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江西家族文化視角下王安石文學思想研究

習近平總書記多次強調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歷史影響和重要意義，并賦予其新的時代內涵。而家族文化，是我國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特色，也是近年來學界討論的熱點。物華天寶、人杰地靈的江西，在宋代已然成為地域文化中的杰出代表。本文以江西家族文化視角出發(fā)，探析王安石文學思想的內涵及成因，有利于在賦予中華傳統(tǒng)文化新的時代特色之余，展示江西一域從古至今薪火相傳的家族學術影響力。

一、宋代江西文學家族的構成概述

宋代文壇有個較為顯著的現(xiàn)象，就是文學家族的繁富。據明郭子章《豫章書》載：“宋豫章有四洪，朋、芻、炎、羽，皆黃山谷（黃庭堅字）之甥也，皆能詩而位不顯；鄱陽有三洪，適、邁、遵，皆洪忠宣之子也；皆能詩文，而位俱顯。當時臨川有三王，南豐有三曾，臨江有三孔、有二劉，亦極一時之盛?！苯鞯貐^(qū)產生的文學家族數(shù)量可觀，據黎清《宋代江西文學家族的構成及其分析》中的統(tǒng)計，宋代江西至少涌現(xiàn)文學家族151個（含宋屬徽州今屬江西的婺源），各家族產生的有作品傳世的文學家人數(shù)占據了宋代文學家總額的1/3。并且，在這151個江西文學家族中，出現(xiàn)進士的家族有95家，出現(xiàn)成員入仕的有143家，出現(xiàn)女性文學家的有4家。而以上三點皆有涉及的文學家族，唯臨川王氏已矣。王氏家族名聲最旺者，官階顯赫者，文學成就矚目者，當數(shù)王安石本人。本文就臨川王氏家族入手，對王安石個人的文學思想作簡單探究。

二、家族文化影響下的王安石文學思想概述

（一）王安石文學思想概述

王安石本人的文學理論著作缺乏，但他的文學思想已從他詩詞文章等的創(chuàng)作上顯現(xiàn)出來。他一度以政治家立命，而恥以文士自居，以至于詩文創(chuàng)作也呈現(xiàn)政治化的傾向，融合儒家思想，倡導經世致用—“務為有補于世而已矣”（《上人書》），這是王安石文學思想的一大體現(xiàn)。

其散文現(xiàn)存56卷，題材集中以政論為主，體例繁多，涉及論議、奏疏、章表、啟、記、雜著、墓志、書信等類別，這些作品無不蘊含強烈的致用思想。作為改革派，王安石的散文多處涉及變法主張，且都有明確的政治舉措，要求從根本上解決社會問題，立法度、移風俗。像在《上仁宗皇帝言事書》一文中，他著力強調了變法的重要性，認為北宋中葉社會局勢嚴峻，“天下之財力日以困窮，而風俗日以衰壞”，而造成這種積貧積弱局勢的原因就在于“不知法度故也”。因此，他上書仁宗皇帝從“教、養(yǎng)、取、任”四道的角度出發(fā)，培養(yǎng)造就能夠勝任政治、軍事、財政、經濟等方面的人才，來適應變法需求，最終達到國富、民強、兵壯的目的。從這一視角看，王安石散文有法家思想的指導。奈何仁宗并未重視王安石的改革主張，反而是多年后神宗皇帝即位，起用王安石，采納王安石的觀點，大力推行新法，變革社會現(xiàn)實。

王安石變法的出發(fā)點是為了獲取人才，他認為變法的主體是人，而變法最終是為了作用于人，這一“以民為本”的思想源于儒家。王安石一直尊崇孟子，甚至說出“他日若能窺孟子，終身何敢望韓公”（《奉酬永叔見贈》），并且對儒家六經也極為重視，可見儒家之道于他要高于法家。他主張以仁義治國，贊揚孔子的賢能，高于先王堯、舜。如其《王霸》一文，著重分析了王道與霸道對于施行仁政的不同：王者治理之道，不追求實利，以仁義禮信作為自我德行的標桿，從而使實利歸屬他。霸者治理之道，必求得實利，卻又要借助王者所行之事來偽裝自我，來達到天下人親附的目的。然則，王安石的政治思想又不局限于儒法，他還重道、尚佛，表現(xiàn)出兼收并蓄的文學特點。他在《答曾子固書》中評論儒生如果只“讀經而已”，“則不足以知經”，可見他并不排斥儒家之外的思想，反而認為吸納諸子觀點，方能全面思考。但面對當時學者“挾莊以謾吾儒”“不知求其意，而以異于儒者為貴”（《臨川先生文集卷六十八》）的行為，他又以為不妥，于是，他批駁老子“三十輻共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道德經》）的觀點，進一步引出自己的政論觀“無之所以為天下用者，以有禮、樂、刑、政也”（《臨川先生文集卷六十八》），認為脫離儒家禮樂教化而一味強調自然無為是不能治理好國家的，一定程度上對儒道思想作出了調和。

