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4年7月18日,中國共產黨第二十屆中央委員會第三次全體會議審議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深化改革、推進中國式現代化的決定》提出:“推動金融高水平開放,穩慎扎實推進人民幣國際化,發展人民幣離岸市場。”2024年初,習近平總書記在省部級主要領導干部推動金融高質量發展專題研討班開班式上提出“六個強大”,“強大的貨幣”位居金融強國六大關鍵核心要素之首。“穩慎扎實”的提法與以往有何不同?我們該如何看待人民幣國際化的定位和現實進展?在當前國際形勢愈加復雜的背景下,我們又該如何穩慎扎實推進人民幣國際化?就此,本刊特約記者采訪了中國社會科學院金融研究所副所長、國家金融與發展實驗室副主任、研究員、博士生導師張明。
《領導文萃》:從2009年開始,人民幣國際化已經走過15個年頭。您覺得人民幣在國際舞臺上扮演的角色有何變化,這背后有哪些重要的推動力量?當前人民幣國際化又處于何種階段?
張明:人民幣國際化從起步至今,取得了突出成就和進步。人民幣在國際貨幣體系中扮演著越來越重要的作用,這表現在以下四個方面:
一是從支付結算功能來看,人民幣已經連續5個月穩定在全球第四大支付貨幣,2024年3月人民幣在全球支付中所占比重達到4.7%。此外,人民幣目前也是世界上僅次于美元的第二大貿易融資貨幣。
二是從國際儲備職能來看,具有里程碑意義的是2016年人民幣被IMF納入特別提款權(SDR)貨幣籃子,2022年5月,人民幣在SDR中的權重又從原來的10.92%上調至12.28%。截至2023年末,人民幣在官方外匯儲備中的份額為2.29%,是全球第六大國際儲備貨幣。人民幣的貨幣錨定效應已經開始在東南亞、“一帶一路”等周邊區域顯現。
三是從離岸和在岸市場發展來看,香港已經成為最主要的人民幣離岸中心,我國的在岸金融市場也在逐漸開放。境外投資者的進入限制逐漸放松,“滬港通”“深港通”“債券通”“跨境理財通”等金融互聯互通舉措增強了我國金融市場對國際投資者的吸引力。
四是從金融基礎設施來看,我國已經與40個國家和地區簽署雙邊貨幣互換協議,此外我國在全球設立31家境外人民幣清算行,積極擴展人民幣跨境支付系統(CIPS)的使用。
人民幣國際化的周期性特點與基本面因素和政策因素都有關系。在基本面層面,貨幣國際化與一國的經濟金融發展水平密切相關。自2009年以來,我國經濟保持穩定增長、金融改革不斷深化,是人民幣國際化能夠取得顯著進展的根本推動力。與此同時,短期內國內外經濟金融環境的變化也會影響一國貨幣國際使用的吸引力,因此人民幣國際化也會隨著經濟金融的周期性波動而出現起伏。
然而,人民幣國際化的歷程并非一帆風順,而是呈現出周期性發展、盤旋上升的特點。2009年—2017年,人民幣國際化經歷了從起步到漲潮再到回落的完整周期。其中2009年—2015年是上升期,2015年—2017年則是這一周期的下降期,“811”匯改之后,人民幣國際化進入低潮,推進速度明顯放緩。
從2018年開始,人民幣國際化逐漸活躍,進入新的發展周期。當前我們正處于新周期的快速發展階段,人民幣國際化的多個指標超越前一時期的高點,并且在大宗商品的人民幣計價、在岸金融市場發展、數字人民幣等方面取得新的突破。
人民幣國際化的周期性特點與基本面因素和政策因素都有關系。在基本面層面,貨幣國際化與一國的經濟金融發展水平密切相關。自2009年以來,我國經濟保持穩定增長、金融改革不斷深化,是人民幣國際化能夠取得顯著進展的根本推動力。與此同時,短期內國內外經濟金融環境的變化也會影響一國貨幣國際使用的吸引力,因此人民幣國際化也會隨著經濟金融的周期性波動而出現起伏。
在政策層面,人民幣國際化的新舊周期也與我國政府的推動策略變化有關。正是通過對第一個周期經驗與問題的反思,我國在2018年以來的新周期,采取新“三位一體”的推進策略。具體包括:大力發展人民幣計價的原油期貨交易、加大國內金融市場向境外投資者的開放力度、在周邊國家與“一帶一路”沿線國家培養人民幣的真實黏性需求。與上一周期相比,新周期的推進策略對現存問題和短板的解決更加具有針對性,有助于強化人民幣跨境流入流出的循環體系,推動人民幣國際化的發展邁上新的臺階。
《領導文萃》:根據您的觀察和了解,當前微觀主體對跨境使用人民幣的態度如何?人民幣國際化仍面臨著哪些較為現實的障礙和阻力?
