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秋樹八種

【作者簡介】范墩子，陜西永壽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人民文學(xué)》《江南》《青年作家》等刊發(fā)表百萬余字作品。已出版《抒情時代》《虎面》《我從未見過麻雀》《去貝加爾》《也傍桑陰書華年》等多部作品。曾獲首屆陜西青年文學(xué)獎，第十六屆《滇池》文學(xué)獎最佳小說獎，第二、三屆長安散文獎一等獎。

我對秋樹情有獨鐘。尤其仲秋時節(jié)，天氣疏朗，霞光映面，邀三二好友，至荒野深處，坐石聽泉，蛩聲滿地，紅葉染林，讓人從蕪雜的生活中抽身，作遼曠的遐想。兩年前，我還在市中繁華地帶僦居，樹少草稀，少有野趣，常感心神晦暗，惘然有所失。去年春上，我從咸陽搬至太乙，住在了終南山腳下，久了，人方才松弛下來。近來山中游走，霜紅霧青，對秋樹愈發(fā)喜愛了，便想著粗略記上幾種，以訴幽情。

柿 樹

田家荒野，村頭河畔，總能見到它。春上萬花爭先開放時，它卻黑著臉，憋著勁兒，初夏才開花，花開也不令人矚目，藏在青綠厚實的葉片下，一副不聞世事的姿態(tài)。它深知自己樣貌丑陋，才不卑不亢，不諂不媚，不急不躁，開自己的花，結(jié)自己的果，常被人遺忘。直待風(fēng)掃山林，萬葉凋落，人們放下手中活計往遠處一瞅，才吃了一驚：竟有如此好看的景！這就是柿樹，它敦拙木訥，是山野哲學(xué)家，不喜形于色，不口若懸河，卻在落日西風(fēng)時，讓你憶起它的諸多好處。我愛柿樹有三，一為柿葉，二為柿枝，三為柿果。柿葉肥大，秋時簇簇叢叢，紅綠相間，暮秋如霜火，可摘來臨帖寫字。柿枝以秋冬最美，紅葉落光，一樹紅柿掛在枝頭，遒勁縱橫，面容蒼老，作沉思狀，一日三省，常思己過，柿樹是這山上最能面向自我的樹。柿子硬時味極澀，軟時晶瑩甜口，我們那里把紅透的柿子叫蛋柿，每在樹上找紅柿吃時，孩童嘴里總念叨：蛋柿蛋柿，跌地上絆死。我老家還有一種吃法，秋上卸了柿子，在庭院挨墻的地方，搭一個木架，將柿子整齊摞好，上頭蓋著破衣棉被，等到冬上，雪后天霽，掃凈了雪，揭開蓋子，拿出紅彤彤的冰柿子，吸溜一口，口舌涼透，人皆愛之。

桂 花

桂花開時，庭院燦燦。窗前捧書，風(fēng)起桂花如雨，馥香撲鼻，沁人心肺。大凡世上的花，多艷美、靜美、清美或幽美，獨桂花，悲戚黯然，讓人傷神。尤其拂曉雨后，秋風(fēng)蕭蕭，露珠沾惹，枝葉靡靡，零落鋪地，滿院濕花，不免讓人想起殘夢和往事來。天氣晴好時，剪上幾枝，摘桂花置于竹筐，攤晾半晌，烹煮咂摸，如臨幽谷，如至深山，樹影悠晃，鳥鳴回響。喝桂花茶，是近兩年的事。少時在渭北，未曾見過桂花，只能在夢里想象。后來見了，未起漣漪，只是每逢黃昏，總要樹下駐足，體味細密綿長的苦寂。但有次，在太峪村西南角，我久久立于樹下，秋陽透過桂花在我臉上搖弄，樹我相融，恍若羽化，遙遙墜入幻鏡。想來我對桂花悲戚苦寂的印象，只是個人的偏見吧。

蘋 果

打記事起，家里就有蘋果樹了。先是五畝，我上中學(xué)時，一塊種了麥，留下三畝。一務(wù)就是二十年。參加工作后，我給家人建議將樹挖掉，畢竟他們上了年紀。但父母并不聽我的意見，數(shù)次同我爭吵。也就作罷，不再提及。每年到了秋上，蘋果一熟，我就往回跑，同父母采摘，開農(nóng)用三輪車往鎮(zhèn)上拉著賣。半月能跑十來趟，等賣光時，筋疲力盡，不想動彈，幾乎年年如此。今年仲夏，父親傷了腰，我再次提起挖樹的事，他總算勉強答應(yīng)下來。十月蘋果一賣畢，我立即叫人挖了老樹，僅留下東頭的新樹，一共六分地。留下的原因，在我母親，我無法說通她，又擔(dān)心要是全部挖光，傷她的心。

提起蘋果樹，我感情復(fù)雜。本應(yīng)感激它才是，畢竟以前的學(xué)費大多是蘋果賣的錢。但極多時候，我又無法念它的好，一旦想起，我腦海里就浮現(xiàn)母親趴在樹頂摘蘋果的畫面，心里不免有些難過。日子卻就是這樣，年年月月，苦澀著，也甜蜜著。一到紅果滿樹，母親就成了家里最忙的人，爬樹摘果，挑揀搬箱，我爭著搶著，都攆不上她，我經(jīng)常想，她那小小的身體，哪來那么大的能量？我趣問她，她只是笑，啥也不說。務(wù)蘋果樹，兩個時期最忙，一是五月花開梳花時，二是蘋果成熟采摘時。蘋果花并不耀目，但花形姣美，粉白欲滴，風(fēng)姿綽約，頗有趣味，細觀則躁氣盡消，深嗅則心有余馨。

