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件趣事,都根植鄉村大地,氤氳著濃濃的泥土氣息。
鄉村的夏天,熱辣辣的太陽明亮亮的,聒噪的蟬聲此起彼伏;夏風吹拂,綠油油的莊稼和蒼翠的山林像海洋般浪濤滾滾。村莊里、陽光下、莊稼地,蘊藏著無限多又無限美的鄉村趣事,如撈魚摸蝦、撿地木耳(學名:地衣)、“請”螞蟻……
撈魚摸蝦
川東的夏天,雨水特別多,剛剛還烈日當空,突然便烏云密布。幾聲悶雷轟隆隆滾過,豆大的雨點便嘩嘩嘩地砸下來。如果是偏頭雨,雨點一晃而過;如果是醞釀已久的大雨,便會噼噼啪啪地下個不停。
不一會兒,溝谷間匯水成流,地勢低矮處的堰塘、稻田等水位迅速上漲。為不漲垮堰塘堤岸、稻田田坎,農人們會冒雨打開堰塘泄洪孔和稻田豁口。那些匯集而成的雨水像歡快的娃娃奔涌而出,飛奔而下。
鄉親們對突然而至的大雨不怒反喜。趁著農閑,呼喚孩子們:走,撈魚去。村莊周圍無大江大河,撈魚摸蝦只能去稻田豁口或低洼處的水凼凼里。工具簡單——大背篼、小背篼、箢箕、撮箕。孩子們得令,拿起工具,挽起褲管,呼朋引伴地向溝谷里跑去,將大背篼小背篼安放在稻田豁口處后,再提著箢箕撮箕到水凼凼里撈。
大人一般不直接參與撈魚摸蝦,只笑呵呵地站在田埂上看孩子們手忙腳亂,或者叼著紙煙來回地“巡視”。如果上面來的水太大太猛,稻田便多開兩個豁口;坡地里的玉米不堪重負突然倒伏,亦不驚慌,計劃著待雨停后掰回去攪玉米糊。面對大自然,農人知道,除了敬畏和尊重,大可不必驚慌,該來的遲早會來,這是認知里的宿命意識。
小孩們無比歡快,提著箢箕在水凼凼里一遍遍地撈,身上臉上全是泥漿。撈著了,便大呼小叫地隔空喊話:大平,我撈到魚了。溝谷里回應聲很快響起:我也撈到了。今晚有油炸小魚兒吃嘍。
傍晚時分,驟雨初歇,孩子們迫不及待地“收網”——提起豁口處的背篼一看,嘿,一寸來長的小魚小蝦活蹦亂跳,運氣好時,還會有一兩條筷子長的“大魚”。孩子們喜滋滋地用臉盆裝了魚蝦,小心翼翼地端回家。也有毛手毛腳地將本來進了背篼的魚弄跑了的。那一年,大平“收網”時手下一滑,小魚小蝦瞬間溜之大吉。大平的一張泥臉頓時漲得通紅,一泡眼淚汪在眼里,泫然欲泣。大平的父親脾氣不好,他回去定然會挨打的。我們都這樣認為。大平呆愣愣地站在那里。意料之外,大平爸爸和藹地把他接回去,只是教育他,毛手毛腳不好,要心細,不然,干不了大事。這大概就是今天流行的“細節決定成敗”的道理吧。后來,父親叫哥哥送些小魚兒給大平家,哥哥飛一般地送去,沒一點兒舍不得的意思。我還看到犟狗也送了一碗去了內臟的小魚兒給大平家。大自然饋贈之物,獨樂樂不如眾樂樂。
撈魚結束后,父親和哥哥便蹲在曬壩邊緣“收拾”(去內臟)小魚小蝦,母親開始磨米粉。柴火燃起的熊熊旺火舔著鍋底,初夏剛出的菜籽油在鐵鍋里散發出濃郁的芳香。收拾干凈的小魚小蝦們在米粉漿里一滾,再往油鍋里一放,油鍋里便嗞嗞啦啦地炸開了,灶屋里頓時散發出噴香的魚香味。我們上躥下跳地圍著油鍋打轉,喉嚨里都長出手了,恨不得從油鍋里抓了油炸小魚塞進口水長流的小嘴里。
