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擊兵”
晚九點,風聲緊起。項群心一陣鼓蕩,撞擊著胸腔,像填滿了雜物的口袋。項群修改完役前集訓講話稿,非但沒輕松,反覺隱隱不安,像是忘了一件緊要事。
辦公室座機又響,這是今天的第三十七個電話,韓部長打來的。
“小項,那個邵庸,是不是要二次入伍啊?”雖說項群是安廣區人民武裝部政委,與韓部長同為主官,但韓部長資格老,既是區委常委,也是項群老上級,場面上喊項群“政委”,私下里多叫“小項”或“項”。
“沒有。”項群記得很清楚,軍事科的匯總材料他看過不止一遍,今天還上網查過,確定沒有邵庸,“您怎么問起他來了?”
“你對他印象怎樣?”韓部長問。
“很好。”
“嗯,印象這個東西不牢靠,你得留點意。”韓部長話說一半。
“部長,到底啥情況?”
“據說,這小子有精神問題——不過,人家沒報名也就算了。你值班夠累的,早點休息吧。”
精神問題誰都可能有,唯獨邵庸不會,這貨是個樂天派!項群掛上電話時,還不禁搖頭笑了一聲。邵庸復員后來過武裝部,那時項群正在省軍區參加培訓,沒碰上面。倒是去年九月,項群視察民兵應急分隊時遇見了邵庸,他已然成了本地名企“安尚窗業”的銷售副總監,一派意氣風發,能出什么問題?
韓部長這一問,肯定不是空穴來風。項群徑直到一樓值班室,找林干事了解情況。
林干事原是部里的正連職干事,后轉為委任制文職,表弟就在安尚銷售部門工作,他肯定了解邵庸近況。
林干事使勁搖頭,說:“說邵庸精神出問題的人,肯定有問題,不是嫉妒就是忌憚,邵庸進公司剛一年,就做到了銷售副總監。去年,他為安尚簽了五個大單,銷售提成至少百萬,妥妥的王者,要不是總監資格老,邵庸早該是銷售團隊的老大了……”
可平白無故,韓部長提邵庸做什么?項群覺著不對勁,又撥通了韓部長手機,韓部長說:“里邊涉及事情很多,一時半會兒講不清楚,邵庸應該還有其他問題,明天細談吧。總之一點,邵庸如果當兵,勸退不勸進,他還是信服你的。”
邵庸怎么可能二次入伍呢?他之前當兵就是在艱苦地區,還沒當夠?
四年前,邵庸從信息工程學院畢業,陪著同窗李小悅來武裝部體檢。體檢人多,一直從樓道排到了院外。八月酷暑,烈日當頭,別人都擠到了陰影里,獨他站在陽光地兒,頭上頂了本雜志,自顧自看著影子的大方腦袋發愣,那副一本正經的吊兒郎當,引起項群注意。
項群問他怎么了。邵庸說這地兒涼快。
項群936bd3ea3d55219e81c54c3298b7aed3試試,果如其言:人群扎堆的背陰里一片悶熱,空調外機散發的熱氣里還帶著臭味兒;陽光下雖然曬烤,但空氣流通,且背后門崗的窗子里還透出股股涼意來。
項群說:“不錯,有腦子。”邵庸笑起來,一滴汗珠掛到厚大的鼻翼上,像顆閃亮的鼻釘。他趕忙從口袋掏出沒開封的礦泉水遞給項群,指著同窗李小悅說:“那家伙腦子更多,屁股上都是腦細胞。”
項群看一眼陰影里的李小悅,輕輕把邵庸的水瓶推回去,說:“有臺電腦壞了,能修嗎?”邵庸說:“手到擒來。”他三下五除二擺弄好電腦,竟還把自己的U盤留下了,說:“咱當不了長城一塊磚,就貢獻一塊盤,也免得泄密。”
項群說:“你倒是個好苗子。”邵庸大鼻子一皺,雙手捏腰,掐掐肥肉,說:“首長別挖苦人啊,我是個銀樣镴槍頭,胖,還近視,敗壞我軍形象啊!”
項群說:“試試唄,反正也是來了……”
邵庸體檢,視力剛好合格,體重倒是稍超,經過兩周役前集訓,已然達標。他就這樣參了軍。
邵庸和李小悅一同去了南部戰區空軍某旅,但新兵集訓期間,李小悅鬧情緒,不想干了。當時還是人武部副部長兼軍事科科長的項群趕到昆明部隊協調,做李小悅的思想工作。按規定,不論是發生政治退兵、身體退兵還是思想退兵,武裝部都負有直接責任,當退兵數量達到一定比例時,武裝部主要領導是要挨處分的。安廣區武裝部已經連續三年無退兵,李小悅真要被退,處分倒說不上,部里的先進可就保不住了。
李小悅牙關緊閉,不說原因,不談條件,臉上苦出了渣,就是要走人。項群無奈,跑了三十公里接來邵庸——他們新訓不在一處。邵庸看見項群就來個熊抱,大嚷后悔。項群以為他也不想干了,抬腳就踹,邵庸側身躲過,笑道:“我后悔當兵當晚了,一天五身大汗,掉了十八斤肉,還能痛痛快快吃——哎,這兒的米線帶勁,屎都拉得筋道,痛快!”
項群被逗笑,請他做李小悅的思想工作。邵庸說:“等我勸說成功,您得買兩包軟中華。”項群說:“干嗎非得等呢,現在就買。”
邵庸與李小悅單獨待了三十七分鐘二十五秒。他出來時嘆口氣,搞得項群心里一緊。邵庸抽支煙說:“比較失敗,我以為十分鐘能搞定,結果用了快四十分鐘。”項群以為他在賣關子,不料這小子倒深沉起來,還引用了一句名言:“人是個浮躁的生物,很多時候還不如動物,往往因為一頓飯就改變了人生看法。”
項群問:“到底怎么談的?”
邵庸搖頭說:“這是隱私。但我可以肯定,他不會再鬧了。”
果然,李小悅挺過了新兵連,后來還成了連隊骨干,現在已是中級士官了。邵庸則被分配到了一千公里之外的雷達站,當了名雷達兵。他那個地方屬于熱帶雨林氣候,一年到頭也見不到幾天太陽,最長的一場雨,下了四十五天。
一年后,項群才聽說邵庸遭遇雷擊,所幸有驚無險。所以上次見面,項群便戲稱他是“雷擊兵”。
項群正思緒紛飛時,手機又響,竟是邵庸。邵庸說他剛從外地出差回來,從高鐵站到家,正好經過人武部,如果首長在單位,想見見面。
項群說:“來吧,等你。”
嗅覺
風越刮越猛,空中像奔馳著一片山巒,樹木搖擺如發絲,而頭發卻像一蓬駱駝刺,在羽絨服兜帽中蹭出粗糙聲響。項群在院中疾走幾圈,直到身上發熱。他喜歡這樣的風天,似乎只有借助凜冽風勢,才能看清楚記憶中的戈壁沙漠。
那是青春戍守的所在,廣闊蒼茫,容得下蓬勃生長的野心和失魂落魄的麻木,接得住撕心裂肺的吶喊和反復交替的愚蠢,看得見骨頭里的閃電和絕望背后的光芒。那也是軍旅扎根的地方,讓本來只打算服役兩年的項群留隊提干,讓他這個工科生突然迷上了文字與詩意。
一股風旋過,仿佛帶了鉤齒,扯開了羽絨服拉鏈,豁開了軍襯衫,露出鮮艷的紅秋衣。他笑罵一聲,索性拉開外套,放松腰帶,頂在風里,將秋衣襯衫一層層掖好扎緊。項群今年三十六周歲,本命年。媳婦由內及外、自下到上買了一套紅。可在項群看來,紅內褲、大黑腿,看著別扭;紅襪子、綠軍裝,搭配滑稽,挑來揀去只穿了件紅秋衣。
一輛出租車停在武裝部門口,邵庸著黑風衣白襯衫,一下車就敬禮,身邊的行李箱被風推出老遠,一直滑到了項群腳下。
“您看看,比我還心急。”邵庸抓過箱子放進門崗,搓手噓氣,擁著項群上樓,走到門口處,替項群拍去肩背上的灰塵,自己也整理了一下衣裝。
“怎么想起這時候過來?”項群問道。
“心血來潮,特想見您,順便蹭支煙抽。”邵庸端起準備好的茶杯灌了兩口水,再提壺給項群和自己的杯子里續上水,“您那好煙再不拿出來,可就干巴了。”
項群不抽煙,抽屜也從不放煙,便要給林干事打電話借包煙。邵庸一笑,指著辦公桌抽屜道:“里邊有煙。”項群剛開始以為開玩笑,見他說得認真,便拉開抽屜,果然發現理論學習筆記本里有兩支細支中華——應該是前天某副局長遞來的,收拾時沒留意,順便夾了進去。
“你怎么知道的?”項群問道。
邵庸掏出打火機,說:“聞見的唄。”
“這能聞見?”項群起身,站到邵庸的位置,使勁嗅兩鼻子,又扭頭白了一眼邵庸,“聞個屁,又弄玄虛。”
邵庸點上煙,嘻嘻笑道:“您以為我這雷達兵白當了,鼻子里都裝著微型雷達呢。”
“那你再聞聞,看我屋里還藏了什么?”
“哎,您這兒還真藏了個秘密!”邵庸使勁聞聞,突然放低了聲音,“不知道該不該說。”
“實話實說。”
“要聽實話,先來點食物唄,餓了。”
項群大笑,給食堂打去電話。他晚飯也沒吃,聽說邵庸要來,囑咐食堂胡師傅準備些面條。不到一支煙工夫,面條就送了過來,一人一碗。邵庸吸溜一口面,連連點頭,說:“這蔥油面地道——哎,咱們食堂胡師傅是女同志?”
項群瞪他一眼,說:“胡師傅是老軍工,哪來的女同志?”
邵庸喝口湯,咂摸一下,說:“我咋還吃出了妙齡少女的味道?”
