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永

1

土豆發現一個有趣的事兒，抱在手上的小娃娃，特別是那些半歲不到的，總愛仰著脖頸看天空。看看，笑笑，看看，又笑笑。除了云朵，他們難道還能看見別的什么？

村里的老人說，很小的孩子呀，還沒學會走路和說話的孩子呀，能看見天上慈眉善目的神仙呢。土豆對此表示半信半疑，半信是因為她愿意相信，半疑是因為她真的不記得自己曾經看見過。

土豆十歲這年，南霞村娶進了四個新娘子，第二年春天，村里多了四個小娃娃，兩個男娃娃兩個女娃娃。四個新媽媽每天抱著娃娃到村子禮堂前，這兒是村里最熱鬧的地方，村民們聚著談天說笑。娃娃們從一雙手到另一雙手，媽媽們臉上驕傲又歡喜。土豆喜歡小娃娃，有空就跑去抱他們，抱了這個抱那個，親完那個親這個。

娃娃們長得快，一天一副模樣。只是有個叫小米的女娃娃，五個月大后，似乎就沒有再長了。別的娃娃，會坐了，會爬了，會走了，會說話了，會滿地跑了，小米依舊在媽媽的懷里，喝飽了奶睡覺，睡醒了覺喝奶。總是一副剛出生不久的樣子。小米媽帶她去醫院瞧，醫生說，這孩子有可能先天大腦發育不良，也許一輩子不能走路，不能獨立生活——智力當然是有問題的。

村里更小的娃娃一個接一個降臨，小米還是老樣子。人們對她漸漸失去興趣，幾乎沒有誰再有時間去抱抱她了。

2

南霞村的上空住著一個名叫“永”的小神仙。

沒有一千歲的，都是小神仙，穿紅肚兜，扎沖天辮。到了一千歲，就是老神仙，換上長袍子，一夜之間長出一把白胡子。

永在南霞村的這片天空里，住了四百多年，他四百二十二歲了。神仙們根據年齡大小，管理著不同的天空，年齡越大，管理的區域也越大。五百歲不到的小神仙只要管理像南霞村這么大片村子的天空就夠了。

小神仙們除了跟著師父學習、做功課之外，要用很多時間來看人間。只能看，不能干涉——不管人間的悲歡讓你心里有多著急。不然就是違反天條，要受懲罰。靜觀人間，是神仙們修行的一個重要過程。

小神仙永常常倒掛在云頭上往下看。

看呀看呀，他看了四百多年，看了太多的人，驚天動地地出生，著著急急長大，無可奈何地衰老，然后形單影只地死去。

他最喜歡看孩子，一個一個剛剛降臨世界的孩子，他們有一雙雙多么清澈的眼睛，那清澈，比得過世上最美的湖水。

小神仙永最大的快樂，便是癡癡地看著那一雙雙清澈的眼睛，而他最大的痛苦也在于此，那一雙雙眼睛，很快就會落進世間的灰塵，一天比一天黯淡。永親眼看過太多的孩子長大又老去，看過太多的眼睛由清澈變得渾濁。

他因此常含淚水，心懷悲傷和孤獨。

3

土豆總是去小米家，去抱抱她。

小米媽說：“土豆，也就你會來抱她了。”她說著話眼圈便紅紅的，“她是我的孩子，無論怎么樣我都愛她。可是老天爺為什么要給我這樣一個孩子，別人的孩子都能好好地長大，為什么我的孩子不能好好長大？”

土豆當然不知道為什么。她只是心疼小米，每當想到她的將來，也許不會走路，也許不會說話，沒法和同齡人一塊兒玩耍，上學更加不可能，土豆就好難過，世界上為什么會有這么可憐的人，如果這事發生在自己身上……她不止一次很認真地想象這事發生在自己身上，每一次想象都令她更心疼小米。