小魚兒炸好了,鮮黃酥脆,放嘴里一嚼,嘎嘣脆,口舌生津,唇齒留香。待得父親端出一小土碗白酒時,油炸小魚兒已所剩無幾。父親亦不責備,拈了小魚兒放嘴里,再抿一口白酒,咂巴著嘴,一副幸福綿長的模樣。
撿地木耳
地衣是學名,地木耳才是鄉親們嘴里的通用語言。地木耳多長在陰暗潮濕或瘦弱的紅石谷子砂坡地上。
川東夏日雨水多,天氣溽熱,是地木耳生長的理想環境。連續幾天大雨后,地木耳在雨水浸泡下,柔情地舒展著身姿,靜靜地覆蓋在砂石上。它們肥厚碩大,類同木耳;顏色深綠如瑪瑙,富貴又豐饒。
大雨后,男孩撈魚,女孩便三五個邀約著撿地木耳。每人挎一只竹籃,有說有笑地來到砂石坡地上。“這里有地木耳,好大一張一張的喲!”走在前面的菊花驚喜地大聲叫道。大家一擁而上,像發現了珍寶似的。地木耳雖不名貴,但是大地的饋贈,且每年只有夏季才有。因此,撿地木耳便是撿稀奇,撿快樂。鄉村孩子樸實,見到好東西不會瘋搶。聽菊花一嚷,大家便歡歡喜喜地蹲下來撿地木耳。一張一張地撿起,再小心翼翼地撣掉細石子和碎雜草。地木耳細膩嫩滑,握在手里,就像握住嬰兒柔嫩的手。地木耳有的肥厚,有的薄如蟬翼,我們有時將地木耳覆在眼睛上,對著陽光往外看,世界頓時變成深色的祖母綠,閃著清涼的幽幽綠光。
撿地木耳是女孩子們聚會的好時機。年齡稍大的,話題離不開蝴蝶發卡、花手帕,以及班上學習成績總排第一的那個男生的神情、書包和鋼筆。年齡小的,只顧比賽誰撿的地木耳多,以至于與石子、雜草一把抓。
薄瘠的紅石谷子山坡上總有許多地木耳,地木耳總會給鄉親們帶去庸常日子以外的歡喜和快樂。孩子們撿好地木耳,倒進箢箕提到稻田豁口處淘洗。去粗取精,去偽存真,隱藏在地木耳皺褶中的細小砂子和纖弱的苔蘚或雜草,在稻田水的嘩嘩聲中沖洗殆凈。被稻田水沖洗后的地木耳鮮嫩多汁、盈盈潤潤,讓人心生歡喜和愛憐。
將地木耳提回家,母親還要用井水加少許鹽巴浸泡再淘洗,說是去土腥味、消殺細菌。然后焯水。從泡菜壇里撈少許酸菜、泡椒,再配以生姜、大蒜、花椒等佐料,在油鍋中爆炒,簡陋的灶屋里頓時飄散出珍饈美饌的香味來。母親是智慧的,知道好菜配好飯,這時會慷慨地煮一鍋摻少許嫩玉米的白米飯。搛一夾地木耳下飯,酸中帶辣,辣中有酸,配上玉米飯的清香,那真是世上最美的美味,加上茄子、豇豆等時令蔬菜,一口氣干掉兩三碗米飯,絕不在話下。
如今,家鄉的紅石谷子砂地上依然有生生不息的地木耳生長,可它們卻被茂盛的雜草遮掩,再無一雙雙纖纖素手撿拾。城市里的餐桌上會零星出現熗炒的地木耳,但它們不是來自鄉村的砂坡地,它們少了泥土的氣息,也少了大自然給予的豐盈潤澤的體態。
“請”螞蟻