張明:隨著對外開放持續擴大、“一帶一路”的建設,我國企業“走出去”進行出口貿易、海外投資、海外承包工程等國際化經營活動更加活躍。為了規避匯率波動風險、保護海外資產安全,我國企業具有廣闊的人民幣使用需求。中國人民大學最新的《跨境人民幣觀察報告》顯示,超過七成被調研企業使用人民幣跨境貿易結算業務,說明其對人民幣跨境使用的意愿是比較強的。近年來企業“出海”掀起熱潮,可以預見未來人民幣跨境使用的需求將持續擴大。
然而,從現實情況來看,人民幣跨境供給和制度機制尚不能滿足日益增長的人民幣使用需求。主要障礙體現在以下方面:
第一,人民幣跨境金融基礎設施不足,貿易投資便利化程度有待提高。從我個人長期調研和觀察來看,居民和企業在實際跨境活動中面臨人民幣使用便利化不足的問題。比如,我國中資金融機構海外分支機構、跨境人民幣業務代理行、人民幣清算行數量和覆蓋廣度較為有限,主要集中于中國香港、東南亞等周邊國家和地區。這導致我國在非洲、中東等“一帶一路”沿線地區進行海外投資的大量企業,可能面臨無法開設跨境人民幣賬戶,人民幣存款、投融資、風險管理等金融需求難以有效滿足。
第二,人民幣計價職能滯后于結算職能發展,并受到產業鏈分工地位和貿易模式的制約。相比于結算職能,計價職能提升對于實現人民幣國際化和提高金融話語權具有更加關鍵的作用。在跨境貿易中,如果采取本幣結算但是外幣計價,企業也無法完全對沖匯兌風險。此外,需要注意產業鏈分工與貿易結構的影響。比如我國與東盟貿易往來密切,具備推廣人民幣結算計價的基礎,然而東盟以加工貿易為主,產品最終目的地是歐美國家并且以美元結算計價,這種貿易模式制約了人民幣的結算計價職能提升。
第三,離岸和在岸金融市場廣度、深度和流動性不足,人民幣金融產品豐富度和投融資渠道有待拓展。目前,人民幣流出—流入的順暢流通機制尚未建立。一方面,我國離岸市場仍然以香港為主,其他離岸市場發展不足。此外,離岸市場仍然缺乏豐富多樣、流動性強的人民幣金融產品,國際投資者持有和投資意愿不強。另一方面,我國在岸市場開放已經有序推進,但在貨幣兌換、機構準入、金融產品豐富度等方面仍有待進一步完善。
《領導文萃》:近年來全球疫情、地緣沖突、美元加息等多重因素沖擊疊加,全球形勢復雜多變,您認為這會對人民幣國際化產生哪些影響?