在道家的“無為而治”與儒家的“有為干預”思想之中，王安石是更偏向儒家的。熙寧元年（1068），神宗召王安石問政，王安石奏諫《本朝百年無事札子》，對宋王朝開國百年來的政治、經濟、軍事、賦稅等問題一一進行了陳述，尖銳批判宋初因循守舊、頹靡茍安的國家形勢。這篇奏議可稱為王安石政論文的代表作，明代茅坤評：“此篇極精神骨髓。荊公所以直入神宗之脅，全在說仁廟（仁宗皇帝）處，可謂搏虎屠龍手。”（《唐宋八大家文鈔》）文章借對仁宗的明褒暗貶來勸告神宗皇帝變法改革迫在眉睫，是必然之舉，鼓勵神宗采取積極舉措，行有為之法。

詩歌方面，王安石現(xiàn)存詩歌有1531首，題材多樣，以詠政、懷古、寫景、抒情類最突出。與散文相似，其詩歌總體具備現(xiàn)實性、政治性。王安石在其早年作品《張刑部詩序》中就明確反對北宋初期詩壇“西昆體”華而不實的形式主義作風，主張作詩要有思想內容，強調儒家“詩言志”的傳統(tǒng)，他的詠政詩歌往往著眼于民生問題，以政治家的視角描寫百姓疾苦，探索社會問題。例如，《收鹽》中的“一民之生重天下，君子忍與爭秋毫”可見王安石繼承儒家以民為本的思想，直指社會弊端，展現(xiàn)其敢于抨擊并改革時政的決心與勇氣。懷古詩也獨具政治家的敏銳，如其《烏江亭》《明妃曲二首》一反前人觀點，將問題的矛頭指向統(tǒng)治者本身?！稙踅ぁ芬辉姺磳Χ拍了浴敖瓥|子弟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題烏江亭》），得出全新的結論：項羽卷土重來已無可能，自刎烏江是必然結局。原因在于項羽剛愎自用，導致江東子弟早已喪失信心和戰(zhàn)斗動力，不再甘愿效力。詩歌進一步肯定了民心所系的重要性，將百姓放在了成就帝王霸業(yè)的第一位，具有鮮明的儒家意識。《明妃曲二首》寫昭君出塞這個歷代文人樂于闡發(fā)的主題，卻又別出心裁，區(qū)別于前人的描寫，將因緣歸于漢元帝的昏聵無能，同時以昭君自比，感嘆“人生失意無南北”，這是對昭君的惋惜，也是對自我才華不被看見的遺憾。議論之處，盡是創(chuàng)新，無不體現(xiàn)出改革家獨有的悖于傳統(tǒng)詩教的政治主張，慧眼如炬，敏銳且機警，引來其師友歐陽修、曾鞏等人紛紛和作。

王安石后期所作寫景抒情類詩歌較多，這一時期的他退居江寧，遠離官場，政治熱情漸趨退卻，詩風開始轉向佛家的閑適清淡。例如，《歲晚》寫深秋的某個夜晚作者夜游賞景，流連忘返，用“?！薄案Q”“幽”幾個字突出景物清靜之感，也透露出作者對山林生活的向往，以及對佛家超然物外思想的推崇。歸隱前期王安石也曾有過顧慮，有過徘徊與矛盾，所以他寫《兩山間》，對鐘山的兩座山峰中間部位作描寫，“臨路愛山好，出山愁路難”，一方面表達自己對山林生活的喜愛，另一方面展現(xiàn)自己對仕途生涯的憂慮。他雖遠離朝堂但又心憂天下，追逐王維的空靈又受經世思想的束縛，一度在禪理和用世這兩“山”之間來回盤旋，直到歸隱后期這種矛盾才有所轉換。人屆暮年，體弱多病，歷經了宦海浮沉，兩度任相，又兩度被罷相，加之長子王雱早逝，王安石此刻的心境早已不同當年，他退而投奔山林，將煩瑣世事拋諸腦后，或游山玩水，或漫步田園，或誦詩談佛，顯得悠閑自適。與內容一致，他在藝術上也加以變換，講究創(chuàng)作技巧，將他對宦海數(shù)載生活的體悟和詩歌藝術的積累融為一體，渾然天成，陳師道《后山詩話》評：“荊公平生，文體數(shù)變，暮年詩益工，用意益苦?！?/p>

（二）宋代家族文化視角下王安石文學思想形成原因

1.宋代重文風氣盛行

眾所周知，宋代自開國皇帝趙匡胤始，“重文輕武”風氣盛行，宋太祖為削弱武將權力，形成“中書主民，樞密院主兵，三司主財，各不相知”（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的政治局面。而這種擴大文官的選拔渠道，大幅提升了文官待遇，“恩逮于百官者唯恐其不足，財取于萬民者不留其有余”（趙翼《廿二史札記》），也為宋代文學以及宋代家族文學的興盛提供了有力支撐（參見本文第一點，宋代江西文學家族構成概述）。在這一政治環(huán)境影響之下，宋代的士大夫在政治上以及學術上都表現(xiàn)出強烈的使命感，以天下為己任，十分重視詩文的政治教化作用。王氏家族也自先祖王貫之始，脫離農民身份，半耕半讀，以詩書傳家，進而發(fā)展為文學世家。王安石由此深受政治風氣影響，學術思想傾向為政治改革服務，倡導“經世致用”，主張文學的實用價值。

