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至橙黃橘綠時

1

蟬噤荷殘秋意濃，天地間卻是一派橙黃橘綠的好景致。

致仕歸鄉多年的樂思步履姍姍，總算在淳樸村民的指引下來到了“種子店”。

斑駁的清漆大門彰顯了這里的古老，他抬頭望著這紅底金字的牌匾，再一次想起了幼年時便從長輩們口中聽說過的話：“咱們村的南邊啊，有一家上百年的老店。那個店里只賣種子，里邊的種子奇妙無窮，說是能夠助人達成不可能之事，了卻畢生夙愿。神奇得很哩！”

秋風寒涼，他咳了幾聲，敲開了種子店的大門。

待他進了門，才發現開門的“門童”竟然是王瓜的藤蔓。他心中大嘆驚奇，不禁仔細地打量起眼前的院子。

明明這里的秋意與屋外并無二致，可院里的草木花果卻好似特別絢麗繽紛、成熟飽滿……綠葉黃花紅果，仿佛一年中最美的景致都已呈現在這方寸之間。

樂思自詡博聞強記，可面對這院中的草木，能叫上名來的卻不多。至此，他才相信，這家種子店果真是非同尋常。

怔愣之際，一個豆蔻少女前來引路，“老先生，請隨我來。”

他早已打聽過，店家秋分是個年過而立的青年人，身邊的小徒弟是個叫寒露的女娃。

秋分不冷不熱地招呼著他，他亦開門見山：“我自知時日無多，只盼望著能將畢生所見、所學、所思記載下來，付梓成書，傳于后世。”

秋分聞言面露欽佩，肅然問道：“先生大義，卻不知種子店能為先生做些什么？”

樂思沉吟片刻，擰著眉道：“我想暫時忘卻這一身的病痛，能夠心無旁騖地完成這本《思明集》。”

他自知這個念頭荒唐不已，可對面的兩人卻未露出一絲為難之色，仿佛這只是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情。

秋分沒有立刻應答，反而以此為題考起寒露：“徒兒，你覺得什么種子合適呢？”

寒露心中很快有了答案，她猶豫地看向師父秋分，得到師父的鼓勵后才大膽地說出來：“瑞香。”

“不錯。”秋分贊賞地點點頭，喚出了瑞香種子，又對樂思道：“我雖敬佩先生，可種子店的種子沒有白白送出的先例。”

樂思微微頷首，赧顏道：“我畢生家業已經盡數用來修建書院，如今身無長物，只有這本未完成的《思明集》了。”

“足夠了。”秋分將瑞香的種子交給樂思，三言兩語介紹了種子的種植方法，又道：“每到月末，我會讓徒兒去您府上幫忙整理書案。”

“如此甚好！”樂思欣然應下，接過種子的一瞬間，他已然覺得身上的病痛緩和了許多。

寒露不解師父的用意，卻沒有問出來，將樂思一路送出了店門才折返回來。

樂思走后，秋分主動告訴寒露，這位樂思大人仕途坎坷，然未忘初心，致仕回鄉后又拿出了全部家當投建書院，是個令人敬佩的士大夫。

“你去幫他整理書案，多少也能學到一些東西。”秋分輕輕拍了拍寒露的腦袋，勸慰道：“我的傻徒兒，你不必如此戰戰兢兢，整日里如履薄冰。”

“你呀，要記著，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

寒露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明日一早還要登山，早些回家去吧。”秋分目送寒露走出店門，忍不住嘆了一聲，真是個苦命的孩子。

2

寒露是個苦命的孩子。幾年前，村里的人常說這句話。

大伙都知道，寒露的娘曾是城里的大家小姐，卻看上了出身貧寒的寒露爹。寒露娘不顧家里的反對，毅然跟著寒露爹私奔到這個村子來。

起初，小夫妻也過了一段恩愛日子。可誰料想，寒露出生沒多久，寒露爹就染上了酒癮，漸漸成了名副其實的酒鬼。

最可恨的是，寒露爹每每醉酒后便會毆打妻子。寒露未滿三歲那一年，娘親終是不堪忍受，自縊而死。寒露為了少m3DVAdwDasVVhdOzrpGr+A==挨爹爹的毆打，小小年紀便學會了察言觀色。