她甚至不再抱別家的娃娃，她要把抱娃娃的時間全都獻給小米，仿佛這樣能夠彌補一些老天爺對小米的不公平。

小米媽已經很少出門了，小米使她整個人生都少了底氣，臉龐一天到晚黃黃的。可是一個小娃娃總是關在家里，怎么行呢？土豆就抱著小米在村子里、田野里四處走，看到什么，嘰里咕嚕和小米說什么。

“小米，你看，好大一個蚱蜢。”

“小米，看啊，玉米的長胡子。”

“快看呀，小米，瓦片上的狗尾巴草上，一只蜻蜓……”

村里人見了問她：“土豆，你怎么總抱著她啊？她是你妹妹？這樣一個妹妹，你也喜歡嗎？”土豆說：“是啊，我喜歡她。”土豆的小伙伴弦兒、麥子、阿鈴幾個，都說土豆真奇怪，那樣一個不正常的娃娃，老去抱她干什么。土豆只說：“你們不喜歡，我喜歡。”

小米真安靜啊，她的眼睛真好看，黑是黑，白是白，比露珠還清亮，比珍珠還有光芒。小米在土豆的手臂里，總是仰著臉龐。

“你看什么呢，小米？”

“天空里有什么呢，小米？”

有一天土豆走累了，抱著她，倚著一垛稻草在田埂上坐下。天空藍得像一塊棉布，柔軟又干凈。小米看著頭頂的天空，兩只眼睛一眨不眨，嘴巴一咧一咧無聲地笑，她的笑仿佛一朵接著一朵綻放的花。

“小米，你在和誰笑呀？”

土豆仰起臉，把后腦勺擱在稻草垛上，順著她的視線，瞇縫了眼睛，跟著她看。除了云的白，就是天的藍。看看小米，這樣開心地笑，應該是看見什么有趣的東西了吧。

“小米，你看見什么了？我什么也看不見呀。”

小米不理她。

土豆繼續看，反正仰在稻草垛上不累，云變來變去的樣子也挺好玩。大概看了二十多分鐘，視線里出現了白和藍之外的東西。是一個人？一個人正倒掛在一朵云上？人影從模糊漸漸變得清晰。土豆懷疑眼睛出了問題，揉一揉，眨一眨，又晃晃腦袋，再看，還是一個人，一個倒掛在云上的人。紅肚兜，沖天辮，胖胳膊，光腳丫，一把銀鎖掛到了鼻尖上。一張圓臉龐對著小米，他笑，她也笑，他看她，她也看著他。土豆吃驚地叫了一聲“啊——”

“不會吧，土豆，你看得見我？”天上倒掛著的人說。

“如果不是幻覺的話，我是看見你了。”

4

天上的永和地上的土豆一樣吃驚。

土豆吃驚的是，天上怎么能倒掛著一個人，這個人竟然還知道她的名字。

永吃驚的是，根據他四百多年的經驗，人間似乎只有嬰兒的眼睛才能看得見他，這土豆都長到十一歲了，怎么還能瞧得見他？

永當然知道她叫土豆，十一年前，他看著她出生，看著她睜開烏亮的眼睛。那時，土豆也像小米這樣一個勁兒地往天空上看的啊。他們也曾經這樣你看著我笑，我看著你笑的啊。

只是那樣的時光太短暫。土豆很快就長大了，她不再仰頭看天空。似乎這世上所有的人，一旦開始馬不停蹄地長大，就不再看天空了。他們愿意看向前方，或者地面，地上不小心還能撿到點東西呢，天上就算有寶貝也撿不到的。就算偶爾看看天空，他們不再清澈的眼睛，也不可能看見永了。

永被長大的土豆忘記，他被一個一個的孩子忘記。孩子們忘記了永，就好像從來沒有看見過。

雖然總是有新降臨的孩子，總是有新的清澈的眼睛，但是永知道，早晚那些眼睛又會離他而去。當一個孩子不再看向天空，開始匆匆忙忙的一生時，永都滿心疼痛，還有說不出的孤獨。