“你小子,注意著點啊,花花世界可以看,可別長這些花花腸子。”項群突然想起什么來,又抄起電話問了幾句,嘴巴大張,直接吐出半尺長的感嘆號——邵庸說得真沒錯,剛才那碗面確實是胡師傅二女兒做的。今天風大,她開車過來接父親,替父親做了頓面條。
邵庸埋頭吃飯,額頭上泌出一層細汗。他拿紙巾擦嘴時才瞅見項群的表情,問:“咋了?吃得不舒服?”
“邵庸,你是雷達兵還是警犬兵,怎么整了個狗鼻子?這面條還真是胡師傅二閨女做的。你給我說說,你剛才還聞到什么了?”
邵庸把第二支煙點上,說:“首長,先說好啊,言者無罪。我給您整個玄學:剛才我聞到了一股敵意,但這股敵意肯定不是來自您這兒,而是來自別人。什么感覺呢?就像有人說我壞話似的。”
“敵意?敵意是什么味道?”
“類似農藥敵敵畏那個味!”
項群心里咯噔一下,難道連韓部長跟自己打電話的事他都能聞出來?突然之間,他警惕起來,感覺邵庸在玩套路,這小子早不再是當年那個新兵,兩年生意場,他或許已然變成了老油條。他找自己,估計不是什么心血來潮,只怕是籌劃已久,說不準還經過了一番偵察探詢呢。
“邵庸,找我干什么?不用轉彎抹角!”項群眼神嚴厲起來。
邵庸也嚴肅了表情,說:“首長,我想二次入伍——”
“果真要當兵?”
“嗯——”
項群盯著他問:“下定決心了?”
“沒呢。這心呀,跟名字一樣,雖然是自己的,卻總被別人提著,很難決斷。”邵庸搖頭,雙手使勁搓了搓臉,“這次來,就是想讓您幫我理理頭緒。”
“誰還知道你想當兵?”
“跟總經理說過,他對我夠意思,怎么著也得提前打個招呼吧,但也只是透露了一點意思而已,沒有明說。”
聽邵庸講完,項群點點頭,大致推測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以邵庸的優秀,安尚老板肯定不想放。安尚雖是民營企業,卻算是本區的納稅大戶,同區政府關系密切,為阻止邵庸當兵,老板便疏通關系預設一道關卡,把雷埋到了武裝部。如此說來,給韓部長打招呼的人至少也是區領導。
項群應該做的,是把邵庸當兵的念頭掐死——的確,現在征兵不愁沒人。
前些年,征兵難,為了征夠兵員,武裝部一邊找領導要政策要資金,一邊跑村鎮搞宣傳、抓督促。征兵中期,征兵工作領導小組往往還要再次召開發動會,對征兵工作再動員、再部署,費盡了氣力。這幾年因為待遇優厚,兵源已經不成問題,報名參加人數與實際走兵人數比例始終保持在五比一左右,今年估計得達到六比一。
換句話說,部隊不缺邵庸這個兵。邵庸也不缺部隊那個待遇。
“勸退不勸進。”韓部長這話意味深長。邵庸應該還有其他問題。在這幾年的征兵工作中,項群稀奇古怪的事見過不少,小心點總沒錯。
或許,這小子是在演戲,想借當兵要挾老板提職加薪?或許,犯了什么事,想再次入伍逃避責罰?
“想去哪個部隊?”項群喝口茶問道。
“回老部隊呀,山頂上的雷達站。”邵庸說道。
“邵庸,抽完煙,趕緊滾蛋。”項群認為他在胡扯。
“是,我聽首長的。”邵庸把煙頭掐滅在煙灰缸,把手伸向口袋,掏出一個塑料袋,打開袋子,拿出個煮雞蛋,在桌上認真地滾了一個圓圈,舉手敬禮,“邵庸滾蛋完畢,請指示。”
看著一本正經的邵庸,項群到底沒憋住,笑得山搖地動,連腰帶都笑開了。
獨家秘籍
一場笑,足足三分鐘。項群從辦公桌笑到沙發上,又從沙發上笑到窗子前,眼淚橫流,胸腔咔咔作響,連咳老痰。
好長時間沒這么笑過了,項群像被洗涮一遍,疲累頓消。他這些日子確實忙,單位的事、家庭的事一波接一波:召開征兵工作部署會、準備役前集訓、迎接教育檢查、協調推動基地建設進程……韓部長明年要退休,擺出了交班的姿態,項群必須事事沖在前邊。
“怪不得你小子能成銷售大拿,要我是老板,也不會放你走。”項群盯著他說,“邵庸,你說實話,你入伍的真正動機是什么?不瞞你說,我懷疑你當兵是個假動作,是想借參軍這個幌子向公司要職務、要待遇——以你的能力,是可以當上銷售總監的。”
“首長,您這一問,我期盼已久,如果不問,我倒覺得是敷衍。今天我好好透個底,有啥說啥。您呢,有眼光,有魄力。”
“別拍馬屁,撈干貨。”項群打電話給林干事,讓他拿包煙上來,“說吧,我奉陪到底。”
“剛才我看您穿了紅秋衣,今年是首長的本命年?”
項群點點頭。邵庸也點點頭,把自己的腰帶松開,撩開襯衫,露出紅背心,又撩開紅背心,露出紅內褲的邊緣,他說:“今年也是我的本命年,到今年七月,整整二十四歲,再不走,當兵就超齡了。留給我的時間不多了,真的不多了。而您說的那個‘待遇’,夠多了,多到我都有點害怕了。”
林干事放下一包煙,打過招呼,轉身出去。邵庸抽出一支來,拈在手里,說:“這兩年,順得出奇,年薪加提成,掙了不少,房子車子全有了。此外,我支持了好幾個自媒體,當時沒想著掙錢,但回報相當可觀,簡直像一片原始森林。原始森林您去過嗎?看著密密麻麻,其實沒多少大樹,樹木為了爭取有限的陽光,拼命生長,沒有精力長粗長壯。野心這個東西,跟原始森林一樣,是會遮蔽陽光的。”
“據我所知,你們那個雷達站光照極少,條件艱苦,你還遭了雷劈,為什么還要回去?”
邵庸點上煙,望向窗外,像是在聽風聲,又像是在回憶。“確實,那兒不是人待的地方。雨從四月開始,一直下到年底。雨一停,霧就會上來,霧還沒散,雨又下起來,見到陽光就像挖到了金子。坐到太陽下邊,感覺自己修煉成了丈六金身……”他吐口煙霧,“那兒是神待的地方。總有一個時刻,你會覺得自己渡劫封神了。”
“你的‘度劫’是啥情況?說來聽聽。”
邵庸坐直了身子,臉上掠過一絲肅穆,往前探了探身子,說:“首長,這是獨家秘籍,絕對首次披露,有個部隊美女作家采訪,我都沒說實話呢。如有虛構,純屬瞎掰,我要忽悠了哈。”
他喝口茶,說:“那天晚上,我從方艙里出來,外邊下著雨——如果沒記錯的話,那場雨已經連續下了三十二天。走到籃球場邊時,我抬頭見山峰南邊噴出一片藍色閃電,如夢如幻……正欣賞時,突然覺得頭皮發麻,耳邊像有音樂,那種聲音很奇妙,像是用彩色綢緞演奏出來的。緊接著,頭發豎起來了。我們都有過訓練,知道要有雷電,趕緊下蹲,雙手還沒摸到膝蓋,就像被炮彈轟了一下,整個人飛出去,感覺摔成了渣,每個渣渣都鉆心地疼,你甚至都能看見手指間的電流,像粉紅色的蜘蛛網。那一刻,我看見雷達站發著光,聽到了山的心跳,聞見了前所未有的味道……后來三天,全身麻木,感覺不到溫度,聞不到味,我一直覺得自己要死了。”
項群靜靜聽著,觀察著邵庸的表情,說到那種痛苦時,他的指尖會不自覺地抖動,煙灰如雪花般震落。
邵庸用右手將煙灰抹去,彈到煙灰缸里,說:“那天早上,天突然晴了,陽光像瀑布一般沖到我身上,就那么一瞬間,解凍了,恢復正常,那個感覺太奇妙了,血液像江河一樣奔涌著……先是感覺視力好了,而后就發現嗅覺特別靈敏,靈敏到不可思議。后來我能談成幾單生意,鼻子幫了大忙。當然,我也改變了許多習慣,之前多少還有點不適應雷達站的環境,此后,待著就特別舒服。”
項群打斷他:“既然舒服,為什么要復員?你也說過,站里很想留你的。”
“我得賺錢呀。我媽有病,我姐和姐夫搞建筑受傷,哪能不回?現在好了,我幫他們開了家廠子,維持生計沒問題了;我買了房子,老媽搬到了城里,我覺得該回去了。怎么形容這種感覺呢?就好像把魂兒落在了山上,那邊才是家,而現在的生活倒像是服役。首長,這很詭異吧,您對阿拉善有沒有這種感覺?”
項群點點頭,又搖搖頭。哨所旁的黑山頭,沙漠中的壯美落日,經常會以童話般的背景出現在夢里,他又成了那個壯懷激烈的戰士,激動出兩眼淚花……但他很難說清這到底是對青春的懷念還是對駐地的留戀。如果可以穿越,還會去老部隊嗎?他不敢肯定。
“這次出差,我又回了雷達站一趟,還在山下拍了些照片。”邵庸掏出手機,展示著風景圖片。突然,一張美女照劃過,盡管速度極快,還是被項群發現,讓他翻頁回來。
“這個女孩是誰?”項群仔細端詳著,那個女孩清純漂亮,穿著色彩鮮艷的筒裙,一看就是傣族女孩。
邵庸笑著解釋:“當兵時,她去我們站搞過聯歡,那時候還是大學生,現在到婦聯工作了,剛聯系上不久。”
“這才是你的魂兒吧?”項群笑問。
“首長,您看過聚斯金德寫的《香水》嗎?”