萬幸的是，她沒有像娘親一樣脆弱。面對變本加厲的酒鬼阿爹，她把從山里摘來的枳椇子丟進酒里，所有的酒頓時失去了酒味。

酒鬼爹怎么也喝不醉，喝了一壇又一壇，最后竟是醉死了過去。

瘦弱不堪的少女被打得遍體鱗傷，酒鬼爹像爛泥一樣醉死在旁，這一幕正好被路過的秋分看見。

其實也不算是路過，秋分感受到草木的異常波動，特意趕來查看，這才發現了天賦異稟的寒露。

秋分喚醒眼神空洞的寒露，“你怎么知道枳椇子能夠讓酒味消失？”

寒露茫然地望著秋分，“我去山上采野果吃，看到它的時候，就知道了……”

秋分又問起她的名字，聽到她說自己叫“寒露”后，秋分笑著拍了拍她的腦袋，說：“別怕，以后你就是我的徒兒了。”

許是否極泰來，寡居多年的遠房嬸娘膝下無兒無女，聽聞此事后便將她認養了過去。

苦命的寒露雖然失去雙親成了孤兒，可如今得到了嬸娘的撫育，又成了種子店秋分先生的高徒，往后的日子總算是有了盼頭。

大伙都是看著小寒露長大的，誰家沒給過寒露一口吃食，眼瞅著她過上了好日子，都真心為她感到高興。至于那個酒鬼阿爹，自然也沒人愿意去深究他的死因。

落葉在秋風中打著旋歸根，寒露也回到了她的家。推開門，嬸娘的笑臉一如既往地迎接著她。嬸娘的笑容溫暖明媚，仿佛能夠驅散所有的嚴寒。

嬸娘問她：“明兒九月九，是要登高的日子，你想吃什么花糕？”

寒露立刻回答：“嬸娘，我不挑的，我吃什么都行。”

嬸娘心疼地握住她的手，說：“嬸娘知道，咱們小寒露是最懂事聽話的好孩子，但是在嬸娘面前，你是可以隨心所欲的。”

寒露想起師父秋分的話，垂著眼想了想，小聲囁嚅著：“嬸娘，我想吃棗花糕！”

嬸娘高興地捏了捏她的小臉，“好，你喜歡吃什么，嬸娘就給你做什么！”

寒露紅著眼眶，發自內心地笑了出來，“我也來幫忙！”

九月初九重陽日，寒露拎著菊花酒和棗花糕，同嬸娘一起登高望遠，度過了記事以來第一個像樣的節日。

九月廿七，寒露按照師父的吩咐，前往樂思先生家中幫忙。

樂思的住處很簡樸，地方不大卻干凈整潔，瑞香被擺放在書案旁。

瑞香開花了。寒露對花木的感知力極強，甚至超過了她的師父秋分。瑞香也感知到了寒露的到來，綻開所有花瓣迎接她，頓時滿室芬芳。

寒露進門的時候，樂思正在案前奮筆疾書。她本不忍打擾樂思，可馥郁的花香還是驚動了他，他朗聲大笑道：“你一來這花便全開了，真不愧是花中祥瑞！”

瑞香的花雖小，卻錦簇成團，很是喜人。從第一朵花開時，花香便附在樂思身上，令他漸漸無法再察覺到病痛。而他整個人，看上去也精神了許多。

樂思每每看著瑞香，便不禁感慨：種子店真是神奇啊……

3

寒露安靜不多言，手腳又勤快麻利，是個出色的小書童。

樂思著書之余，也會教導寒露讀書習字，偶爾還會給寒露講起自己的往事。

“我在南方任職時，每年到了這個時節，到處都是桂花的香味……”樂思望著窗外出神，“若是下了雨，那香味便更濃了。”

