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家地理的智慧

兵家地理，一個勢，一個詐，與其他地理大不一樣。兵家地理是獨立的一個體系。

在兵家地理中，光是信息沒有用，要理解“局”和“勢”。但“勢”乃借“形”而生，所以往往兩者并稱，為形勢。但形與勢又是兩樣東西，所以在討論時，需要“形”“勢”分開講。我們今天只合起來說“形勢”，已然距古義很遠。形勢是《孫子》中的重要概念，其意義超出軍事，而有普遍的哲學意義。

勢，是兵法中很重要的概念。形可以看見，但勢可能看不見，看不見卻著實存在。造勢也不是造一樣東西，而是造設一個局面，一旦運作，勢頭就起來了?！秾O子》比喻說在千仞高山上堆起圓石，向下一滾，勢就來了。北京紫禁城的中軸線刻意布置，朝儀一旦舉行，皇帝的勢就顯示出來。

兵家都重視地理，在地面戰爭時代，地理戰局的布置是克敵制勝的一部分。不懂地理的所謂兵家是不能出門的，出了門也回不來。我國古代管理地圖的部門叫“職方司”，放在兵部，足見軍事與地理的密切關系。毛澤東懂軍事，當然也懂地理。就宏觀來說，毛澤東對于中國革命的進程也有一番地理考慮，比不講地理次序的全國東南西北一齊暴動的方案要高明得多。正如《孫子》所說：“有所有余，有所不足，形勢是也?！钡乩韺W最反對的就是將世界看成是均質的空間，形勢見于差異之中。紅色政權的存在也只能是在“有余”與“不足”的地理差異中選擇戰略。毛澤東的“革命路線”中包括“革命地理”。他后來的“三個世界”理論也是革命地理，但范圍要大得多。

以“形勢”論地理，是兵家地理的獨特之處。兵家地理是一個獨立的體系。一般的地理學，以人為一方，地為一方，研究人地關系。而兵家地理，除了地外，人還要分生死兩方。兵家地理是兩方人利用地來互相奪命，討論起來幾乎沒有定式。強可以勝弱，弱也可以勝強，形不是決定的，還要看勢。

在兵家地理中的勢，不是自然之勢，而是人文之勢。如果有千仞之山，但沒有在山下布置戰場，沒有人到山上去積水、滾石，如《孫子》所說：“若決積水于千仞之山者，形也。”“如轉圓石于千仞之山者，勢也?！边@座千仞高山也是毫無意義。中國高山千百座，只有修筑了長城或關塞的高山，才獲得兵家地理的形勢。修筑了長城的高山，在兵家形勢上，具有永恒意義。這是修筑長城的目的所在。

今內蒙古陰山，曾經是匈奴與華夏政權的分界，第一個到陰山修筑長城的是戰國時期的趙武靈王。但是趙武靈王修的長城只修在陰山的腳下，趙人不敢進山，未能利用陰山設形。陰山仍然屬于匈奴，匈奴借助陰山的隱蔽“來出為寇”，對南方造成巨大威脅。后來，秦將蒙恬擊敗匈奴，而將長城修上山頂，于是長城跨山結局，陰山反為秦人軍勢。漢代，漢軍不僅堅守陰山頂上的長城防線，在某些地段甚至將長城修到陰山北面的草原地帶，而將山地盡行囊括。這樣，漢代基本解除了陰山與匈奴的關系，匈奴失陰山后，“過之，未嘗不哭也”。

“中國的軍事文化，是墻文化?！北姸嗟某鞘性O防自不必說，我們來看長城。長城是設形造勢的典范。去長城遺址旅游，我們看到高山之巔的城墻，常常問，有必要把長城修到那么高的地方嗎？難道敵人會去攻那里嗎？其實，長城不一定每個部分都是實戰的?！秾O子》云：“若決積水于千仞之山者，形也。”把長城修到高山絕頂，有如千仞積水，產生居高臨下的優勢，不管實際上有沒有兵卒在那里，它都以一個戒備森嚴的高高在上的軍事要塞的形體向敵人示威?！包S帝作劍，以陳（陣）象之”（《孫臏兵法》），長城是給高山挎了一把佩劍。

雖有佩劍，卻“旦莫（暮）服之，未必用也”。長城只是形，沒有人，它仍然是一道死墻。只有當長城上旌旗飄動，狼煙升起，后面有軍隊發動，這才是完整的軍“勢”。這就是孫臏《勢備》所說的佩劍和弩的關系。弩，“發于肩應（膺）之間，殺人百步之外，不識其所道至”。前面有了長城，還要安排長城左右“不識其所道至”的奇兵，才算高明的長城統帥。死守，對于長城戰事，不一定管用。趙國雖然修了長城，但仍需要李牧這樣的名將，匈奴才“不敢窺邊”。

兵家地理中還有奇正的問題。正，只能自保，不能取勝。長城恰恰是正，所以關于長城，不能總是夸獎，也有麻煩的地方。長城是堂堂正正的守備陣形，可不能動，卻是長城的最大麻煩。從這點來說，長城雖有強形，卻為弱勢。這給攻方提供了機會，弄不好，石墻變成紙壁。明朝長城戰事幾次大敗，都是敗在蒙古騎兵的奇襲。

后來，福建總兵戚繼光調至北方長城戰線。戚繼光以在長城上建筑大量空心敵樓的辦法完善候望與調動體系，加強了長城防御的反應能力。空心敵樓為長城增加了威勢，而產生了《孫子》最為稱贊的“不戰而屈人之兵”的奇效。

形、勢的概念是一種思想方法，也是戰略方法。尤其是勢，不能不察，不能不論?？疾煨闻c勢的關系，可以解讀不少中國古代地理問題。比如，在治水時，鯀重的是形，禹重的是勢；《禹貢》中“九州”是形，服貢是勢；奠王朝名山時，五岳是形，巡狩是勢；有了勢的分析，地理才不只是“知識”，還是“力量”。

兵家地理，是兵法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地理之學的重要組成部分。讀一點兵家地理，使我們又多了一種認識“地”的眼光，而這種關于“地”的認識，又總離不開人的謀略，所以，兵家地理又是一門論人的學問。

（摘自《新訂人文地理隨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