項群點下頭,說:“主人公格雷諾耶是個變態,為了提取香水不惜殺害了多名紅發少女。”
“我正相反,在她身上聞到了需要我保護的味道,也聞到了那座山的百般美好。”
“也許,你還會聞到柴米油鹽的諸般瑣碎。”項群說,“生活總是這樣,百轉千回,最后總要回到起點。”
“所以,我不想再兜圈子了,直接回到這個起點吧。”邵庸咬上一支煙,“明天,我就報名。”
心結
第二天上午,韓部長在樓道里碰見項群,喊了聲“項政委”。
項群知道,韓部長生氣了。
項群是韓部長一手帶起來的。他從野戰部隊交流到武裝部時還是個少校,調來之前是某野戰旅政治工作部宣傳科科長,論寫材料、搞宣傳沒問題,但對人武部工作腦子一片空白,特別是與地方打交道的經驗嚴重不足。韓部長則一直在省軍區系統工作,預備役、軍分區都待過,個中門道清清楚楚,凡事都帶著項群,手把手地傳幫帶。
項群雖是政工干部出身,但果斷利索,敢沖敢擋。韓部長相反,雖是軍事干部,卻穩重謹慎,善于協調。兩人正好形成互補。
“部長,咋了?”
“小項,我話說得不夠明白嗎?我已經告訴你了,邵庸可退不可進,很有可能惹上麻煩,你咋不聽呢?這家伙,昨天晚上見了你,今天就報名了。”
“對,他昨晚來了一趟,我們也談了很久。二次入伍,這是人家的自由,咱怎么攔?”
“你就是個直腸子!”韓部長苦笑一聲,“如果覺得勸不動,至少可以不見呀!”
項群笑道:“部長,您怎么也架起馬后炮了?不試一下咋知道勸不動?邵庸到底被哪個領導盯上了?”
“怪我大意,沒把話說清楚,也沒想到,邵庸來得這么快。”韓部長坐下,“昨天遇到王副區長,他主動問起邵庸的事,還詢問邵庸是不是有精神問題。很明顯,話里有話。我后來又打聽了一圈,才知道邵庸是安尚的得力骨干,安尚的老板跟王副區長關系很近,你想想,這是啥意思?你不見邵庸還好,見了又沒攔住,很容易生出誤解,好像我們跟王副區長唱反調似的。他是個小心眼,不可能不猜疑,去年走兵那件事,他還攢著怨氣呢。”
去年,王副區長打過招呼,說他親外甥想當兵。可在政治考核時,發現這小子十三歲時不但打過架,還藏過別人的山地車,后來占為己有,雖然治安網沒有記錄,可在派出所有登記。還有,這孩子雖然跟著養父長大,但他生父因打架曾被刑事拘留……綜合情況分析,項群不同意,最后把他刷了下去。
王副區長直接打電話到部長辦公室,偏巧那會兒項群在,接了電話。王副區長讓他把部長叫來,口氣極為強硬。項群說:“部長沒空,正與分區領導說事,您跟我說吧。”王副區長說:“你們工作很認真啊,一板一眼,鐵面無私,今后不管在哪個崗位,這種作風都得弘揚啊,是吧?”項群說:“對。”王副區長冷笑,電話就被他一鼻子哼斷了。
當時有傳言,說王副區長要到某縣任副書記。可能在王副區長看來,武裝部是看人下菜碟,太過勢利。今年風向突然變了,又有小道消息,說王副區長要當區長,果真如此,工作協調就可能會有麻煩。韓部長未雨綢繆,也是可以理解的。
“部長,不必在意吧,王副區長提也好,不提也好,咱們該怎么干就怎么干,顧忌太多,反會亂了陣腳。再說了,就算他當上區長,那不還有區委書記嘛,不還有軍分區嘛!”
“等你當上常委,就清楚里邊的微妙了,這跟擰螺絲似的,差那么一點點,就要費老鼻子勁。此外,我還有個心結,部里的新基地建不起來,直不起腰啊,我在退休之前,就想把這件事辦成。王副區長是常務副區長,是常委,管著經費呢,在建設基層上,他要下絆子不是什么難事。一個先進武裝部,沒個先進的訓練基地,說不過去,沒臉跟分區首長交代。反正,我不想再橫生枝節,哪怕一點點。”
武裝部民兵訓練基地,確實有點破爛,周邊環境越來越差,一直在湊合。新基地雖然已經批了用地,可遲遲沒能動工,找區里協調,說是資金困難,等緩一緩再說。一旦地方換了主要領導,只怕會拖得更久。
韓部長說:“我還告訴你,這個安尚,內部矛盾很大,原來是兄弟三個合辦,老大為主,哥兒仨分管銷售、生產和采購。但現在分歧越來越大,內斗得厲害。特別是銷售和生產這兩個部門,都想把對方甩開。銷售部門繞過采購和生產,私自開發生產廠家,搞貼牌代工。邵庸姐夫就開了這么一家工廠,這肯定是邵庸支持干的。我問過了,這里邊可能會涉及‘非法經營同類營業罪’,他要頂一腦門子官司參了軍,麻煩就多了。咱們都不是內行,哪能不小心?還有,搞銷售公關,哪有老實本分的?燈紅酒綠,旁門左道,無所不用其極,那是個大染缸啊,但凡干出點名堂的,誰能保證屁股干凈?”韓部長拍拍項群肩膀,說:“別忘了咱們鄰居的教訓,這樣的事情絕不能發生在我們這兒!”
部長所謂“鄰居”是指東城區武裝部。去年,一個崔姓青年二次報名參軍,體檢和政治考核全部通過,就在役前集訓馬上結束時,武裝部突然接到市安全部門電話,說此人有被敵對勢力滲透的可能。后來聯系省安全機關,深入調查發現,這家伙在境外期間與國外間諜機構接觸密切。若不是國安部門介入,極有可能釀成禍端。
項群把他與邵庸的談話情況詳述一遍,談了自己的看法:“邵庸的心智遠超同齡人,思想也更為復雜,但還是值得信任的,入伍動機還是純正的。”
韓部長反駁道:“你說他有可能為了愛情再去當兵?這話猛聽有理,細想不通。他現在不缺錢,到那邊買套房,落個戶,不是什么難題吧?干嗎非要當兵呢?你要說那女娃就喜歡他當兵,這就扯了,咱都是結過婚的人,媳婦是啥樣,你我不清楚?”
項群一時不知該怎么反駁,也清楚自己偏于感性,沒再說話。
“要我說,他的動機沒這么簡單!我的意思是,小心為上,避免麻煩。”韓部長嘆口氣,“我要退了,你要入常委,馬上就是老同志了,凡事得穩住,不能意氣用事。拿老話講,今年又是你的本命年,犯著太歲呢,保守比激進強。”
隱情
韓部長的話多少帶著偏見,對項群也是責備多于支持,話里話外還是希望他能阻止邵庸參軍。
項群理解部長的心情,但不會按照他的好惡來。他寧肯找到邵庸不能走的客觀因素,也不愿成為他走不成的主觀原因。
要摸清邵庸的底,先從部隊問起。項群找到了邵庸老單位朱科長的電話號碼,那還是四年前協調李小悅問題時留下的。電話打通,朱科長說他換了單位,情況不太掌握,但可以找到雷達站站長的聯系方式。
等了十幾分鐘,不見回音,項群便把林干事叫過來,讓他提前摸摸邵庸姐夫開廠的情況。林干事是市區人,人活泛,又仔細,同學戰友遍布各單位,這兩年又一直在政治考核組,社會接觸面廣,且對邵庸有了解,完成任務難度不大。
林干事皺了皺眉,說:“我感覺部長好像不待見邵庸。今天一早,部長過來問值班情況,我就如實匯報了,說昨天晚上邵庸來過。本意嘛,是想報喜,想表揚咱們這兒高昂的參軍熱情和首長們不辭辛苦的良好作風,結果部長一聽就急了,我真怕說錯話引起誤解呢。”
項群拍拍林干事肩膀,說:“是有些誤解,但已經解釋開了,不要多慮,把這個情況摸準就成。”
兩人正說著,值班室打來電話:“軍分區要召開一個電視電話會,要求部長政委上午十點半參加。”
項群看看表,已然十點了。一般而言,開會至少都要提前一天通知,今天這會來得有點突然。
這次會議是軍分區和市退役軍人事務局聯合召開的,主題是“組織并保障烈屬(烈士戰友)赴廣西清明祭掃英烈墓”,要求各單位細致摸底,確定祭掃人員,抽調保障骨干等。
這項活動已經開展了兩年,前兩年規模不大,帶有試驗性質,隨著社會反響越來越大,今年將集中五縣兩區軍地力量,保障烈屬赴桂。
因為沒有安廣區籍烈士,武裝部也沒什么重要任務,項群就走了神,又考慮起邵庸的事情來。會一散,就有電話打來,是市退役軍人事務局的戰友陳小東打來的。
在野戰部隊時,陳小東是二營教導員,兩人關系一直不錯;四年前,陳小東轉業到市退役軍人事務局,年前兩人還聚過一回。
陳小東說:“老項老項,我在大屏幕上看你都走神了,兩眼直勾勾的,想啥呢……就祭掃這事吧,你還是要上點心哪,派個得力干將過來。去年某些單位太糊弄了,弄個四六不懂的小文職,別說保障我們了,還得我們伺候他……”
“你們這事辦得暖心,哪能糊弄?咱都是軍人,不敬英烈敬誰?有事沒事?沒事就掛。”項群嫌陳小東啰唆,打起電話來就像拆毛線,沒完沒了。
“我突然想起件事,邵庸,你認識吧,他說他認識你。”
項群說:“對。怎么了?”
陳小東長長地“嗯”了一聲,說:“這小子厲害。他媽也厲害。哎,他爸也很厲害……”
在陳小東冗長的敘述里,項群迅速整合,理出脈絡:邵庸的父母竟然是本地赴廣西祭掃烈士墓的元老。邵庸父親自一九八二至二〇一三年間,堅持到廣西那坡為戰友掃墓二十八次。邵庸父親去世后,他母親又替丈夫祭掃了八年,去年是跟著陳小東他們一起去的。
項群聽后一愣,他當年是到邵庸家做過家訪的,自認為熟悉情況:邵庸父母結婚多年沒有生育,領養了一個女兒,直到他母親三十六歲時才生下邵庸。他知道邵庸父親當過兵、上過前線,卻沒聽說掃墓這回事。
陳小東說:“我當時也傻了,這到底是什么戰友情啊?千里迢迢去掃墓,丈夫去世妻子接著去,前后將近四十年,這是多大的仁義!你說這老太太,真是了不得,我天!”
項群問:“她今年還去祭掃嗎?”