2.家族文化思想的傳承與滲透

臨川王氏家族為有宋一代著名的文學望族，曾鞏在《尚書都官員外郎王公墓志銘》中提及：“王氏其先太原人，世久遷徙。而今家撫州之臨川。”由此，現(xiàn)今普遍將其家族稱為“臨川王氏”而非“太原王氏”。其家族淵源有名可考者，可追至其曾祖王明，然王明出身僅為普通農民，在文學方面亦未放光彩。后世普遍認為王氏家族文學的興盛起于王安石叔祖王貫之，由他至安石父王益，再到安石及其兄弟，安石子王雱，皆由科舉致身仕宦，在文學上也飽受贊譽。王貫之于真宗咸平三年（1000）進士及第，官尚書主客郎中。王安石父親王益登真宗大中祥符八年（1015）進士榜，先后在各地方任職做官。王安石自小受父親言傳身教，獲益匪淺，他說：“先人之存，某尚少，不得備聞為政之跡，然嘗侍左右，尚能記誦教誨之余。蓋先君所存，嘗欲大潤澤于天下，一物枯槁，以為身羞。”（《答韶州張殿丞書》）父親為官清廉，剛正不阿，長于改革，且為人謙和有禮，是王安石效法的最直觀對象。在家族傳承影響之下，王安石自小就以家國為己任，整日以讀書為業(yè)，與杜甫一樣坐懷壯志，竊比稷契，力求安邦治國、大興改革，這在他從政以后的散文中都有所體現(xiàn)。

3.家族文學思想共性熏陶

若要深入研究王安石，則不可僅局限于其個人著作與思想，還需廣泛涉獵其親友的生平事跡，以及深入剖析其家族所傳承的性格特質與文化脈絡。一個家族的性格，往往可以決定一個家族的興衰。王貫之、王益兩人在仕途上的明敏強干，早已演變成一種家族門風而世代相續(xù)。此后的王家?guī)状家揽婆e取士，重視文學修養(yǎng)，王安石同母弟王安國、王安禮以及長子王雱皆享有文名，時稱“臨川三王”。他們才華卓越，詩文兼擅，思想上亦有包容共通之處，文學也呈現(xiàn)相近的特點，如崇經尚道，長于說理，恪守道統(tǒng)，維護禮法。這點同王安石本人的文學思想高度一致。此外，王安石母家系撫州金溪望族，家族文人薈萃，道德修養(yǎng)高。舅父吳氏有《靈谷》三十二篇，王安石為之作序，序言：“君姓吳氏，家于山址，豪杰之望，臨吾一州者，蓋五六世，而后處士君出焉。其行，孝悌忠信；其能，以文學知名于時，惜乎其老矣?！蹦赣H的家族素養(yǎng)決定了王安石“仁義禮信”的美德，端正了王氏共有的廉政家風，熏陶了王安石創(chuàng)作思想。

綜上，王安石個人的文學思想必定與宋代整體的發(fā)展趨勢以及其家族的家學淵源關系緊密。從政治上看，宋代江西科舉興盛，江西籍文人大量躋身統(tǒng)治集團，且江西一帶人口眾多，書院林立，加諸交通便利，社會安定，農業(yè)、手工業(yè)各項產業(yè)繁榮昌盛，奠定了文學發(fā)達的物質基礎，使這一時期的家族文學得以長足發(fā)展。其次，從臨川王氏內部看，其家族重視文化教育、文人品德修養(yǎng)，對家族成員走上文學道路也起到引領作用。從歷史的角度上看，王安石及其家族成員在文學上的成就，又必然對江西一域文學的繁榮起到一定的推動作用。就撫州臨川地區(qū)而言，臨川自古就有“才子之鄉(xiāng)，文化之邦”的美譽，勤勞智慧的撫州人民創(chuàng)造了底蘊深厚、特色鮮明的“臨川文化”，成為“贛文化”的主要支脈。自宋至清，江西一域在科舉考試中共錄取舉人1029人，進士731人，著書立說者數(shù)量也很豐富，著述含5580多卷，其中有770多卷被列入《四庫全書》。尤其在宋代，與王安石并肩的文人還有晏殊、曾鞏等，明朝又有享譽世界的湯顯祖。而自1977年以后，臨川地區(qū)基礎教育水平又長期居于江西省前列，無一不顯示出一種歷史發(fā)展的必然趨勢。

本文系2022年撫州市社會科學規(guī)劃項目“宋代江西家族文化視角下王安石文學思想研究”（項目編號：22SK22）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