體現,字字句句都在訴說著他的報國理想。
辛棄疾一生都有著明確的志向,只要自己得到任用,就一定要抗敵救國,收復失地。可他這樣的主張在當時的環境下沒有得到認同,因此他仕途曲折,一直處于“被貶官—被起用—被貶官”這樣的坎坷之中。這樣的經歷非但沒有令他消沉,反而激發了他的報國熱情。辛棄疾在《水龍吟·過南劍雙溪樓》這首詞的開篇寫道:“舉頭西北浮云,倚天萬里須長劍。”從字面上理解,詞人抬頭看見了西北方向有一片浮云,而這不僅僅是天空中看得見的烏云,也在用“烏云”暗指敵人正在侵略西北方向的大宋江山。辛棄疾在“潭空水冷,月明星淡”的艱難環境中尋找可以驅除浮云的“長劍”,以尋找“長劍”的行動來代指自己尋找消滅敵人的策略。以長劍驅散浮云,也是辛棄疾希望收復淪陷國土的理想寫照。尋找長劍的過程勢必十分曲折,尋找抗敵救國的道路勢必充滿艱難險阻。下闋中,辛棄疾寫到“峽束蒼江對起”,正體現了他的處境。雙溪樓是兩條水的交匯的地方,四面都是高山,在高山的夾持和約束下,兩條水只能在山峽之中翻騰而無法跨越。辛棄疾在這里用溪水受高山的限制,比喻自己受統治者的限制。辛棄疾雖然早已預料會受到重重限制,還是要努力騰空飛翔,跨越高山。辛棄疾能夠清醒地認識到民族的苦難,也能夠理性地反思民族悲劇的根源,尋求走出困境的辦法,在作品中以慷慨豪壯的語言抒發滿腔的報國之志。
(二)誓死報國,甘于奉獻
文天祥作為南宋丞相和杰出的抗戰領袖,給我們留下了“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過零丁洋》)的愛國名句。他的愛國思想不僅僅體現在詩歌當中,《沁園春·題潮陽張許二公廟》這首詞也是充滿了愛國之情。“為子死孝,為臣死忠,死又何妨!”開篇文天祥用三個“死”字,確立了他心中的生死標準:一個人作為父母的孩子,作為君王的臣子,如果能因為盡忠君王、盡孝父母而死,一定是死而無憾的。文天祥以從容的心態談論生死,顯示出了一種達觀凜然,讓我們感覺到有一股浩然正氣撲面而來,這更是文天祥誓死報國、不畏犧牲的英勇精神。
文天祥在這首詞中借歷史典故進一步抒發自己的愛國之情。“罵賊張巡,愛君許遠,留取聲名萬古香。”張巡、許遠二人擁有崇高的氣節,面對敵人威武不屈,誓死堅守城池,因此能夠流芳千古。這里贊美忠君報國的張巡和許遠,為后世樹立了優秀的榜樣。緊接著,文天祥用假設作對比,“使當時賣國,甘心降虜,受人唾罵,安得流芳”。如果張許二公賣國求榮,甘心投降安史叛軍的話,那他們一定會遭到人們的唾罵,怎么能夠流芳百世?文天祥言在此,意在彼,看上去是在說張許二公,實際上想告誡那些賣國求榮之輩,他們卑躬屈膝的行為一定會遭到后世唾棄的。文天祥也是在委婉地勸諫,不同的人生選擇,會產生兩種截然不同的結局。國難當頭,希望大家都能夠做出正確的選擇。“人生翕歘云亡”都應該“烈烈轟轟做一場”。這是文天祥的一種人生大義,每個人的時間都是有限的,最要緊的是抓住有限的時間,承擔起戍守家國的責任,轟轟烈烈地為國家、為民族謀劃一番事業,這也正符合文天祥“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人生信念。
文天祥借贊頌張許二公的品格來表達自己的生死觀。詞中凝聚著我國的文化精髓,為父母盡孝,為國為君盡忠,同文天祥的堅貞不屈一樣,為后人立下了一面人生的“鏡子”。這面“鏡子”也以張許二公為楷模,勸諫人們應該誓死報效國家,盡自己的職責去做保家衛國的大事。
二、憤懣悲痛之音話憂國之情
南宋愛國詞人滿懷報國志向卻難以實現,對家國無限的擔憂之情涌上心頭,揮筆作詞抒發對于家國的憂慮之情。
(一)回顧往昔,金戈鐵馬