“她今年不去了,聽說邵庸已經替她去過了——哎,我跟你說說邵庸的事啊……去年吧,他拿著五萬塊錢到我們這兒,說是要捐給這個祭掃活動做經費。因為沒這個受捐項目,最后我們也沒收,但他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印象極為深刻……”
“你能聯系到邵庸母親?”
“什么叫‘能聯系到’?隨時可聯系。我們在一個小區住,她跟我們小孩姥姥很說得來,現在正跟我丈母娘練書法呢,每周六上午九點準時到我家來。”
“今天周五,明天周六。行,我明天上午九點去你家。”
“你也要學書法?我記得跟你說過,我丈母娘的水平高得很,全國書協會員,咱們市書協前副秘書長,收費不低呀,你要學的話可以打八折。”
“我要找邵庸母親聊聊。記著,這事別跟任何人說啊。”
“啥意思?你手癢了?要采訪,準備寫篇報告文學?那也行,署我個名啊。”
項群囑咐:“明天聊天時,別讓人打擾。”
“那我呢?”陳小東問。
“你可以打擾一會兒,而后就走。”
“就在我家,我走個屁!”
“同意,可以走個屁。”
掛掉電話后,項群才看見朱科長發來的短信,那是邵庸所在雷達站的站長手機號。項群撥通之后,問起邵庸的表現。
站長不假思索,說邵庸是個“人物”——他的精神海拔或許不比雷達站低,還說邵庸在當兵期間讓過一個三等功,還說他前幾天出差時回過站里,與戰友們小聚了一下,把幾個老兵逗得都笑癱了……很可惜,信號不好,通話中斷,再撥不通。
邵庸沒有騙自己,他肯千里迢迢再回雷達站,說明心里確實裝著部隊,不是作秀。項群心里有了底,越發相信自己的判斷。
訪談
第二天上午,項群趕到陳小東家。他所在的小區屬本市高檔住宅區,周邊配套設施完善,樓層不高,寬敞舒適,環境幽雅。
陳小東在樓下抽煙,見項群過來,指指樓房道:“條件還可以吧?”
“嗯,不錯。邵老太太來了嗎?”
“來了。我跟我丈母娘說了,說有個戰友過來,可能會旁聽一下書法課。你可以先進去看看,或者你再等四十分鐘,等她們課間再說。我會介紹你是我戰友,這樣就顯得自然了。我丈母娘這人呢,比較講究,不喜歡別人無端打擾。”
“行行行,咱們上去吧。”
房子面積很大,五室兩廳,西南側一間便是書畫室兼教室。陳小東敲開門,里邊有三位老太太,他剛要介紹,不承想邵庸母親認出了項群:“喲,項政委吧,咋是你呢?”
項群也沒想到她竟然還記得自己,趕緊說道:“知道您在這里學書法,想找您聊聊,您方便嗎?”
“有啥不方便的。邵庸可沒少念叨你。姐,你們先練著,我陪項政委說會兒話。”待走下樓來,她解釋說,“我記性好,見過的人,一般都忘不掉。我們家有你的照片,是邵庸走之前跟你合照的,我時常看。”
項群打量著她,感覺與幾年前判若兩人,那時她是一個地道的農村婦女,現在卻有種說不出的優雅感。
“您在城里住得慣嗎?”
“習慣,不到個把月,一切都理順了。回村里也一樣,三兩天就調整過來了。”她笑道,“找我是想問邵庸的情況?”
“是,他想二次入伍的事您知道吧?”
“知道,包括前天晚上去你那兒,他也說了。這孩子心大,主意正。他考大學那會兒,生了場病,成績照平常差一大截,我們想讓他復讀一年,考所好大學——他上學本來就早,高中畢業時才剛滿十六歲,有的是時間。可他偏不,這就上了咱們那所工程信息學院。現在十六歲的學生,還是個小孩子,哪有他這個主意?他眼光比我們長,關鍵幾步都走對了,我也不攔著他。”
“不覺得可惜嗎?他現在這么能賺錢。”
“可惜唄!有錢多好啊,大房子住著,親戚們靠著,村里人羨慕著,想干啥干啥——村里像我這個年齡的人,都在打工賺錢。我本來也想打個工,可邵庸不讓,這就開始練書法了。我從小喜歡寫字,高中那會兒,硬筆字還在縣里獲過獎呢,誰知道老了老了還圓上夢了。沒錢可不行啊。再說,眼下機會這么好,老板又器重他——今天一大早,公司專門派人到我家,留下一堆筆墨紙硯。我拿照片讓老師看,老師都驚住了,說這些東西值好幾萬塊錢呢……咱這些普通人家,不怕欺負,就怕抬舉。可我也能看出來,他干得并不是多開心。特別是這些日子,他經常一個人坐著抽煙,要么就拼命打沙袋。”
“他跟您深入交流過嗎?”
“沒有。他不說,我也不問。”老太太突然抬起頭,“項政委,他是不是有啥問題啊,我覺得你好像不放心他似的?他可是很信任你的。”
項群點頭笑笑,說:“高處不勝寒,優秀不勝煩。他干得太好了,引人關注,所以我就想先行一步,把情況掌握清楚,利于工作推進,避免麻煩。”
“他姐姐和姐夫是不同意他走的。”
“還正想問您呢,邵庸姐夫那家廠子是怎么回事?”
“廠子是邵庸同學和他姐夫一塊兒辦的,具體情況不清楚,只知道他姐兩口子和他同學是反對邵庸參軍的。我這閨女是個好孩子,但性子軟,凡事聽我女婿的。這個女婿呢,人也不錯,就是心眼小,眼窩子淺,大事一般都聽邵庸的,但在當兵這事上,他特別反對,電話里都吵了兩回了。嗐,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這也不怪他們,邵庸是他們的主心骨,他這一走,傷筋動骨,誰不難受……”她嘆口氣,“有時候我也在想,這兵也當過了,義務也盡到了,何必再去呢?就算二次當兵,去個好地方也行,再回那個艱苦地區,圖啥呢?”
“那你們堅持三十七年去廣西烈士陵園掃墓,既花錢又遭罪,又是圖個啥?”項群問道。
她有些吃驚地看了眼項群,但眉目間卻溢出驕傲的神色,連語調都高了起來:“你記得這么清楚?當年,他爹在戰友墳前許過愿,說:‘你救我一命,我看你四十年,直到你六十歲為止。’他戰友是二十歲犧牲的。許了諾,就得去,我家那口子一輩子實在,連傻子都不騙,怎么能騙救命恩人?他走得早,死前又把這事托付給了我,我哪能不答應?答應了又不能不做,否則前邊二十多年就白去了。再有三年,我們就完成這項任務了。你要說圖啥,圖個心安理得唄!也有人想采訪我們,全回絕了,為啥?沒那么光榮,我有一次真不想去。”
她停頓一下,抬頭想了想,說:“我三十五歲那年,就是剛剛懷上邵庸那陣,正在保胎呢——你知道,我們是結婚十五年后才有的邵庸——我勸他爹,今年情況特殊,別去了。他爹難受半天,沖著墻不說話。我問咋了,他說他昨天夢見戰友了,戰友對著他哭,啥話不說,就是流淚,把軍裝都打濕了。他爹哽咽著說,那是個硬漢子,整天嘻嘻哈哈,受傷時也沒掉過一滴淚,這么可勁地哭還是第一次,說啥也得看看去……”
有小風刮起,吹動旁邊竹林,一陣沙沙作響,雖在陽光地兒,仍感覺到寒意,項群勸她回屋說,免得著涼。
她擺擺手,繼續說道:“后來我去掃墓,在照片里看見了他,覺得親切,跟以前見過面似的,多么帥氣的小伙!他叫黃擁東,一九六〇年七月三十一號生人。”她說到這里,突然愣住,像是想到了什么,問項群道:“你用手機幫我查查,陽歷一九六〇年七月三十一號是農歷的哪天?”
項群查了一下,說:“是農歷的閏六月初八。”
“噢——我家邵庸的陽歷生日是七月十九日,農歷生日也是六月初八,同一天!”她說這話時帶著顫音,眼睛里閃過一道亮光,驚愕之后,長長地“哦”了一聲,語氣復雜,既像是回答,又像在提問。
手機響起,是軍分區侯干事的電話,他在電話里說:“收到舉報信,是舉報邵庸的。”
舉報信
有人舉報邵庸患有精神疾病。這種事,之前從未碰到過。
項群趕到軍分區值班室時,值班的侯干事也有點發蒙,他說情況已經報告給了值班首長,等批示呢。
匿名舉報信放到了軍分區大門崗,送信人戴帽子、口罩,穿一件破舊軍大衣,操外地口音,說是找領導反映問題,等哨兵打電話請示時,那人就跑了。
舉報信是打印稿,內容很短,說邵庸精神有問題,時常服用治療精神疾病的藥物。信封里裝有一個塑料藥瓶,瓶子里還有十幾片藥片,算是物證。
要說這個問題并不算大,大后天就開始體檢,征兵體檢時專門有精神測試,邵庸有沒有精神問題,一測便知。但就怕有人借題發揮,造成一連串的麻煩。會是誰呢?項群正思慮著,韓部長打電話過來,語氣里帶著埋怨。項群說:“我就在軍分區盯著呢,這不算什么大事。”韓部長說:“事是不大,關鍵是牽扯精力,我聽副司令那意思,也有點不耐煩。你看著處理吧。”
值班室電話鈴響,副司令讓項群到辦公室。
副司令桌上擺著那封信,桌上還有一個白色綠標的小塑料藥瓶,上邊寫著:富馬酸喹硫平片,用于治療精神分裂癥和躁狂癥。
“這事還是大姑娘上轎頭一次。項政委,怎么處理,說說你的意見。”
“副司令,這藥您檢查了嗎?您有什么指示?”
“一目了然,看它干啥?信,我倒是看了,意思也簡單,但這個匿名舉報者有點鬼鬼祟祟,你的看法呢?”