桂花是什么味道呢？寒露想不出來，決定回去問一問桂花種子。

除了桂花，樂思還同她講了許多美味佳肴、山川名跡。寒露聽得津津有味，仿佛也跟著樂思走過那一程程山水，品嘗過那一道道美饌。

樂思這一生為官三十余載，走遍了大江南北，閱歷豐富。寒露知曉這本《思明集》里記載著樂思講給她聽的事情后，整理謄抄時也更加用心。

瑞香花開不敗，香氣也始終沒有散去。樂思不僅忘卻了身體的病痛，連飯菜也常常不記得吃。寒露時不時送來一些嬸娘做的吃食，不再拘泥于師父定下的時間。

瑞香能夠麻醉止痛，可樂思的病情并不會因為察覺不到疼痛而好轉，甚至因為沒能得到及時的醫治而每況愈下。

老人伏在案前的脊背越來越佝僂，寫出來的字也虛浮無力。寒露很是擔憂，遲疑許久，終是說出了壓在心底的話：“病痛雖然難忍，可能夠提醒你去看大夫啊，瑞香讓你感受不到身體的疼痛，你的病會越來越嚴重的。”

“你不必為我神傷，這是我自己的選擇，”樂思擱下筆，鄭重其事地告訴她，“與其受盡病痛折磨纏綿病榻數十載，我寧可無知無覺安心平和地過完這一年。”

他不知道寒露能不能明白他的話，他指了指窗外的春花綠柳說，“你看，春天來了，春去后秋又會來。人這一生啊，見過多少春秋，可真正屬于自己的時日卻不多。”

“這一年，就是完完全全屬于我自己的，”樂思淡然一笑，“我很慶幸，也很滿足。”

寒露不明白，可她尊重樂思的選擇。但樂思的身體就像即將燃盡的蠟燭，隨時可能熄滅。

寒露的黯然神傷很快被嬸娘發現，得知來龍去脈后，嬸娘主動開解她：“我是不是沒有跟你說過你的叔父啊？”

“你的叔父生前是一個小捕快，也是我心里的大英雄。”嬸娘抱著寒露，輕聲細語地說起了她與叔父相識、相知、相戀的過程。

“后來，他在押送犯人的途中遇到山洪，為了救下那幾個犯人，自己被卷入了洪流，連尸身也沒能找到。”嬸娘說著說著，流下了眼淚。

為了幾個犯人，丟了自己的命。鄉里鄉親七嘴八舌的，連他的同僚也都為他不值。唯有嬸娘能懂他，那些犯人罪不至死，人命面前，何分貴賤？

大抵是被叔父的義舉所感動，那幾個犯人沒有趁機逃跑，搜尋叔父未果后主動前往流放之地。刑滿釋放后，各自過起了安生日子，其中一人每年還會定期寄來書信。

寒露笨拙地為嬸娘拭去淚水，忍不住問：“可是叔父為了救別人卻拋下了你一人，你不會怪他嗎？”

“怪他，又不怪他，”嬸娘抿唇輕笑，“不怪他救人，卻怪他沒有保護好自己丟了性命。”

“嬸娘，你知道我爹爹是怎么去的嗎……”寒露從嬸娘懷中出來，面對著嬸娘，將一切原原本本地說了出來。

寒露永遠忘不掉，娘親離開時的樣子。娘親不舍地抱著她親了親，可走出屋門時的眼神卻又那么輕松快樂。

后來她才知道，娘親用自盡的方式獲得了解脫，她終于不用再面對突如其來的謾罵和拳打腳踢了。

娘親走后，爹爹好了一段時間。他不喝酒的時候，就只是坐在那里不言不語，但只要喝了酒就罵個沒完，隨之而來的就是拳打腳踢。

寒露每一天都在等待早上的太陽，太陽出來了又是新的一天。簡單的吃食都是好心鄰居們勻給她的，其余的她就自己去山上找。

山間的果實很多，但能果腹的卻很少。不用人教，寒露天生就知道這些果子叫什么，有什么作用。

幾年前的某一天，她看到了枝頭的拐棗（枳椇子）熟了，吃了個半飽后，她又高高興興地摘了許多回家。

爹爹又開始喝酒了，一切都是酒的錯，都是這些酒害了她的娘親，害了他們一家人！寒露一氣之下，把所有拐棗丟進了酒缸里……

“我從沒想過害死爹爹，我只是太討厭酒了！”寒露放聲大哭起來，“如果沒有酒，爹爹不會打阿娘和我，我們家也不會變成這樣……”