張明:從挑戰來看,我的主要擔憂來源于三個方面:首先,國際經濟復蘇乏力和金融動蕩影響人民幣國際化的外部環境穩定性。其次,更為重要的是國際經濟金融體系的持續分化,在美國推動下隱隱有將中國排除在主流國際體系之外的風險。在貿易層面主要表現為全球產業鏈加速重構,朝著區域化、分散化、碎片化方向發展。美國通過“小院高墻”“脫鉤斷鏈”等措施封鎖和打壓中國,一些國家也在尋找中國以外的產業鏈替代節點。在金融層面,美國也通過全球貨幣互換網絡的構建維護美元地位,并將中國排斥在外。再次,愈演愈烈的美元武器化行徑可能影響中國的金融安全和人民幣國際化外部空間。由于我國持有大量美國國債,并且對SWIFT系統有較強依賴,在中美競爭加劇的情況下需要警惕美元武器化對我國金融安全和人民幣國際化帶來的挑戰。
從機遇來看,全球新變局也為人民幣國際化創造新的發展機會。具體而言,一是俄烏沖突之后,俄羅斯等國的油氣資源出口對象“由西向東”轉移,加之俄羅斯、伊朗等國家跨境能源交易加速非美元貨幣的使用。我國可借此機會在增加能源戰略儲備的同時,擴大人民幣在大宗商品結算計價中的規模和普及度。二是在國際金融動蕩與美債信心受損的情況下,我國可以抓住機遇增加人民幣計價的在岸和離岸安全金融資產供給,包括國債、國開債、金融債等金融產品,提高人民幣金融資產的國際吸引力。三是在SWIFT系統中立性和可靠性受到質疑的情況下,我國可以加快推動CIPS系統的普及使用,并加強與歐盟INSTEX支付系統、俄羅斯SPFS支付系統等其他替代性的跨境支付清算系統合作。這也可以概括為人民幣國際化在全球新變局下的新新“三位一體”拓展。
《領導文萃》:近年來,比特幣、天秤幣等數字貨幣方興未艾,有關數字貨幣對國際貨幣體系變革的影響也引發諸多討論。您認為數字貨幣對國際貨幣格局會產生何種影響,對人民幣國際化又意味著什么?
張明:數字貨幣可以說是全球貨幣競爭的新賽道,其特性決定了其在國際貨幣體系中具有廣闊應用空間。一方面,數字貨幣天然適應于數字經濟時代的需要。隨著跨境電商、移動支付的興起乃至未來元宇宙的發展,數字貨幣有助于滿足各種數字化場景的需要。另一方面,數字貨幣具有低成本、快速便捷等特征,特別是數字技術具有顯著規模經濟和網絡效應。如果數字貨幣依托數字平臺的優勢而在國際上廣泛使用,正如布倫納梅爾等學者所描述的,數字貨幣區形成,能夠為打破美元長久以來的網絡正外部性和強大慣性另辟蹊徑。考慮到貨幣屬性和實踐現實性等,目前以比特幣為代表的加密貨幣對國際貨幣體系產生的影響較小,更有可能帶來邊際性變革的是央行數字貨幣與穩定幣。
從現實來看,數字人民幣目前主要立足于國內,對人民幣國際化的影響有限。但如果未來數字人民幣的貨幣替代范圍從M0向M1乃至M2拓展,或者批發型央行數字貨幣取得快速進展,則有可能為人民幣國際化帶來新機遇。從應用場景來說,跨境支付是當前值得重點關注并推進的領域。例如我國可以繼續加強多邊央行數字貨幣橋項目(m-CBDC Bridge)合作,結合CIPS系統探索數字人民幣的跨境使用等。
總體而言,人民幣國際化的實現雖然在根本上取決于一國經濟、金融、政治等綜合實力,但面對數字技術變革帶來的新變化以及激烈的全球數字貨幣競爭,我國有必要加強對數字人民幣跨境使用的探索。
《領導文萃》:當前許多國家開啟了去美元化進程,人民幣作為新興市場國家的代表貨幣備受矚目。有觀點認為,人民幣有可能替代美元成為國際貨幣。您如何看待人民幣國際化的未來發展前景?