“你是誰？你怎么能掛在云上？”

“你真的能看見我？”

“我是看見了。”

“真是一個奇跡。哦，你的眼睛，和小米一樣清澈呢。”

“你還沒有告訴我，你是誰？”

“我是小神仙一個，我叫永。一般來說，只有嬰兒才能看見我。”

小神仙？土豆驚喜極了，她想起老人們說的，小孩們愛仰著脖頸看天空，是因為看見了天上的神仙。原來是真的。老人們隨口這么說的時候，也許自己都不知道它是真的呢。

“你怎么知道我叫土豆？”

“你一點兒也不覺得我面熟？”

“我們難道見過？”

“當然，在你還是一個嬰兒的時候，我們天天見面。那時我們是好朋友。”

土豆盯著他的臉認真看，似乎……真有幾分面熟呢。

永悠悠地說：“只要是在南霞村出生的人，都見過我，但是又都會忘記我，你也是這樣。”

“這是怎么回事？”

永便和土豆耐心講起來，講嬰兒的出生和長大，講清澈的眼睛，講一次一次被遺忘，還有他的悲傷和孤獨……聽得土豆又吃驚，又忍不住難過。

“原來是這樣。對不起啊，永，我忘記了你。”

“也不能怪你……”

他們明明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上，可是卻如此靠近，仿佛面對面，膝碰膝，輕輕說話，彼此便能聽得一清二楚。

“你不是說只有嬰兒才能看得見你，為什么我也能看見？”

“因為你有一雙和嬰兒一樣干凈透明的眼睛，眼睛里沒有落進灰塵……你只是太久沒有看天空啦。”

5

永雙腳鉤住云朵，身體像陀螺一樣旋轉，轉罷，又在云端連翻一百個跟頭，他很開心，一開心，告訴了土豆一個天大的秘密。

神仙只能靜觀人間生活，不能干涉，永悄悄違反了天條。他神不知鬼不覺做了一件事情，用他尚且還蹩腳的仙術，讓一個女娃娃在五個月時停止了長大。

“我留住了一雙永遠能看見我的清澈的眼睛，多么好，她不用去過無聊乏味的人生，不用辛苦忙碌，也不用經歷數不清的煩惱和悲傷啦……”

“是小米？”

“是小米。”

“原來，原來是你……”

“是的，是我。”

土豆看看懷里的小米，小米看著永笑得很甜很快樂。

小神仙永說的話，好像有道理，又好像沒道理。土豆糊涂了。

就在這時，一個老神仙駕著云過來了。

“師父，您來了。”永立刻站好，向他鞠躬作揖。

“是啊，我到處巡視一下。”

土豆看見永沖她擠眼睛，她明白了他的意思，這違反天條的事情，可不能讓老神仙知道，否則永就完蛋了。

土豆想，永到底是幫了小米，還是害了小米？如果這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永遠不讓我長大……哦，我可不愿意……小米一定也不愿意的……啊，我得救小米，老神仙一定有辦法的。

“神仙爺爺好！”她喊道。

“你能看見我？”老神仙俯身望向她，“哦，你有多么清亮的眼睛啊。你有什么事嗎？”

“我要向您告狀。”

土豆瞧見永臉色大變，沖她直搖頭。土豆抱歉地說：“永，對不起。”接著，她把小米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訴了老神仙。

老神仙聽完胸脯起伏，土豆瞧出他是在使勁兒克制住怒氣。永的臉嚇白了。

6

老神仙說：“永，你居然敢犯這違反天條的大錯！”

“天條也不一定全是對的。”永白著臉，小聲而倔強地頂嘴道，“我……不覺得我做錯了。”

老神仙俯身問：“土豆，你覺得呢？”

土豆只是人間一個平凡的小女孩，居然讓她來評判一個神仙的對與錯，她不由窘得滿臉緋紅，手腳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她瞅瞅小米，小米晶亮的眼睛一會兒看永，一會兒看老神仙。