陸游作為主戰派一員,主張未被采納且被罷官回到家鄉山陰,閑居時寫下了他的憂國之作—《訴衷情》。詞中回顧了陸游四十多歲時到梁州從軍的一段經歷,這也是陸游人生中僅有的一次前線生活,可想而知,對陸游這樣一個渴望收復失地、渴望立功封侯的人來說,這段經歷是令他永生難忘的。
“當年萬里覓封侯”中一個“覓”字生動形象地刻畫出了陸游為了尋找建功立業的機會,單槍匹馬奔赴戰場的場面。從作品中我們可以切實感受到陸游希望走上戰場殺敵衛國的心情,這段經歷如今只能在夢中出現,“關河夢斷何處?塵暗舊貂裘。”正是因為懷念曾經的軍旅生活,所以才會夢到。而陸游懷念的也不僅僅是一段軍旅生活,同時懷念那個在戰場英勇殺敵的自己,懷念曾經那個能夠馳騁疆場實現報國志向的自己。然而在夢醒之后一切都不復存在,陸游看到的只有從軍時穿過的“舊貂裘”,這件舊貂裘擺放在陸游觸手可及之處。一個“舊”字承載了無限的回憶,一心想戰場殺敵的陸游,如今只能帶著遺憾回鄉,這是英雄無用武之地的悲憤心境。“鬢先秋”的一個“秋”字寫得含蓄又引人深思,“秋”是季節的更迭轉換,也是人的衰老遲暮。淪陷的土地還沒有被收復,百姓還處在敵人的壓迫之下,可陸游以及像陸游一樣遭遇的愛國人士,卻是從壯士變成了鬢發如秋霜一樣斑白的老人,正呼應了陸游在作品中寫過的“諸公尚守和親策,志士虛捐少壯年”(《感憤》)。“鬢先秋”三個字不僅僅是對年華逝去的悲哀,也是陸游對主和派的譴責,因為他們一味求和,使得一大批愛國志士從青年變成了蒼顏白發的老人。最后,陸游只能發出“心在天山,身老滄州”的無奈感慨,此處“身”和“心”的對比,正是救國理想與悲慘現實之間的巨大矛盾。陸游只能看著山河淪陷,面對“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的現實,回憶金戈鐵馬的生涯。
(二)直面現實,憂憤難抑
南宋的文人志士們或是吟詩作詞抒發個人情緒,或是隱居閑處遠離世事。他們只能面對現實,在文學作品中抒發心憂家國之感。
南渡文人鄧肅傷時憂國,寫下“北書一紙慘天容”(《瑞鷓鴣》);朱敦儒滿懷“胡塵卷地,南走炎荒”(《雨中花·嶺南作》)的憂時憤慨;吳潛發出“望中原何處,虎狼猶梗”(《滿江紅·齊山繡春臺》)的悲痛豪壯。張元幹滿懷愁情寫下《水調歌頭·追和》,以一位報國無門被迫隱逸的老者口吻表達著憂憤之情。這位愁容滿面的老者面對湖光山色,難以靜心游玩觀賞,既是因自己沒有實現報國理想身無功名,也是心懷國土未復“夢中原”的悲痛。“元龍湖海豪氣,百尺臥高樓。”詞人希望自己可以和歷史上的陳登一樣,有著憂國憂民的責任,有著文武兼備的本領,獲得機遇施展才能。然而傾盆大雨使得詞人從理想回到現實,自己年事已高、鬢發稀疏斑白,“猶有壯心在,付與百川流。”即使自己滿懷雄心壯志,但在時間的流逝中,也逐漸磨滅了理想。在這首詞中,張元幹以夸張的手法抒發自己對故土的熱愛與懷戀,以史抒懷,借用三國陳登斥許汜的歷史典故表達自己收復國土的雄心壯志。從現實到夢境,又從夢境到現實,詞人感嘆時光流逝,痛惜國家破敗,憤懣于自己胸懷報國之志卻最終報國無門。報國理想與苦悶現實交織,憂憤之情盡情抒發于筆端。
三、沉著雄渾之言抒亡國之痛
在南宋愛國詞中,有一些詞人他們不僅僅是愛國文人,也是帶兵殺敵的愛國將領。他們在戰場殺敵衛國,與敵人進行殊死搏斗,因此他們親眼見到了戰爭的殘酷,也切身地體會到家國破敗的悲哀,在作品中書寫國家滅亡的悲憤之音。