張明:盡管人民幣國際化從自身發展歷程來看取得了顯著成就,然而面對目前存在的一些過度樂觀情緒和預期,我們仍需要保持冷靜,應當客觀地看待人民幣國際化的現實水平。
第一,“人民幣即將取代美元”的觀點存在對人民幣國際化現實進展的誤讀。近年來人民幣在跨境結算中的使用進展積極。中國與俄羅斯、巴西、伊朗等國家的貿易越來越多地采用本幣結算。2023年3月,人民幣在我國本外幣跨境結算中的比重首次超過美元,達到48.4%。然而,這不等同于人民幣結算已經在全球范圍內普及。事實上,人民幣目前在國際結算中的份額約為4%,在官方外匯儲備中的份額為2%左右,在國際債券計價中的份額更是不足1%,不僅與美元超過一半的國際份額相去甚遠,也不及歐元、英鎊等國際貨幣。
第二,“人民幣的貨幣地位應盡快與經濟地位匹配”的觀點也缺乏歷史經驗支撐。一般來說,一國經濟地位的提升與國際貨幣地位提升之間存在著漫長的滯后期,正如美國貨幣霸權的確立相比于經濟霸權的取得晚了半個世紀的時間。另外,經濟地位的提升并不意味著貨幣國際化一定會實現,經濟基礎更像是“入場券”,一國取得國際貨幣地位是一國經濟、金融、政治、軍事等綜合實力的體現,以及國家間的力量關系對比與博弈的結果。
第三,“去美元化”并不容易,可能仍需要未來較長時間的努力。國際貨幣格局的變遷通常是時間漫長且曲折漸進的過程。盡管美元霸權的弊端不斷顯現并引發國際貨幣體系改革的諸多討論,但是長期以來美元作為主導國際貨幣地位并沒有根本性下降。目前無論是在國際儲備還是結算和計價中,美元所占份額仍然超過一半以上。甚至在2008年和2022年全球不確定性上升的背景下,避險需要使美元地位不降反升。究其原因是美元依靠其發達金融市場、強勁科技創新能力以及產業鏈樞紐地位等而取得的強大制度慣性和網絡外部性。因此,“去美元化”反映的是各國擺脫美元依賴的意愿,美元主導的國際貨幣格局仍然在較長一段時間內維持。
對于人民幣國際化的未來設想,應當明確人民幣國際化本質上不以取代美元為目的,而是要以我為主,以服務實體經濟高質量發展、構建“雙循環”新發展格局、提升金融競爭力與話語權的自身現實需要作為立足點和出發點。此外,需要認識到人民幣與主流國際貨幣之間的差距,人民幣國際地位可能在未來一段時間依然滯后于中國經濟地位,人民幣國際化任重道遠。
總體而言,對于人民幣國際化的未來設想,應當明確人民幣國際化本質上不以取代美元為目的,而是要以我為主,以服務實體經濟高質量發展、構建“雙循環”新發展格局、提升金融競爭力與話語權的自身現實需要作為立足點和出發點。此外,需要認識到人民幣與主流國際貨幣之間的差距,人民幣國際地位可能在未來一段時間依然滯后于中國經濟地位,人民幣國際化任重道遠。
《領導文萃》:2024年中國共產黨第二十屆中央委員會第三次全體會議提出要“穩慎扎實推進人民幣國際化”,對人民幣國際化作出重要部署。您覺得應該如何理解“穩慎扎實”的深刻內涵?這一提法與以往的提法有何不同?
張明:不妨回顧一下人民幣國際化在政策表述方面經歷的幾次變化。2017年,第五次全國金融工作會議指出要“穩步”推進人民幣國際化。2020年,黨的十九屆五中全會提出要“穩慎”推進人民幣國際化。2022年,黨的二十大報告指出要“有序”推進人民幣國際化。黨的二十屆三中全會提出要“穩慎扎實”推進人民幣國際化。從“穩步”到“穩慎”,再從“有序”到“穩慎扎實”,這反映了我國政府對人民幣國際化推進方向作出的整體判斷和調整。
我認為,“穩慎扎實”推進人民幣國際化的新提法確立了全球新變局與國內新形勢下的總基調。基本內涵包括:一是人民幣國際化將走上更加可持續、更加穩健的發展道路;二是在高質量發展階段,人民幣國際化的質量要比速度更加重要。
其中,“穩慎”意味著未來人民幣國際化將更加穩健和謹慎。從我國過去的實踐經驗來看,穩慎推進將著力實現人民幣國際化的穩步提升,避免人民幣國際化進程的大起大落;從國際復雜的政治經濟環境來看,穩慎推進更加強調在推進人民幣國際化的同時防范系統性風險,平衡好發展與安全的關系。
“扎實”則意味著人民幣國際化要更加注重真實需求,避免投機套利需求。只有以真實需求驅動,人民幣國際化進程才能穿越周期,行穩致遠。而真實需求的培育不僅需要政府引導,也需要堅持市場驅動,挖掘境內外微觀市場主體自發選擇、持有和使用人民幣的需求。正如中國人民銀行指出,人民幣國際化遵循“尊重市場、順應需求、循序漸進、風險可控”原則,以服務構建新發展格局、促進貿易投資便利化為導向。
“穩慎扎實”推進人民幣國際化的新提法確立了全球新變局與國內新形勢下的總基調。基本內涵包括:一是人民幣國際化將走上更加可持續、更加穩健的發展道路;二是在高質量發展階段,人民幣國際化的質量要比速度更加重要。
《領導文萃》:您認為未來應該如何穩慎扎實推進人民幣國際化,具體有哪些可行的路徑和策略?