“你說吧。”永望著她，眼里并沒有因為她的告狀而生出的怨恨和責怪。神仙果然比凡人有氣度。

土豆說：“小米的媽媽天天都很悲傷。”頓了頓，她問永：“你有沒有問過小米，她愿不愿意永遠不長大？”

永誠實答道：“我沒有問過，她還太小，沒法回答這個問題。”

“既然沒有問過，你怎么知道她喜歡現在這個樣子呢？”

永沉默了，皺起眉頭，若有所思。

“反正換我一定是不愿意的，每天都這個樣子，像一只剛出生的什么都不知道的小狗小貓，就算永遠活著也不好玩呀。我喜歡長大，我相信一定有很多有意思的事情等著我呢。”

永沉默著，眉頭皺得更深了。

老神仙一聲怒喝：“跟我走，領罰去！”他拎起永的一只耳朵，駕云往更高的天空去。

土豆忙問：“神仙爺爺，永會受到怎樣的懲罰啊？”沒人回答她，他們消失在云層里頭了。

小米閉著眼睛睡著了。土豆獨自看著天空，永會受到怎樣的懲罰？會不會很重？她有些后悔剛才的告狀，但是為了小米，又覺得該告狀的。

7

土豆天天抱著小米一塊兒看天空，可是，天空里沒有永了。

小米會翻身會爬了，會走路會說話了，會滿地亂跑了，她趕上別的娃娃們了，小米媽的臉龐恢復了紅潤和歡喜。

小米不用土豆抱了，她和村里的娃娃們一起玩兒。土豆常看著她活潑快樂的身影微笑。小米果然不再看天空，和所有的娃娃一樣，除非天空上有一只大鳥或者飛機過去，他們才會仰起頭來。土豆知道，她和他們已經把永忘記了。如同從前的自己把永忘得一干二凈。

永怎么樣了呢？被關起來了？被打了一頓？或者被貶入凡間？還是……

土豆每天掛念著、擔心著，每天長久地看天空。

幾個月后，土豆又一次看見了永。永端坐在云頭。

“永！”土豆高興地喚他。

“哎，你好。”永沖她揮揮手，一個跟斗，雙腳掛在云上，把一張圓臉龐對著土豆。

“永，你終于回來了！”

“是的。”

“你受罰了嗎？”

“是的。”

“怎樣的懲罰？”

“這是天界的秘密，我要是告訴你，那又違反了天條，又該受罰了。”

“對不起，永。你……怪我嗎？”

“從來沒有。其實，我還挺感謝你的。”

“感謝我什么？”

永笑笑，不說。這段日子，他也長大了。就算是一個神仙，也不是生來就明白所有的事情，也是需要慢慢修行才會知曉的吧。

后來的日子里，地上的土豆和天上的永常常聊天。他倒掛在云頭，她躺在草垛上、草坡上，有時候是自家的屋頂上。他們相隔那么遙遠，卻如同面對著面，膝碰著膝。大人們總看見土豆仰著頭，自言自語，他們說這孩子從小就不同尋常。

土豆和旁人說起天上的永，人家只當她在編故事，連最好的朋友弦兒、阿鈴幾個都不相信。不相信就不相信吧。她和小娃娃們一起看天上的永，他們一起笑啊笑。可惜她和他們之間沒法交流，不然該多有意思。

土豆好慶幸自己一直能夠看到永。永說，他不像從前那么悲傷孤獨了。因為世界上有一個總是能看到他的土豆。

土豆卻不止一次說：“我想快點長大，我對未來充滿好奇。”

永笑著看她，不說話。

“永，如果有一天，我看不見你了，你會難過嗎？”

“會難過的，但我不會干涉你。”

土豆說：“放心吧，永，我長得再大也能看見你，就算老了也照樣看見你。”

天上的永說：“我相信。”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