南宋抗戰將領岳飛,多年來南征北戰,建立了很多戰功,但他沒有居功自傲,而是在《滿江紅·寫懷》中寫道:“三十功名塵與土。”立下赫赫戰功的岳飛竟說自己的功名像塵土一樣小,這必然是他的自謙之辭。岳飛在二十歲時就走上了保家衛國的道路,十幾年間,可以說是身經百戰、屢建奇功,統率岳家軍為國家立下了汗馬功勞。在當時流傳說,如果遇到了強兵,把岳家軍的軍旗豎起來,敵人看到后就會望風而逃。因此,當時金人與岳家軍交戰后流傳著這樣一句話:“撼山易,撼岳家軍難。”岳飛的作戰能力,我們可想而知。
在岳飛短暫的一生中,他輾轉征戰了幾十個地方,在《滿江紅·寫懷》中寫道:“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當然,這是岳飛志在打擊侵略的急切心情。他想把生命中的每分每秒都奉獻給抗金復國的大業中,想要盡自己的職責,抓緊時間完成收復大業。他之所以如此急切,是因為“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從這句詞中,我們可以感受到岳飛的家國仇恨,他通過這句詞把心中的怒火徹底釋放出來。靖康之恥讓北宋遭受滅國的恥辱,當時金兵能夠到達的地方,用尸積如山、血流成河來描述毫不夸張。宋朝的臣子成長于封建禮教思想制度之下,面對這樣的滅國恥辱,愛國人士勢必想要報仇復國。此仇一日不報,心中的怒火就不會熄滅。岳飛此時有滿腔的憤恨和悲痛。在詞中,岳飛的憤恨達到了“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的程度,雖然讀起來有些夸張,但實際上這都難以消解岳飛內心的仇恨。他恨到要駕戰車去踏平賀蘭山,恨到吃胡虜肉、喝匈奴血。這是岳飛報仇雪恥的決心,也是他郁結于胸的亡國之恨。
岳飛的人生理想是率領岳家軍直擊敵寇,重整大宋江山,而他面臨的現實卻與之相反,當時“議和”之風幾乎吹遍了整個臨安。久經沙場的岳飛看到了統治者未曾見過的百姓疾苦,正如他作品中寫過的“民安在,填溝壑”(《滿江紅·登黃鶴樓有感》)。百姓饑寒交迫,被敵人無辜殘害,填滿了一個又一個的溝壑,他希望立即統兵去解救百姓。岳飛多次主動請纓出戰,但是都沒有得到任何回應,只能無奈地寫道:“何日請纓提銳旅,一鞭直渡清河洛。”(《滿江紅·登黃鶴樓有感》)他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夠揮鞭北上,驅除敵人,恢復華夏和平盛世。直到那一年,岳飛終于能夠參與北伐戰爭,讓人難以接受的是在即將勝利的時候,岳飛迎來的不是支援,而是“十二道金牌”勒令退兵,此時岳飛的心中不僅僅是對侵略者的深仇大恨,更是目睹家國破滅的亡國之痛。雖然岳飛經歷了種種不幸,面對重重困難和阻撓,但是他在作品中依舊傳達著以復國為己任的社會責任感和歷史使命感:“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南宋詞人在國家危難之時挺身而出,不顧個人的安危與得失,或奮力抗敵,或奔走呼號,留下了一首首愛國詞作。葉夢得以“疊鼓鬧清曉,飛騎引雕弓”(《水調歌頭·九月望日與客習射西園余偶病不能射》)來抒發豪情壯志,李綱秉承“縱使歲寒途遠,此志應難奪”(《六么令·次韻和賀方回金陵懷古鄱陽席上作》)的抗敵態度,韓世忠飽含著“對山河耿耿,淚沾襟血”(《滿江紅》)的悲痛豪壯,他們自覺地承擔起復國、救國的重任,堪稱民族的“脊梁”。南宋愛國詞人的精神,是愛國主義精神,是執著追求理想信念的精神;他們的情懷,是以天下為己任的家國情懷。南宋愛國詞人在作品中呈現著抗敵救國的人生追求、心念百姓的憂國之情、故土淪陷的亡國之痛以及戍守家國的使命責任等,正體現出愛國文學家們的民族氣節和家國情懷,同時也展現了南宋愛國詞的時代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