“是,我也有這個感覺。這個藥瓶子不能說明什么,到底栽贓還是事實,無法判斷。我的意思是,先對藥品檢測,而后等邵庸的檢驗結果,如果出現異議,再找專門機構做進一步鑒定,一切以事實說話。檢測藥品這個環節,我想請分區的同志參與一下。”
“行吧,這也不是什么難事,軍分區醫院就能干,我讓胡參謀去一趟。總之,還是要重視起來,別出什么紕漏。”
事不宜遲,項群拽上胡參謀就走。胡參謀看看手機,說:“政委,這都快下班了,咱們下午去不成嗎?”項群搖頭,說:“速戰速決,完了請你吃飯。”
軍分區醫院不算遠,兩人趕了過去,把藥拿給院長,說明來意。院長戴上醫用手套,把蓋子擰開,倒出一片來,扭頭白了項群一眼,說:“什么喹硫平,這是甘草片,這點常識都沒有?”這下子倒把項群整蒙了,仔細看看,又聞了聞,確實是甘草片。但為保萬無一失,項群還是請求測驗一下。沒多大工夫,結果出來,就是甘草片。
胡參謀見完成任務,就要走,項群為穩妥起見,堅持要出份證明,一式三份,蓋章簽字。這種證明醫院以前沒開過,沒有文字模板,項群干脆親自上機起草,念了一遍,都無異議,隨后打印三份,蓋章簽字。
檢測太過順利,沒用多長時間,胡參謀要回軍分區食堂吃飯,項群硬拽著他吃了頓火鍋雞。閑聊時,胡參謀提到安廣區王副區長昨天來過軍分區,可能是找政委。項群心里一動,生怕他是針對邵庸,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大可能,王副區長雖心眼不大,但極為精明,果真為了阻止邵庸當兵找政委,太過掉價。胡參謀還提到,有些單位在心理測試環節,除了“標準科目”,還針對性地設計了“隨機測試”,效果還是很不錯的。
在回武裝部的路上,項群反復琢磨著舉報這件事,越想越覺得不可思議,如此荒唐的舉報所為何來?是疏忽、愚蠢還是另有企圖?
武裝部內,氣氛已然大變,院中掛了橫幅,擺了指示牌,辦公樓一樓處擺上了醒目的提示牌:征兵期間,外來人員禁止上樓。此后,凡與征兵有關的事情都要在征兵辦進行。確實需要領導出面的,領導與應征青年及家長在征兵辦集體交談、當場解決。
項群來到韓部長辦公室,習慣性地敲了兩下門。一般來說,同級進門,早就無須客氣了,項群很注意這點。
“部長,舉報那事,搞明白了。”
“這么快?”
項群掏出證明,簡要敘述一遍情況,聽得韓部長直皺眉,說:“林子一大,嘰嘰喳喳,你說這個邵庸,招的什么鳥?你看吧,他不定還要整出什么幺蛾子呢!”
“我倒覺得沒那么復雜。部長,我今天上午見了見他媽……”
項群話還沒說完,韓部長便急了,急走兩步關上門,放低了聲音卻加重了語氣:“我的項政委啊,你也太心急了吧,家訪會有人去,政治考核有專人去做,為什么非要給自己找病呢?咱們是怎么強調的?征兵工作中,要規范個人言行,非必要,不得單獨約見應征青年和家長。后天初檢,大后天正式體檢,算是進入敏感期了,你得注意著點。我知道你是光明磊落,別人可不敢保證啊。這要有人拍個照、使個壞,可能會造成不良影響。就算你能解釋明白,不也得花時間解釋嗎?如果再出第二個邵庸這樣的人,還不得累吐血?領導是管全局的,不能抓住細枝末節不放。”
“部長——抽支煙。”項群掏出一包細支荷花,遞了過去。
韓部長瞪他一眼,說:“你不抽煙的,怎么拿上這煙了?邵庸家里人給的?”
“不是,這不是請胡參謀吃飯嘛,給他買的。”
韓部長點上煙,說:“何苦呢,又搭時間又搭錢,邵庸或許不錯,但也不至于你這么為他跑吧?咱倆是知根知底,這要換了別人,不定怎么琢磨你呢。”
項群說:“部長,不瞞您,我今天跟他媽談完之后,很有感觸,我覺得邵庸二次當兵的動機不用懷疑,是有優良傳統熏陶的……”
韓部長聽完邵庸父母為烈士掃墓的故事,沉默片刻道:“家庭影響確實不能忽視,可你別忘了,前年走的那個兵,他爺爺就是老革命,結果怎樣?結果是這小子產生畏難情緒,愣說自己有哮喘,還是被退了回來。雖說哮喘是非責任退兵,可他爺爺卻差點氣死。環境是會改變人的。你有你的感覺,我有我的判斷,我總覺得這個邵庸不安分……”
遭遇背叛
果不其然,邵庸體檢時還真出了問題,而且還比較嚴重——尿樣毒檢呈陽性,有使用毒品的可能。
從體檢一開始,項群就關注著邵庸,他發現這家伙變得不自信了,表面上有說有笑,但時不時會發愣走神,在尿檢時總回頭偷看自己,眼神里似乎包裹著一層蛛網,灰暗且茫然。盡管只是剎那,可項群卻覺察到異樣,莫名其妙的擔憂像霧一般浮上心頭,他生怕邵庸隱瞞了什么。
在心理測試前,項群跟心理專家楊老師專門咨詢了暴躁癥的問題。楊老師說,這個暴躁癥往往表現為認知僵化,看待問題、對待事情執拗,不會靈活處理,所以也不太適應社會交往。當項群說出邵庸的表現時,楊老師搖頭,說這種情況絕不可能是暴躁癥。
項群請楊老師找機會測試一下,看看邵庸的臨場反應。楊老師是本市知名的心理專家,閱歷和經驗都相當豐富。
心理測驗開始前,邵庸表現得有些遲疑,有意無意地搓了幾下手,相比他第一次參軍時,失去了那股陽光開朗的少年氣,當抬頭與項群目光相對時,他才揚眉咧嘴笑了一下。
楊老師抓住機會,突然拍了一下桌子,指著邵庸呵斥道:“小動作不停,你緊張什么?”考場異常安靜,聲音嚴厲有力,竟把項群旁邊那個小伙子嚇住了。他猛然遭此一問,霍地站起身來,因為起立太急,身子碰到桌角,發出“咣當”一聲響。這又加重了他的緊張,額頭見汗,面頰發紅,兩手搓絞,支吾道:“呃——是的是的,我,確實有點緊張。”
楊老師臉色更加陰沉,再指邵庸,越發言疾色厲:“你為什么緊張?說!”邵庸沖楊老師攤開雙手,又拍了拍兜,說:“兜里沒錢了,當然緊張。”
“火上添油,油嘴滑舌!”楊老師拿手一指邵庸,“你再說……”
“舌,舌戰群儒,如假包換,換湯不換藥。老師,該您了。”邵庸竟然玩起了成語接龍,引起一片笑聲。
“安靜——”楊老師抬起雙手,做了個下壓動作,笑道,“剛才算是一道考前‘點心’,調節一下氣氛,大家靜下心來,開始答題……”心理測試完畢后,楊老師對項群說:“你說的那個小伙子,心理素質相當好,不用擔心。”
可就在項群長出一口氣時,轉天邵庸的尿樣毒檢就出了問題,這讓項群當頭挨了一悶棍。
應征青年中吸毒者屢見不鮮,去年就檢查出三例,一個青年死活不承認,最后經過毛發檢測,發現他至少有三年吸毒史,家長直接癱軟到了地上。當然也有特殊情況,比如服用特殊藥物或食物,也會檢測到毒品代謝物。
韓部長用手敲著桌子,說:“我說什么來著,你想想,整天跟老板們混在一起,生意場上爾虞我詐、逢場作戲,能什么事沒有?他又是少年得意,很難把握住自己的。你看看那些明星,看看那些富家子弟,各個都是前車之鑒。”
項群也突然想起邵庸母親所言,或許,邵庸因為壓力過大沾染了毒品,或者是抱著僥幸心理偶爾吸食,還有可能被人引誘而身不由己。至于誤用的可能性,幾乎為零,他有著特殊嗅覺,不可能誤食。再想到他驗尿時的表現,項群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難道邵庸再次當兵的目的是逼迫自己戒毒?想到這兒,項群后背冒出一層冷汗。果真如此,那就太可怕了,也太可惜了。
韓部長拍拍項群肩膀,說:“我的意思是,就此打住吧!”
