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記》中的荊棘嶺

人之所愛，即為囚牢。

在這個角度上，我認為《西游記》中九九八十一難，最難過的一關，還不是女兒國，而是荊棘嶺。荊棘嶺上何所有？只有一群談文論道的樹精藤怪，雖然沒有兇神惡煞到要吃唐僧肉，可他們人畜無害的品茶作詩外加色誘未遂也是用心十分險惡，其目的也是想破壞取經大業。這一局是真正為唐僧所設，是投唐僧所好的一發“糖衣炮彈”，可以說是精準的靶向攻擊。荊棘嶺上，唐僧曾經動搖了他的佛心，取經大業差點就功虧一簣了。

荊棘嶺是個什么地方？顧名思義是個荊棘叢生的大山嶺，“一望無際，似有千里之遙”。聽名字那兒好像是個可怕的地方，荊棘叢生、薜蘿盤繞的連綿山嶺，其實是個非常美麗、富有詩意的地方。就連“荊棘嶺”的路碑上，都文雅地寫著詩句“荊棘蓬攀八百里，古來有路少人行”。雖然說這里少有行人，但布滿荊棘的荊棘嶺上居然有座古廟，更奇怪的是那古廟雖然荒廢，但是“廟門之外，有松柏凝青，桃梅斗麗”。此處野花野草野樹都相當蔥郁旺盛，可以說是鳥語花香，宛如仙境。古廟之所以荒廢了，很有可能是因為當年在這嶺上發生了一場爭斗，在僧道交鋒中，古廟里的僧人消失了，荊棘嶺成為《西游記》中唯一一處沒有仙佛把持的地盤，連土地公、山神都沒有。那么此處到底誰在占據呢？

《西游記》中，荊棘嶺出現的時候，早被“十八公”“孤直公”“凌空子”“拂云叟”這些樹精藤怪占據了，修道的樹精藤怪們占領了地盤，把這里變成了八百里荊棘嶺。他們的本相就是植物，作為這里的占據者，自然都非常旺盛蔥郁了。他們不過是扎根在土地中的植物，修成千年植物妖怪，又有什么本事能羈絆住唐僧？

要知道《西游記》中的唐僧是天縱奇才，天選之人，年紀輕輕就修成一代高僧，住持京城最大場面的水陸法會。作為一代才子，唐僧是一位高僧，也是一個大唐詩人，錦心繡口。像他這樣的人，“談笑有鴻儒”才是他希望的日常，結果卻是整天跟那孫悟空、豬八戒、沙僧三個粗獷大漢在一起，難免寂寞難耐。平時就是想說個知心話，也找不到合適的人。

而荊棘嶺上的樹精藤怪，假冒土地公送飯，把唐僧抓了來，就非常尊重他，給他賠禮道歉，表示他們沒有別的意思，只想請他“會友談詩，消遣情懷”，尊崇他是得道高僧，想與他“寬坐敘懷”，討教一下“禪機真派”。樹精藤怪們各自開始了表演，即興作詩一首接一首，唐僧也忍不住詩興大發，不僅將四個妖怪比作漢代的“商山四皓”，還給自己寫了一首詩。然后，這些樹精藤怪又要請教唐僧關于禪法的道義，唐僧與他們一起談玄論道、吟詩聯句，大顯身手，大展才華，神采飛揚。這時候的唐僧已經不像一個出家人，反而很像一位世俗中一心追求功名的長安青年，在賽詩會上以詩會友，靠才華博取名望，希望以此出人頭地，打開知名度，走上人生巔峰。荊棘嶺上的樹精藤怪，幫唐僧找回了當年在長安城意氣風發的感覺。等到集才華與美貌于一身的杏仙出現時，這活色生香的“糖衣炮彈”，差點讓唐僧忘了自己還有取經大業。文藝女青年杏仙給唐僧的這一波沖擊，并不亞于當年的女兒國國王。