黃 櫨

黃云飛雁，櫨高蔽日，翠華山巔，我獨愛黃櫨。那日鉆進灌木叢，躺在落葉厚草里，黃櫨蓋面，霞光萬里，山風(fēng)獵獵作響，我昏睡了半日，直至太陽被山遮擋，寒氣襲來，我方才起身下山。其時就是奔秦嶺黃櫨去的。秋至濃時，臥在高處，朝遠處一望，山脊青黛暈染，紫氣繚繞，明凈若妝，極富韻致，近則黃櫨紅遍，宛似霜火。晴時綺麗，昏時幽深。仰觀朝云映流霞，俯而秦嶺深似海，山輝川媚，紫靄滾浮，嵐煙繚繞，紅葉炫目。秦嶺里看黃櫨，最好是晚秋薄暝時，立于高處，方能明曉幽寂之美。去年我從山里撿拾的黃櫨葉，還夾在書間，我是盼著時刻把秋韻秋情留下心間，留在我的語言里的。

丹 楓

丹楓枝葉修聳，喜濕寒，耐貧瘠。但據(jù)我察，秦嶺丹楓不多，有也多是混雜于灌木間，不甚粗壯。癸卯年農(nóng)歷九月二十一下午，三橋峪半山腰，云山霧海，藍天時隱時現(xiàn)，于一陡坡處，見到丹楓，樹枝纖細，四圍葉凋草衰，只留一樹楓葉在寒風(fēng)里簌簌地響。沿山路往高處攀，天色愈暗，白霧在遠處騰騰地走動，腳下亂石嶙峋，雜木密極，至一山坳，倏忽又見一株楓樹，枝干斜斜垂于半空，梢葉盡丹，余者則紅的紅，綠的綠，甚或紅綠各一半，分外惹眼。以往在市內(nèi)，常見高大的楓樹，丹葉似錦，卻給人膩味。今在這少有人跡的深山荒野，寒氣砭人肌骨，楓葉高潔，凜然孤傲，見之不忘，故捉筆記下。

銀 杏

常在秦嶺行走，卻極少見野生銀杏。市內(nèi)銀杏常有，游人亦多，但少野趣。漢中留壩有一株，至今三千余載，覽盡滄桑，樹梢插云，樹冠遮天，葉黃時如鳳凰蓄勢待飛，滿地鋪金，為樹中之仙。長安區(qū)羅漢洞村有一寺，名為古觀音禪寺，寺內(nèi)有銀杏一株，距今一千四百載，此樹峻拔奇聳，姿形雅麗，秋深露重時，寺內(nèi)松柏墨綠，獨它身披金黃外衣，嬌媚令人贊嘆。秋上銀杏雖好，但轉(zhuǎn)瞬即落，只留下光禿禿的樹身，在風(fēng)中搖曳。就像山中聽琴，意猶未盡時，樂聲卻戛然而止。銀杏葉落盡時，離冬上第一場雪也就不遠了。

豹 榆

豹榆實為榔榆，因皮呈豹斑，凸凹不光，四季顏色不同，故俗稱豹榆。豹榆木質(zhì)堅硬，古時常用做車輪等物，今則用處不多，因而關(guān)中并不多見。君不見村道巷口，庭后門前，多栽梧桐、臭椿、國槐、櫸樹、石榴、柿樹、垂桃、合歡、核桃等木，誰家門前栽豹榆？足見豹榆不受尋常人家待見，但豹榆壽長，活者可達千年。永壽縣五星村西南溝畔，有一豹榆，距今已近一千七百載，我訪此樹不下十回。即日去時，狂風(fēng)呼號，枯葉漫飛，田野不見一人一鳥，芭茅倒伏于地，狗娃花小巧玲瓏，藏于草間，豹榆傲立農(nóng)田，俯瞰溝野。遠觀樹冠尚綠，近看榆葉斑斕，有的黃，有的褐，有的橙紅，有的淺綠，如星如錢，沙沙作響。樹枝繁茂直插秋空，云浪若海，遠處卻有碧空一溜。撫摸樹皮，我在想，樹亦有自己的性情，什么樣的土地，長什么的樹，什么樣的風(fēng)土，養(yǎng)什么樣的人。這棵豹榆也就只能長于此地，如同這里的人，性好靜，喜沉默。

古 槐

關(guān)中古槐尤多，實為關(guān)中一絕，幾乎鎮(zhèn)鎮(zhèn)都有。今被我寫者，長在渭北一矮崖上，樹齡四百余載，背靠小廟，旁為麥地，田疇一片翠色，與濃云相映。我到時暮色四起，風(fēng)欲拔樹，灰云蔽日，幾難立穩(wěn)，樹上已無葉，虬枝盤曲，疏影弄秋，北風(fēng)吹過樹聲蕭蕭。槐根裸露在田，斜斜長出許多枝條，盤繞一團，往高處伸出，就有寒鴉將巢做在里頭，見我走近，猛然朝西側(cè)的柿樹飛去，站在枝頭嘎嘎地叫喚，柿樹亦無葉，滿掛紅柿，于風(fēng)中裊裊地晃。也曾于乾州某村見到兩株古槐，不在村口，不在荒野，不在崖畔，而端端就長于一家門前，古樹蒼干，枯葉鋪地，此戶卻家業(yè)凋零，小院已荒棄多年，無人居住。村人給我細述戶主一家故事時，尚未言畢，我已潸然。一老者講，古槐不宜正對門庭，否則必招禍事。看來人們雖喜槐護槐，但槐過百年，已不再是樹，而是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