對于體檢不合格的兵員,武裝部會通知到個人,出于隱私保護,不會主動解釋原因,除非應征青年反向詢問,才會具體告知。對于未能一次性過檢者,會針對各自情況分別處理。比如身高、體重、視力、血壓、心率、膽紅素偏高等邊緣性問題還要進行復檢,甚至為了確切掌握某些生理指標,體檢工作會跟蹤到役前集訓結束。
像邵庸這種情況,當事人如無異議,便視為不合格予以淘汰;如果提出異議,可以再次復檢。這次尿樣毒檢不合格者共有七人,軍事科通知本人后,只有三人要求復檢,復檢時間定在三天后。
項群問起軍事科科長關于邵庸的情況,回答說,邵庸并沒有要求復檢。
與此同時,林干事把他摸來的情況告訴了項群:“所謂邵庸姐夫的廠子,其實是與邵庸高中同學劉詳合辦的,負責生產低端工建窗。邵庸并未參與,只是幫助他們搞過營銷,就目前掌握的情況而言,跟安尚也沒什么財務關聯。”
項群聽完,沒有說話,他對邵庸很是失望,也不想再多問了。倒是林干事沒收住話頭,說了一樁閑事:“前陣子,劉詳為壓縮成本,采購了一批略低于標準的二等玻璃,結果被邵庸當場砸碎,鬧得不歡而散,邵庸姐夫為此還跟他大吵一架。”
項群悶坐不語,手機響起,卻是個陌生號碼,他直接掛掉,撥通了邵庸手機,提示音道:“您撥打的用戶暫時無法接通。”項群冷冷一笑,掛了手機。如此看來,韓部長是對的,自己被這小子蒙蔽了。在項群心里,沒把邵庸當成晚輩,一直視他為戰友。邵庸這次體檢不合格,項群總感覺遭遇了一場背叛。
就在項群剛要出門時,邵庸母親打來電話:“昨天傍晚,邵庸跟他姐姐、姐夫發了火,杯子摔了,手機也摔了,不讓打掃房間,飯也不吃,水也不喝,呆坐了一晚上,現在還在屋里憋著呢,想請你勸勸他。”
項群說:“您把手機給他。”
邵庸接過手機,項群看看表說:“邵庸,你滾過來,半小時后到我辦公室,差一分鐘都不行。”
掛斷手機,項群氣猶未消。至于叫邵庸過來干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一連做了幾個深呼吸,項群才平靜下來。還有很多事情要處理呢,犯不上為一個邵庸而庸人自擾。
峰回路轉
征兵辦公室里圍了七八個人,有應征青年也有家長,一個小伙子正在同軍事科科長交談,面帶憂色。
小高因為血壓偏高,未能過檢。他畢業于“雙一流”大學,在城市打工半年,這次專門回原籍報名參軍。項群對他印象很好,感覺他實在坦誠,在體檢沒過時也沒沮喪,反倒幫著維持秩序,還在上廁所時把垃圾拾回垃圾箱。所以項群特別囑咐,讓他繼續體檢,他除了血壓偏高,其他項目全過了。
小高咨詢起住宿報銷問題,因為復檢在三天后組織,他老家離城又遠,他既擔心費用又怕折騰,問能不能提前復檢。
對于應征入伍的高校畢業生,部里開通了綠色通道,優先體檢,也可以優先復檢。軍事科科長說:“你這個情況可以再等等,不必著急,反正是有應征補助的,體檢期間住宿費可以報銷。”
小伙子長出一口氣,放松許多,連連道謝,轉身看見項群,使勁點點頭,說了聲“首長好”。項群拍拍他肩膀,囑咐他可以轉轉,散散心,徹底放松一下。小伙子解釋說:“我一見量血壓就緊張。”項群說:“沒關系,人都有一怕,多檢幾次就好了。”
這時候,一個中年男子快步過來握手,說:“項政委您好,我叫張曉群,五中校長,我兒子張南南,這次體檢出了點小狀況,我過來看看。”
“噢,張校長好,什么情況?”項群明知故問。張南南的情況他很清楚,也是毒檢沒過關。至于張校長,項群更不陌生,他兒子七年級上半學期就在五中上,下半學期才轉校。只是他看不上這家伙,身為教育工作者,卻一身官僚氣。
五中是本市名校,全市中考前五的尖子生連續三年出在五中。但孩子上學之后項群才發現,五中學習模式極為壓榨,作業巨多,拖堂嚴重,課間無休息。項群兒子因為是班長和組長,得負責值勤總結、小組評分、幫帶后進、收發作業、周末講評、制作課件、政治學習打卡匯總等任務,這些工作孩子根本顧不過來,最后一股腦給了家長,簡直比本職工作還累。七年級學生,兩眼空洞無神,每天睡眠不足六小時,上學如上刑。
一次開家長會時,張校長到班里講話,滿嘴套話,全是雞湯,趾高氣揚,喋喋不休,一個家長會硬是拖了五個小時。
項群提建議:“學校能不能少留點作業,把課間還給學生?”他這么一說,家長們便鼓起了掌。
其實,這些話項群也給教育局的領導反映過,但沒什么作用。他曾經到幾所中小學講過國防課,抬頭所見,幾乎是亮閃閃的眼鏡片,像狙擊鏡一般瞄著自己,觸目驚心。課下詢問那些不戴眼鏡的娃娃,其中大部分也是近視,只不過都配了角膜塑形鏡,晚上戴,早上摘。
項群對兒子說:“眼睛第一,成績第二,晚上學習頂多到十點半,作業完不成沒關系,我們給你請假。”但請假次數一多,班主任不高興了,今天訓斥孩子,明天微信群里曬名單,后天找家長談話,弄得項群焦頭爛額。
家長會散后,項群聽到班主任向校長介紹自己,張校長則“嘁”了一聲,說:“他又不是區委常委!”就這句話,讓項群格外惱怒,不久就為兒子轉了學。
今天張校長來,事先請區教育局領導打過招呼的,副局長的電話先是打到了韓部長手機上,但韓部長關機,啟用了另一個電話。韓部長作為區委常委,地方打交道的人多,一到這會兒,探聽消息、說情請客的不斷,不得不躲。于是副局長就把電話打到了項群這里,說張校長過來問問情況,請予以關照。
其實,這類電話完全多余,不需要什么關照,軍事科該說的都說了。張校長拍拍項群胳膊,請借一步說話。因為毒檢這個話題比較敏感,事關隱私,大庭廣眾之下不便討論,項群便與他走到二樓拐角處。張校長指指辦公室,想到屋里說話,項群說,就在這兒說吧。
張校長保證,孩子絕對不可能吸毒。體檢前怕出問題,孩子半個月都沒在外邊吃飯,只是三天前有點小感冒,吃了點中藥,之后嘴饞,點了個外賣,又喝了些飲料。“結果就鬧出了這檔子事,請政委原諒關照。”他這么說著,就把手伸進了羽絨服的內兜。
張校長的“原諒”,更多是指那句“不是常委”的輕視;他說“關照”,就是要掏東西了。樓道里暖氣足,他的衣服半敞,能看見一個露出邊緣的信封。
項群一把摁住他的小臂,說:“張校長,不客氣。說實話,你去年在家長會上說的那句話,我確實沒忘。但這與張南南應征入伍,沒有任何關系,我們保證做到公平公正公開,不用任何表示。我還是那句話,你們學校管理確實有問題,至少,應該把課間還給孩子,作業少留點。大形勢沒辦法,小環境可以改。張南南按時復檢就可以,你回吧。”
就在此時,項群一扭頭,從窗戶里看見了墻外的邵庸,他剛走到武裝部大門口,突然又折了回去,靠在門口大樹上點了支煙,煙抽得急,動作很快。因為離得遠,看不到煙霧,他像拿了一根針,一針又一針縫著自己胸膛的傷口。
項群看看表,離規定時間還有五分鐘。抬頭再看,邵庸把煙頭塞到垃圾箱,竟然不進大門,轉身往回走。項群推開窗,大聲罵道:“王八蛋,滾上來——”
邵庸一愣,仰頭看見了項群,再次轉身,一路小跑到了項群辦公室,準備立正敬禮。他的手還沒抬起來,項群就朝他屁股上連踢兩腳,一指門口,罵了一聲:“滾——!”一嗓子吼完,把自己震得一趔趄,項群渾身發抖,險些站立不住。
邵庸上前一步,一邊給項群倒水,一邊說:“首長,消消氣,三天后,我一定復檢。”
“無所謂。”項群把水杯往桌上一蹾,“邵總監,牛?菖,電話都不接了。”
“不是,我手機壞了,用另一個號打給您,您給掛了,掛得太過武斷——”邵庸提高了聲音,竟然滿臉委屈,向前邁了一步,使勁甩了一下手。
項群冷笑:“不服,還想動手!”
邵庸點點頭,突然支棱起雙臂,腦袋一歪,眼睛一翻,做出僵尸狀,口中發出電子音:“請求支援,新兵被打,上校同志,你還瞅啥……”
項群沒有忍住,又被逗笑,邵庸往前蹭了兩步,突然一把抱住項群,就像他當年剛入營時那樣。項群晃了兩晃,卻沒掙開,不知怎么回事,鼻頭竟然酸了一下。
“首長放心,三天后復檢,保證通過……”
兩人正說著,征兵辦公室突然傳來了吵嚷聲。
解圍
項群趕到征兵辦,見一個老同志在發火,不由得愣了一下,看一眼韓部長,韓部長沖他使個眼色,示意他冷靜。項群賠了笑,請老前輩坐下說。
“坐什么坐?你們部長政委都站著,我還敢坐?”老同志氣哼哼地喊道。這時候有好事的家長舉起了手機,項群伸手去攔,老同志卻道:“怕啥?你們拍吧,看我說得有理沒理!”
老同志是西河村老支書谷國強,一門忠烈,是縣里鼎鼎大名的老軍人、老勞模、老典型,也是全市唯一享受副處級待遇的村支部書記。他父親是老八路,打過日本鬼子,參加過淮海戰役,上過朝鮮戰場,后任東北某軍分區中隊長。一九六三年困難時期,老革命響應國家“大調整、大下鄉、大精簡”號召,一家七口人,由吃商品糧轉成農村戶口,老革命解甲歸田,做了村支書。
谷國強后來也當了兵,參加過南疆保衛戰,負傷復員后,又被選為村支書,帶著村民修路種樹,辦廠興企,把原來的貧困村變成了首富村。現在的西河村支部,依舊是谷家子弟,在前輩奮斗的基礎上,大搞采摘經濟、文旅開發,西河村已經成了有名的網紅打卡地。
每年“八一”,武裝部領導都要上門看望老支書,過年過節,區領導也是他家的常客。谷老爺子真要發火,區委書記臉上也得燙一燙。
他這次來是因為孫子谷曉含心理測試沒過關,被刷下來了。老支書說:“要是身體有問題我啥也不說了,你們整什么心理測驗,這叫什么玩意兒?我那孫子要個頭有個頭,要文化有文化,兩道爛題不會就給扒拉下來啦?他精神咋就不正常了?當年上戰場,嚇尿褲子的多的是,最后不也把鮮血灑到敵人的陣地上了嗎?打仗行不行,還要拉到戰場上見真章,對著個電腦鼓搗算啥能耐?你們這是咋想的,非得我事先打招呼找關系,搞那些不正之風才行嗎?”
韓部長賠著笑,說:“您老消消氣,聽我解釋一下行嗎?”
“你給我解釋吧,解釋清了還成,一個字說不清,我把區委書記請來,讓他給我說道說道,韓部長你說吧。”
老支書盛怒之下,解釋反成拱火,因為他們在認知上有鴻溝,情緒上有對抗,一兩句說不清楚,長篇大論又不允許,那邊還有人舉著手機,老支書還護著他們。韓部長請求道:“老前輩,到我辦公室,咱喝口茶,坐下來慢慢說行嗎?”