張明:人民幣國際化的推進既要有頂層設計也要有具體方案。
首先,人民幣國際化將是長期過程,不能操之過急。應當統籌安全發展的目標,做好長遠規劃,推動人民幣國際化行穩致遠。
其次,人民幣國際化要以經濟穩定增長、金融實力逐步提升、制度型開放漸次推進、金融風險有效化解為根本性支撐。我國是全球化的堅定支持者,未來也要以更具韜略的國際經濟外交政策,推動全球經貿新規則和金融體系新秩序的建立;加強國家間經濟政策協調與金融溝通合作,為人民幣國際化爭取更有利的國際環境。
最后,人民幣國際化的推進策略可以重點關注以下方面:一是結合產業鏈重構推進人民幣國際化,強化人民幣結算計價在我國產業鏈地位攀升中的作用。二是促進在岸金融市場有序開放,并與離岸市場深化發展形成良性互動,將自貿區自貿港作為人民幣國際化創新探索的前沿試驗陣地。三是推動以大宗商品為抓手提升人民幣的計價功能,在大宗商品現貨和期貨交易中嘗試建立“能源—人民幣”的循環機制。四是重點推進人民幣在“一帶一路”、RCEP等周邊國家和區域的跨境流通。在沿線跨境電商、產業園建設、基礎設施建設、能源合作等領域拓展人民幣的使用。五是加快建設人民幣跨境金融基礎設施,提高跨境人民幣業務的普及度和便利化。促進商業銀行、人民幣代理行、跨境清算行在海外的布局,擴大CIPS系統的普及使用與直接參與者數量。六是積極探索并試驗數字人民幣在跨境支付、基礎設施等應用場景為人民幣國際化帶來的潛在可能,積極推動數字貨幣橋等央行數字貨幣的國際合作。
《領導文萃》:習近平總書記在2024年初的省部級主要領導干部推動金融高質量發展專題研討班開班式上指出,金融強國應當具備一系列關鍵核心金融要素,即擁有強大的貨幣、強大的中央銀行、強大的金融機構、強大的國際金融中心、強大的金融監管、強大的金融人才隊伍。您認為人民幣怎樣才能成為強大的貨幣?實現這一目標需要具備哪些條件?
張明:強大的貨幣是金融強國的基石。從對外的角度來看,強大的貨幣意味著人民幣將在國際市場具有廣泛影響力,能夠充分利用國內國際兩個市場,在全球范圍內配置金融資源。要實現強大的貨幣這一目標,人民幣至少應當達到兩個基本條件:一是保持幣值穩定。匯率穩定或升值有助于為貨幣國際化營造良好的環境。二是貨幣可兌換,包括經常項目和資本項目下的可兌換。歸根結底,這主要取決于三個方面的努力。
第一,保持我國經濟較高的增長速度。我國從來都是在發展中解決問題,經濟增長的良好前景是人民幣具有國際競爭力的根本來源。當前我國經濟仍面臨較大的下行壓力,存在負向產出缺口、有效需求不足、微觀主體預期偏弱等經濟運行的突出問題。從短期來看,應當加大財政貨幣政策的支持作用,使我國經濟盡快回歸潛在增速。特別要提高中央財政的投入力度,保持寬松貨幣環境,用好政策性開發性金融工具、結構性貨幣政策等創新政策工具。這也是保持人民幣匯率處于合理均衡的基本面支撐。
第二,建設高度發達的金融市場。在經濟實力達到一定水平后,一國金融市場發展程度在貨幣國際化中發揮著更加關鍵的作用。一個發達的金融市場體現在廣度、深度、流動性和開放度等方面,不僅要擁有豐富的金融產品、順暢的投融資渠道,也要有多樣化的參與者和完善的監管制度體系。既要放寬外資機構的市場準入要求,營造公平競爭和有序監管的制度環境,吸引更多海外金融機構和長期資本來華展業興業,持續投資中國,又要提升金融業的國際競爭力,促進具有國際競爭力的金融機構“走出去”更好服務實體經濟,并強化企業在對外投融資中的人民幣使用。
第三,有效防范化解系統性金融風險。系統性金融風險如果沒有得到根本性控制,不僅影響投資者對中國未來經濟增長的預期以及投資中國的信心,也可能損害人民幣國際化良好的前期積累和發展勢頭。目前,地方政府債務、房地產市場以及中小銀行等領域依然存在潛在風險點,國際環境的不確定性也增加了國際風險的溢出效應與國內外風險聯動的可能沖擊。因此,未來人民幣國際化要統籌發展與安全,應當守住不發生系統性金融風險的底線,多措并舉盡快防范化解潛在風險。此外,對資本賬戶保持必要的管制,并加強資本流動的預警監測,避免國內外風險聯動。
《領導文萃》:如您所說,國際貨幣最終要實現貨幣的可自由兌換。目前我國正處于利率匯率市場化改革、推動金融制度型開放的進程中,您認為應該如何把握利率匯率市場化改革、資本賬戶開放與人民幣國際化的關系?