螞蟻在鄉親們口中稱“螞蜒兒”,“蜒”加一帶而過的“兒”化音——螞蜒兒,特別溜滑、爽口。小孩兒們常常在烈日炎炎的午后,在大人們慵懶的午休時光里,蹲在陰涼的墻角邊,或靜謐的杏樹下,輕聲哼著“放螞蜒兒,請螞蜒兒,請你爹,請你媽,過河來,吃嘎嘎(肉)”。拉腔拉調的稚嫩聲音里全是無憂的童年。
請螞蜒兒的確得準備嘎嘎。我們通常用蜻蜓肉請螞蜒兒。蜻蜓我們不叫蜻蜓,叫陽掛丁丁兒(音同);蜘蛛我們亦不叫蜘蛛,叫波絲(音同)。鄉村里的每一種動物,在鄉親們嘴里都另有別名,那是家鄉人對它們秘密而親熱的昵稱,就像母親隨口叫自己的孩子小狗、貓兒一樣。
如火烤般的夏日,吃完午飯,孩子們趁大人乘涼歇息的時候,用一根軟硬適中的篾條彎成拱形,插在棍子的一端,然后還要用拱形篾條纏繞上網波絲(蜘蛛)網。波絲網自帶黏性,不用費勁就能讓拱形篾條網住厚厚一層波絲網,然后就可以開始去粘陽掛丁丁兒了。陽掛丁丁兒喜歡停留在明亮陽光下的絲瓜架、南瓜架上,或田埂上的雜草上和水田里的稻秧上。我們不敢在正午時分去幽深靜謐的溝谷里網陽掛丁丁兒,大人們總說中午有午時鬼,想必那些午時鬼便在正午時分游蕩在山野里。我們只得在房前屋后的牛圈邊、瓜架下網。
遠遠看到陽掛丁丁兒停留在植株上,或者瓜架上的某片葉子上,便屏氣凝神,輕手輕腳地舉起手里網了波絲網的棍子,照準陽掛丁丁兒的位置輕輕罩下去。嘿,得手啦。陽掛丁丁兒被牢牢地粘在波絲網上,作拼命掙扎狀。取下被粘的陽掛丁丁兒,隨手交給旁邊的“跟屁蟲”,接著又網。我們最喜歡網紅色的陽掛丁丁兒,既好看又喜氣。
陽掛丁丁兒網多了,大家便去墻角或樹蔭下“請螞蜒兒”。將陽掛丁丁兒撕成一小塊一小塊地放在螞蜒兒窩邊,隨著質樸的“請螞蜒兒”歌聲響起,不一會兒,一只黑胖的螞蜒兒搖頭晃腦地出來了。它用頭上的觸須打探完虛實后,急步回到穴里,沒過多久,眾多的螞蜒兒像排列整齊的儀仗隊陸續來到陽掛丁丁兒旁。即使肩膀柔弱,它們也會齊心協力地將美食——陽掛丁丁兒抬回穴里。那實在是一場聲勢浩大的搬運工程,常常讓我們看得津津有味。
經常在烈日下網陽掛丁丁兒,身體會“造反”——頭上長瘡。一個個又硬又腫的小包頭發里冒出來,又癢又痛,哭兮兮地在母親面前擦鼻涕抹眼淚。母親少不得罵幾句:叫你莫去莫去,不聽人話,知道鍋兒是鐵打的了嘛。一邊嘮叨一邊燒開水,再往開水里放少許鹽,用滾燙的鹽開水搓洗頭部,然后再將老爺爺葉子煙管里的煙油捅出來擦在瘡上。嘿,涼爽又舒服。第二天再看,已經蔫啦。鑒于母親的嘮叨和“監視”,瘡剛好的那幾天斷不敢再去網陽掛丁丁兒。可過不了幾天,在伙伴們悄聲的邀約下,又去網,典型的好了傷疤忘了疼。沒辦法啊,請螞蜒兒的有趣和快樂哪里是烈日和瘡痛阻止得了的?
時過境遷,鄉村的太陽依舊熱烈、明亮,小魚小蝦、地木耳、陽掛丁丁兒依舊在鄉村大地上繁衍生息,但喜悅和快樂卻沒再在溝谷和坡地上蔓延,鄉村逐漸變得沉靜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