“咱別破壞規矩,我也不累,就在這兒說。”老支書倔強,擺開了陣勢。
正僵持著,邵庸走了進來,向老支書一邊敬禮,一邊說:“老前輩——我叫邵庸,邵莊的,我爸是邵中仁,我媽是你們村的,叫王翠蘭。”
“呀——”老支書一愣,瞪大眼睛打量了邵庸兩眼,伸出大拇指,說:“你爸是個人物,不得了,有兩年去廣西掃墓我們還是一塊兒去的。你媽也不簡單,我很佩服,你咋在這兒?”
“這不聽見您的指令了嗎——看您這一頭汗。”邵庸掏出紙巾遞給他,“您坐,我給您念叨一下曉含的事。”
“你認識他?他現在在哪兒呢?”老支書問道。
“二十分鐘后,我讓他現身。真是巧了,心理測試時,他就在我旁邊,還替我回答了一個問題呢。我們事后一聊,特別投緣,成朋友了。他有好多心事,不愿跟你們說,都說給我了,我給您嘮嘮吧。他談了個女朋友,遇到了問題……”
事關孫子隱私,老支書覺得不便對著外人說,就說:“走,咱找個地方說去。”
“行哩,那咱換個地方!”邵庸沖項群遞個眼色,便陪著老支書出門上樓到政委辦公室。韓部長趕緊跟上,項群則讓軍事科科長勸剛才拍視頻的人刪掉視頻,免得流出被人誤解。
半小時后,一切都理順了。
原來,老支書最擔心的還不是孫子能不能當上兵,而是他的“夜不歸宿”。谷曉含體檢后沒回家,而是住在了同學家,只在電話里告知了父母一聲。等話傳到老支書耳朵里,就聽出了“家門蒙羞”的味道。湊巧的是,今天上午谷曉含又關了機,聯系不上人,老支書連擔心帶生氣,這就跑了過來。
項群細心解釋了情況:“心理測試之后,專家根據得分,又對谷曉含進行了紙筆測試和心理訪談,認為他心理壓力比較大,有焦慮的傾向,目前并不適合部隊的緊張生活。”
“壓力來自哪兒呢?”邵庸說,“一個是他背負家族榮譽,覺得應該當兵去;再一個是他覺得自己這性格不太適合當兵,心里發怵,可又不敢說;還有一個重要因素是,他女朋友強烈反對。那女孩父親剛剛投資失敗,家里正在困難時期,需要小谷支撐,于是他就很糾結。這跟精神病沒關系,這就像嚼著飯不能跑步一樣,等這一口吃完了,啥事都沒了。”
邵庸還解釋說,那天他不單留了谷曉含的電話號碼,還記下了谷曉含同學的聯系方式,剛才老支書說話時,他就通過那個同學告知了谷曉含。谷曉含也不是想不開,是手機打不開,正在修呢。
等谷曉含過來時,老支書已經心平氣和。韓部長當場表示:“可以讓小谷參加役前集訓,體驗一下部隊生活,鍛煉鍛煉。今年走不成,來年理順了情緒還可以走嘛!”
老支書說:“行吧,讓我合計合計,剛才在氣頭上,給你們添麻煩了。”
等人離開后,韓部長吁一口長氣,說:“邵庸怎么來了?你別說,這小子還真有兩下子。他到底什么情況?”
項群說:“目前可以肯定,邵庸沒有吸毒。應該是誤食了什么東西。這一切還得等復檢結果。但我打聽過了,他姐夫辦廠那件事,不牽扯邵庸,也不存在違法亂紀行為。”
當然,有些話項群并沒有明說。從邵庸欲言又止的情況看,他初檢不過關,肯定有隱情。
邵庸還告訴項群,這個新手機號二十四小時開機,隨時都能找到他,更不必為復檢擔心。話雖如此說,項群還是放不下心。醫生說過,如果是因為誤食藥物和食品問題,代謝需要一周左右。如果再檢仍不過關,勢必會拉長時間,邵庸也許還會中途變卦。
這個時代的年輕人,一如這個時代,變得有點快。
項群想,或許,是自己人到中年,思維僵化,跟不上時代了吧。
持志如痛
復檢時,邵庸第一個趕到醫院,他的狀態回來了,額頭放光,眼睛里仿佛蹲了兩只鷹。項群一句話沒問,感覺他沒什么問題了。
第二天,邵庸的毒檢結果出來,陰性,張南南也正常了。項群長出一口氣。然而,他這口氣還沒喘勻實,邵庸在政治考核中又遇上了新麻煩——
政考組公安局的同志發現邵庸在工作中與境外某投資商有過接觸,需要外調。
項群未免又擔心起來。這種情況他也是第一次遇見,心里沒底。邵庸與他們接觸的時間是在一年前,調查起來需要時間。
韓部長問:“如果對邵庸的政治考核沒有結束,讓不讓他參加役前集訓呢?你是政委,這個主意你拿。”
“讓他參加。單位不想放他,家里也有阻力,如果讓他自由散漫著,不定會有什么變故。”項群說得很堅定。韓部長沒說什么,拍了拍項群肩膀,說:“或許,邵庸就是第二個常梓祥吧。”
幾年前,應征青年常梓祥的問題也出在政治考核中。他母親曾因為賣死豬肉被處罰。政考組怕惹麻煩,從嚴把關,想把他卡下來。但考慮到這孩子確實優秀,又鑒于他母親當時并無主觀故意,情節很輕,若因此斷了孩子的從軍夢,有點殘酷。項群于心不忍,找到部長商量。最后,項群簽字擔責,堅持把常梓祥送到了邊防部隊。去年常梓祥休假探親,專程回武裝部探望。他已經成長為中尉軍官,還被戰區樹為精武標兵。
“項,你有沒有覺得邵庸模樣變化很大?”韓部長問道。
項群點點頭,說:“對,如果不熟,猛一瞧都認不出來,他跟以前相比,容貌硬朗了許多。”
韓部長點點頭,說:“不瞞你說,我印象里,他還是那個油膩膩的胖子,前兩天一見,順眼多了,你看他身上那股勁,感覺就是部隊的人。你眼光比我準。”
“您這胸襟,能裝得下一個大戈壁。”項群給韓部長續滿一杯茶,“您是我們的底火,沒您,我瞄得再準都沒用。”
韓部長搖頭,說:“哪來什么胸襟,就是歲數大了,懶得較勁。還有,據可靠消息,王副區長要調走,到市某二級局當局長,他這個常務副區長算是干到頭了。”
三天后,政考組反饋了兩個情況,一件事是關于南方那家境外投資企業,他們并未與邵庸所在的公司簽訂合同,而且邵庸只與對方采購經理接觸過兩次,因壓價過低沒能談成,后來再無聯系。而且邵庸對該企業事先摸了底,留有后手,接觸全過程都有手機錄音,不存在任何問題。
另外一件事便有些傳奇:去年八月,在南方舉辦的“主動式建筑展覽會”上,有一家精密機械制造廠家對安尚新開發的工業電子天窗很感興趣,邵庸登門拜訪,推銷產品,與客戶談得投機,一直聊到晚上十點半。談話期間,邵庸突然看向窗外,盯著遠處一棟樓房說:“你們很可能被監控偷拍了。”機械廠老總很詫異,邵庸說:“那間房子里有綠光,氣息詭異,你們得注意。”事實上,這家機械廠負責制造某類軍工產品,也確實被“盯梢”了。國安部門迅速出手,果然發現了境外間諜情報機關竊密的重要線索。也因此事,這家機械制造廠對邵庸刮目相看,很快談妥了兩千萬元的采購合同。安尚老總無比激動,連夜飛了過去。在機械廠老總的推薦下,安尚接連又簽了兩個大單,這在安尚的歷史上,前所未有……
政考組組長、公安局副局長開玩笑道:“這小子,搞什么銷售啊,到公安局來算了。”
另一位組員打趣道:“收入高也就罷了,境界比收入還高,參軍參出了新高度。”
“不光是邵庸,還有幾個也挺厲害,像張南南,見義勇為,打跑過兩個人販子;還有一個外賣小哥劉重陽,冒著飯店大火抱出來兩個煤氣罐都沒有聲張。如果不是政治考核,這些事估計沒人知道。”政考組組長說道。
“總有些不一樣的人,干著不一樣的事,可在我們眼里,他們又沒啥不一樣。”
政審完畢,役前集訓開始,預定新兵集合到訓練基地,實行封閉式管理。
第一天晚上,項群把邵庸叫出來散步,囑咐幾件事:“你是老同志,又是一排排長,操點心,時刻關注他們的思想動態。役前教育,我想讓你給上堂課,你準備一下。”
“首長,能不能別讓我講?有啥好說的。”
“講你當兵的經歷,講你二次參軍的心路歷程,可說的很多。”
“慚愧死了,差點都當了逃兵。”邵庸伸出手來,“來支煙唄,一天都沒抽了。”
集訓要求,禁酒禁煙,邵庸的香煙在物品點驗時被項群沒收了。項群哼一聲,掏出來給他一支。邵庸接過煙卻皺起了眉。
“嫌少?”
“不是。怎么聞到了香水味?您還用香水?”
這時候項群恍然想起,妻子今天給自己送東西時,動過桌上的煙盒。他說:“這你都聞得出來?哎,如果真有這么神,你食用含毒食品時鼻子去哪兒啦?”
“當然聞出來了。”邵庸噴口煙,長吁一口氣,“那幾天發生的事,容量太大了,最次也是TB(太字節)級的,各個都能干壞CPU(中央處理器)……您知道嗎?我們老總為了做通我的思想工作,找我談了幾天幾夜,您想象不到,各種手法全上。最后,他給的待遇之高,不敢想象,那個誘惑太大了,大到每個毛孔都能塞下一沓人民幣,眼前全是花花綠綠。夢里頭都在撕扯,也不清楚跟誰干仗,一覺醒過來,身上全是汗,像被人尿了一身。”
邵庸又要了一支煙,說:“那天晚上談心到很晚,老板請我吃夜宵,等那碗麻辣燙端上時,我就聞到一股特殊的香氣。這種香氣我在云南那邊聞到過,是罌粟殼的味道。馬上就要體檢了,這個東西是不能吃的,我也可以不吃。可我還是吃了,大口大口地吃,連湯都喝了,一滴不剩——那種感覺,就像是行刑前喝的斷頭酒。”
“所以,要不要復檢,你一直在猶豫?”