嬸娘把她擁進懷里，柔聲安慰著：“不是你的錯，不怪你，這都是他的命數。”

她想起剛剛領寒露回來時，小娃娃瘦得皮包骨，身上布滿了傷痕，舊傷未愈又添新傷。這哪是一個小女娃能承受的？那酒鬼不配為人父，根本就是個畜生！

那個晚上，寒露的心結終于解開，娘倆抱在一起哭了許久。

4

悶熱的夏季過后，秋風又起。

《思明集》終于大功告成，先前全靠這件事支撐下來的樂思，心滿意足地撒手人寰。隨著樂思的離世，那棵瑞香也瞬時凋零，再也沒有開過一朵花。

又是一年九月九，寒露隨秋分前去祭拜樂思。

秋分將一本《思明集》放在樂思的墓前：“老先生，您的《思明集》傳遍各地，人們爭相品讀，沒有辜負您的一腔赤誠。”

寒露給樂思上了香，恭恭敬敬地祭拜老先生。她從小無人教導，因緣際會在老先生身旁學習，受益終身。

秋分明白她的心思，勸解道：“老先生求仁得仁，咱們啊，該為他高興才是。”

寒露看著樂思的墓碑，又想起沒見過面的叔父，終于問出口：“值得嗎？”

她從小到大就只知道一件事——活下去，用盡全身的力氣活下去。她和山間的花草樹木一樣，扎根泥土、飲露餐風，都只是為了能夠再見到第二天的太陽。

可他們卻不一樣！樂思老先生為了完成心愿，甘心舍棄自己的歲月；叔父為了挽救旁人的性命，能夠將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

秋分嘆了口氣，看向旁邊的一棵欒樹，這是樂思的弟子們特意栽種于此的。秋分道：“其實很多時候，做人和草木沒什么區別，你看這欒樹……”

“春季繁茂秀麗，枝葉嫩紅喜人；夏季黃花滿樹，金碧輝煌；此時秋來，又有蒴果滿枝頭，好似燈籠盞盞。一棵樹，一年里便有十個月的風光，是多么絢爛的一生。”

“很多事情，不在于值得還是不值得，更不能只去盯著一時一事的得失。”秋分從地上撿起一個“小燈籠”，里面是一顆欒樹的種子。

“你只要記著，咱們種子店開門納客，但求，無愧于心，”秋分把欒樹種子放在寒露的手心，“等會送到山上的明光寺去吧。”

寒露點點頭，又撿了一些成色好的種子，一并送去山上。

明光寺坐落在山頂，寒露捧著種子拾級而上，思考起師父的話。還沒等她想明白，明光寺已在眼前。

老和尚接過寒露送來的種子，將一串佛珠放回了她的手心。

寒露不明所以，老和尚言道：“種善因得善果，施主前緣已了。過往種種如云煙散，既已肩負使命，便只管義無反顧、勇毅前行才是。”

寒露垂眸看著手中的佛珠，細看之下才發現竟是欒樹的果實所做。原來欒樹還藏了一顆佛心，她好像忽然明白了師父的話。

不只師父，還有樂思老先生、叔父、嬸娘，以及山間的一眾草木生靈。

生于世間，存于天地，更要活在當下。

寒露獨自站在山頂，抬眸遠眺，只見天高云淡，紅葉黃花層層疊疊。再遠處的農田里，五谷豐登，瓜果飄香。

她好似聽到師父說：傻徒兒，春光莫辜負，秋景也是一樣啊！

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

責編：黃嘉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