好在唐僧意志堅定，面對鬼使暴跳如雷的威脅，杏仙溫情款款的糾纏，幾個老叟苦心的勸告，他都是“心如金石，堅執不從”。折騰了一夜，直到悟空、八戒、沙和尚找來，然后樹精藤怪都變回了原形，唐僧才得救了。豬八戒直接上去“一頓鈀，將松柏檜竹一齊皆筑倒”。這里說一下荊棘嶺的妖怪們，他們皆為植物：十八公乃松樹，孤直公乃柏樹，凌空子乃檜樹，拂云叟乃竹子，赤身鬼乃楓樹，杏仙即杏樹，女童即丹桂、蠟梅也。豬八戒在《西游記》中被稱為“木母”，荊棘嶺上的妖怪剛好都是一群樹精，對應著五行之“木”。木代表著人的個性特質以及文藝才華、創造力。木具有旺盛的生命力，象征著勃發的精力和繁盛的生機。但當這木太過繁盛，荊棘蓬攀八百里，必然就泄耗了水，讓水變得退縮和無力。食傷適當則文學技藝不錯，才藝過人，然而太多了，就會泄氣太重。因為水生木，即所謂“我生”者。見豬八戒打傷了樹精，唐僧終于心中不忍，急忙上前阻攔，說他們也沒有傷害他，就這么算了吧。但孫悟空并不順著唐僧，反倒說，除惡務盡，否則后患無窮。于是豬八戒索性上去就是一頓鈀子，加上長嘴亂拱，那些樹精仿佛被定住了，沒得跑，被連根刨起，全部打翻在地，只見根下鮮血淋漓。在對樹精的處置上，唐僧對這群有文化的妖精深感惋惜，心生不忍，除了是其人生遺憾的體現，也完全符合五行屬性。水生木，唐僧對這些樹精花仙有一種母性般的情懷，而孫悟空的話很有寓意，他說對樹精除惡務盡，此害不除必成大患。其實正是暗示唐僧，不要再動凡心了，否則整個取經團就會遭受重大挫折，必須斬草除根。

荊棘嶺上，相關妖怪的本相皆為植物，其技能為迷惑術及詩詞歌賦。這些修煉千年的妖精，組成了一個充滿詩情畫意的文藝社團——木仙庵。《西游記》里一路妖魔，唯有這幾位與眾不同，他們是有素質、有文化、有文采詩情的妖怪。山精樹怪們在月華星輝下飲酒作樂，吟詩唱和。女子灑脫，老者風流，這番逍遙自在怕是神仙也比不上的。這何嘗不是唐僧所向往的一種文化人的山居生活，所以荊棘嶺才是對唐僧有著致命考驗的一關。如果唐僧不是和尚，不去西天取經的話，他的最好歸屬也許不是女兒國，而是有著“四皓”和杏仙的荊棘嶺。在1986版電視劇《西游記》中，杏仙分明就是一個脈脈含情、舞姿輕盈的仙女，那樣灑脫大膽，不拘禮法，毫不掩飾對自己美貌的自詡，她慨嘆“人生光景，能有幾何”。

難怪會有人說杏仙才是唐僧取經路上最難過的情關，這情關不僅與美人相關，也是唐僧在取經大業之外對其他精神生活的追求和向往。

也許因為荊棘嶺上的妖精，是《西游記》中最無辜的妖精，他們一個個風流儒雅，出口成章，怎么看都不像妖怪，倒是像極了高人隱士，他們和唐僧談玄論道，所以1986版電視劇《西游記》改變了樹精們的結局，只讓孫悟空教訓了他們幾句就作罷。這么處理，淡化了荊棘嶺這一章的驚心動魄。否則，讓人難以理解，樹精并沒有傷害唐僧，孫悟空、豬八戒為何要一夜之間血洗世外桃源荊棘嶺？荊棘嶺代表的是欲望和溫柔，是需要清除的通往佛法的路障。對于心懷取經大志的唐僧來說，荊棘嶺一關最簡單，也最兇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