“何止是猶豫,是煎熬。這腦袋里像是倒了一鍋辣椒油,里邊全是老豆腐。”邵庸呼出一口長氣,“要不是您那一嗓子,我肯定就回家了。是您那兩腳,把我脫落到屁股上的大腦又給踹回來了。您還記得嗎?當年做李小悅的思想工作時我說過,人很容易被‘一頓飯’改變,我就是這樣的。”
項群沉默許久,輕聲問道:“我一直好奇,你當年到底是怎么說服他的?”
邵庸苦笑,說:“出賣朋友。那是我最難受的時刻。他之所以想回,是為了女友。我跟他們兩個都要好,可我知道那個女孩劈過腿,也答應為她保密。可情急之下,還是揭了她的隱私,但那個女孩又是愛他的。留住一個,也毀了一個,不光彩。”
“我當年做科長時,年輕氣盛,也毀掉了一個好干部,竟然說服首長讓他轉業了。直到現在,我也不敢跟他聯系,因為這個,兩次戰友聚會都推掉了。事后聽戰友說,那個兄弟提起我來仍然咬牙切齒,我這心里愧如刀割。不過這樣也好,心里有個痛,腦子里就會掛起警鐘,能時常警醒自己一下。這大概就是古人說的‘持志如心痛’吧。”
邵庸突然想起來什么,說:“還有一件事,得匯報一下。我姐說,我姐夫舉報了我,他說我有精神病,把舉報信送到了軍分區。”
項群掏出手機,給他看了那頁證明,說:“處理完了。我還說呢,哪個蠢貨干了這么件荒唐事?”
“我也忘了,怎么就把甘草片裝到喹硫平的瓶子里去了,也不知道我姐夫什么時候拿走的。不過也能理解,他們沒錢時,窮怕了;有錢時,又富怕了。這兩年,我見過窮人,也見過富人,他們都在掙扎,掙扎的姿勢不同,但用的力氣相仿。”邵庸深吸一口氣,突然站住,又嗅了兩鼻子,“不對呀!”
“怎么了?”
“我聞到了危險氣息!”
本命
安廣區武裝部原先沒有訓練基地,之前訓練一直借用軍分區的。部里經過軍地協調,新基地的建設用地已經劃撥,就等建設經費到位了。
目前這個基地,嚴格說算借用。前兩年,某預備役旅裁撤,他們這個基地便暫時歸武裝部使用,設施老舊,地理位置也不理想。若在十年前,這里尚屬郊區,但近年來隨著城市發展,周圍開發了不少樓盤。東北方不到六百米的化肥廠還進行了擴建,空氣中時不時會飄出一股怪味。
邵庸說:“這個味道不是一般的味,極有可能是危險氣體泄漏。”
如果換作別人說這話,項群不會上心,但邵庸這么說,可能性極大。如果真有危險氣體泄漏,再引發一場爆炸,后果不堪設想。項群不敢耽誤,馬上和部長溝通。
韓部長問項群:“你是怎么發現的?那么大個化肥廠,總不能因為咱們一句話就停產檢修吧?”項群說:“是邵庸聞出來的。”韓部長哭笑不得,說:“這不是個理由啊,你用鼻子一聞,就說人家有危險?咱們再等等。”
第二天刮起了大風,灰蒙蒙的天色一下子清亮起來。早操完畢,項群問邵庸:“還能聞到那個怪味嗎?”邵庸搖頭。項群懸著的心終于落了地。結果午飯后,邵庸又找到項群,說:“那個味兒又來了,似乎還濃了一些。”
“這是什么味道?”
“太稀薄了,分辨不出來,但您得重視。”兩人正說著,韓部長開車過來,與項群商量了一下,聯系了編兵單位,先把防化應急分隊的儀器調過來。經過一番測量,并沒發現異常。項群不甘心,跟韓部長跑了一趟化肥廠。
化肥廠倒是配合,第二天一早,廠領導跑到基地道謝,說:“經過仔細排查,果真發現合碳車間設備管道出現輕微破裂,有氫氣泄漏,連探測儀器都沒有發現,你們太厲害了。”項群覺得納悶,氫氣是沒有味道的,只有生產氫氣時才有味道,化肥廠的氫氣都是罐裝買進的,邵庸是怎么聞出來的呢?
結果到了第四天,邵庸說那個味道又出現了,而且更加濃了,有點像燃氣泄漏的味道。項群想想也是,這里管道老化,真有這個可能,便讓人通知了燃氣公司,可幾個檢測員掃遍了角角落落,也沒發現泄漏。
項群問邵庸:“會不會是你弄錯了?也許那個味道是附近燒烤店冒出來的。附近幾個村都是回民村,大量養殖牛羊,半個城區的牛羊肉都從這里進貨,周邊七八家牛羊肉燒烤店,誰知道都用了什么燒烤料。”
邵庸笑道:“算了算了,我不聞,您也別問,咱就當沒這回事。”
項群想想,覺得也是,手下還帶著百十人的隊伍,行走坐臥都得操心,不能光盯著那股子虛無縹緲的味道。難不成還要逐個燒烤店轉上一遭去?
說燒烤店,燒烤店的麻煩就來了。午后,集訓隊二排排長來找項群反映情況,說有兩個家伙不守規矩,昨天晚上翻墻出去吃燒烤了。項群問:“熄燈之后,樓道門不都上鎖了嘛,還設了樓門崗哨,怎么出去的呢?”二排排長說:“他們就是在站哨時出去的,聽說今晚還要出去呢。”
那兩個預定新兵的底細項群都清楚,一個是區委書記的親戚,另一個是區長的關系,素質都還不錯,就是精力旺盛,不安分,熱衷拉攏人,愛搞小動作,項群已經敲打過他們一次了。來集訓時區委書記還特地囑咐,對他們幾個要嚴格管教,該打打該罵罵,督促其盡快適應身份轉變。
這種情況,不收拾不行,這些孩子見多識廣,有恃無恐,不收拾就會敗壞紀律,還容易出意外;愣收拾也不行,一旦行為過激,適得其反,起不到懲前毖后的效果,必須分寸拿捏適當,點到痛處。
二排排長走后,項群又找一排排長邵庸了解情況,邵庸笑著說:“我聽說,二排有一個小子會開鎖,樓道口那兩把破鎖根本不管用。”
“那怎么辦呢,把他們放到一排去?”
“不用那么大的動作,您晚上放我出去一趟,再給我準備一條白床單,我保證他們再也不敢出去了。”
“你搞什么鬼?”
“首長英明,就是搞鬼,您要感興趣,可以現場指導一下。”
熄燈后,邵庸和項群預先埋伏到基地東北角外。那倆家伙就是從這里翻出去的,墻角長著一棵榆樹,踩著樹就能順利上墻,抓著榆樹枝就可以翻過鐵絲網。墻外有個施工留下的大土堆,再向外是一片草地,過了草地就是路,路那邊就有兩家燒烤店。
兩人來到土堆北側枯草叢中,選好地點。邵庸抖開白床單,往頭上一套。床單罩頭部分剪了三個圓窟窿,他手里抓支綠光電筒,冷風一吹,飄飄忽忽,綠光透出白布,陰森森一大片。
“不會嚇出個好歹吧?”
“出不了事,經不住這個,他們體檢都過不了。”邵庸笑道,“首長,您還是回避吧,堂堂一個上校,跟這鬼鬼祟祟的活動不匹配,這要傳出去,跌份兒。”
“你這堂堂總監都當鬼了,我這上校也沒必要端著架子,玩玩吧,跟這幫小子玩不了幾天了!”兩人正說著,邵庸做了個噤聲動作,輕聲說:“正在爬墻呢,他們一露頭,我就站起來。這個距離不遠不近,效果正好。”
果然,一個家伙剛爬上墻頭,猛地愣住,等他定睛觀察時,邵庸緩緩起身,有節奏地搖晃著身體。墻上那小子心理素質不錯,竟還能保持鎮定。緊接著,第二顆腦袋又探了出來,兩人探著身子看向邵庸。邵庸此刻已經站直了身體,緩緩展開兩臂。
恰巧此時,冷風刮來,又有一只貓頭鷹叫著飛過。邵庸不失時機,打開綠光手電。墻頭上突然異口同聲爆出臟話,稀碎一片,像撒了一捧玻璃碴子,而后便是腳砸地的“咕咚”聲。
項群見狀,無聲大笑,笑著笑著,卻見邵庸仍然呆立不動,只是左右晃著腦袋,足足一分多鐘。項群趕忙站起來,問他怎么了。
邵庸指了指土堆西北邊,說:“我聞到了,就在那塊,燃氣泄漏。這地下肯定有管道,味道很明顯了。”
項群回去打開手機一查,發現東北角外不但埋有管道,而且在四年前就泄漏過一次。第二天,燃氣公司派人過來,挖下八米之后,果然發現管道出了問題,事后通報說是管道開裂處焊縫局部未焊透,環焊縫區域防腐涂層缺失,且未設置陰極保護。據專家說,如果任其泄漏,再有一星期左右,就有可能引發爆炸。如果再禍及化肥廠,方圓兩公里都得遭殃。
過了一星期左右,正是役前集訓結束的日子。韓部長和項群站在基地大樓三樓,看著東北角發了一陣呆,對視一眼,都抹了一下額頭……
新兵入伍歡送儀式結束,邵庸快步走到項群面前,從口袋里掏出一條腰帶,腰帶是嶄新的,包在皮帶套里,卷得整整齊齊。他說:“首長,這條紅腰帶,是我媽給我買的,部隊沒法系,您替我用用吧,在我們的本命年,系牢本命。”
“我試試。”項群打開腰帶,摘下布套,挨著自己的皮帶,并排系到了腰間,隨著皮帶拉緊,滾軸扣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聽上去頗有子彈上膛的感覺……
原刊責編 趙 依
【作者簡介】言九鼎,本名梁洪濤,河北成安縣人。一九七六年出生,一九九四年入伍,一九九八年考入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二〇〇一年畢業,歷任排長、副連長、連長、干事、組織科科長,二〇一六年離隊。作品見于《人民文學》《解放軍文藝》《小說月報·原創版》《西南軍事文學》《散文》《歌曲》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