張明:人民幣國際化的推進應當放置于促進金融高水平開放、建設金融強國的大背景下,不能單獨推進,而是要與深化國內改革相配合。有關人民幣國際化與國內金融改革關系的討論一直是學術界爭論的焦點,并主要圍繞以下問題展開:
第一,人民幣國際化的實現是否應該完全開放資本賬戶。20世紀后期歷次發展中國家金融危機表明,在國內金融體系尚不健全的情況下,完全放開資本賬戶可能會沖擊金融穩定。未來在推進人民幣國際化的同時,貨幣可兌換問題應該漸進式推進,應當保持必要的資本管制以防范系統性風險。
第二,當前是否應該加速資本賬戶開放從而推進人民幣國際化。人民幣國際化應當是國內經濟發展與金融深化改革的結果,不宜作為目標而倒逼資本賬戶開放。資本賬戶開放的進展速度要隨國內外宏觀環境變化而調整。一般而言,資本賬戶開放應當在國際環境較為穩定、國內外經濟金融周期較為一致、經濟增長較為強勁、通脹水平較低的時期。當前我國在大多數資本賬戶細分賬戶中已經實現開放,主要管制集中在跨境借貸、貨幣市場和衍生品市場等風險水平較高的領域。面對國際不確定性增強、中美經濟金融周期錯位以及國內經濟下行壓力,資本賬戶開放的步伐要更為謹慎。
第三,人民幣國際化是否要如美元一樣隨著資本賬戶開放而形成資本賬戶逆差與經常賬戶順差的國際收支模式。美國是以大規模進口形成經常賬戶逆差和吸引全球資本投資形成資本賬戶順差作為美元循環體系的支撐。然而,這一模式是在首個以信用錨為基礎的后布雷頓森林體系下逐漸演變形成的結果,并不意味著未來其他貨幣國際貨幣地位的取得也依然遵循同樣路徑。結合我國國情,人民幣國際化應該走出一條具有中國特色的發展道路。一方面,經常賬戶順差是我國作為制造業大國和出口大國競爭優勢的體現,未來依然會在較長一段時間維持,更應向制造業強國轉型并提升出口的國際競爭力;另一方面,資本賬戶同樣可以成為輸出人民幣的渠道,未來可順應企業“出海”浪潮,在企業對外直接投資、承包工程等過程中增加境外主體對人民幣的持有和使用。
第四,人民幣國際化進程中如何把握資本賬戶開放及利率匯率市場化改革之間的關系與次序。首先,利率市場化和匯率彈性化是基礎性保障。在利率匯率市場化改革尚未取得顯著進展時擴大海外人民幣流通,有可能在人民幣離岸和在岸市場之間引發類似2015年盛行的套利套匯現象。其次,在貨幣國際化之前完全開放資本賬戶也有可能造成金融風險不可控,失去跨境資本大規模流動的管理應對手段。再次,在資本賬戶開放、固定匯率制度以及貨幣政策獨立性之間的“三元悖論”之中,并非只有極端情況。我國的選擇是較大程度保持貨幣政策獨立性、有管理的浮動匯率與適度資本賬戶管制的中間路徑。最后,在推進次序上,利率匯率市場化改革應在資本賬戶開放之前,資本賬戶開放應當是金融開放最后的一步,并應保留資本流動管理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