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先生,請。”一個年輕人打開車門,扶孟先生上車。
居然是輛轎車。那時,即使是大戶人家,也很少有轎車的,出門辦事,一般都坐黃包車。
孟先生摸索著上了車,坐下。汽車立刻飛馳起來。
孟先生第一次坐轎車,不由自主地想哼一支小曲。但他忍住了,他不能讓年輕的司機看出他的興奮。
突然,“砰”地一聲響,車身一震,分明撞上了什么東西。司機一愣,慌忙看向孟先生。孟先生一臉平靜。司機一腳油門,車子一顫,箭一樣向前竄去。
孟先生的心也顫了一下,因為他看到司機又回頭看了他一眼。這次的試探變花樣了,那又如何呢?他想,我是不會讓你看出破綻的。
孟先生并非盲人,卻一直在裝瞎。都是生活所迫。
孟先生是彈三弦琴的,是藝人呢。但很少有人請他,不要說戲園子,就是茶館,也很少請他。人家請的都是名角,但孟先生卻沒什么名氣,他只能跟別人一起去唱堂會,不但掙的少,還不常有。常常吃了上頓沒下頓。
孟先生有個朋友叫胡四,也是彈三弦的,是個盲人,日子過得比孟先生舒坦多了。常常有大戶人家請胡四去家里彈琴。孟先生不明白,胡四彈得不比他強,甚至略遜一點,為什么胡四有人請而自己沒有?
胡四說:“因為我是瞎子。”
其實藝人彈三弦時基本都不用眼睛,莫非因為胡四是瞎子,人們就會覺得他更厲害一點?也許還有同情在里面。起初,孟先生這樣想。后來,在胡四的點撥下他才明白,大戶人家規矩多,不想讓女眷拋頭露面,尤其是夏天,衣服穿得少,更不想被外人看到。但她們也想聽書聽小曲,那就請藝人到家唱。自然最喜歡盲人,她們無須梳妝打扮,不怕被人看到。“還有女人當著我的面給孩子喂奶呢。”胡四說。若是我的眼也瞎了,請我的人肯定比胡四多吧,孟先生想。
或許是因了這個想法,不久,孟先生摔了一跤,兩只眼睛被摔壞了。胡四去看他時,孟先生眼上纏著紗布哭:“我可能也要瞎了。”
胡四安慰道:“不會的。萬一真到了那一步,咱們一起去給人彈三弦,掙的肯定比你現在多。”
孟先生心里一動。
不久,孟先生的眼睛好了,家里卻沒米下鍋了。胡四來看他,他假裝真的失明了。
胡四帶他去大戶人家彈三弦。他從此戴上墨鏡,裝盲人。他裝得很像,沒有人識破過他。
漸漸地,他有了名氣,請他的人多了起來。
但大戶人家心眼也多,生怕他是裝瞎,總要試探一番。常見的方法是,他走在小胡同里,在拐角處,一人牽條惡犬守在那里,當惡犬突然出現在眼前時,再觀察他的反應。這試探對他沒用,因為他以前看到過別人試探胡四,因此表現得無懈可擊。
現在,試探變新花樣了,改成汽車撞人了?孟先生在心里輕蔑地笑一下。別說,表演得還挺逼真,被撞的人都飛起來了。
那天,他的三弦彈得很好,女主人很滿意,給的報酬也豐厚。還邀他過幾天再來,她想每隔幾天聽一次。孟先生自是巴不得呢,一路上嘴巴都沒合上。
幾天后,來接他的不再是汽車,改成了黃包車。孟先生雖然有些遺憾,也理解,哪能次次都用汽車,人家一大家子人,用車的地方多呢。
路過那天“試探”他的地方,孟先生看到一個女人跪在地上,舉著一個紙糊的牌子。試探的花樣又變了?孟先生想,看車夫并沒有回(下轉第27頁)(上接第24頁)頭看他,他就迅速掃了一眼牌子上的字。只一眼,他的心怦怦跳了起來。
牌子上寫的是,某月某日,這里發生一起車禍,她的丈夫被撞,雙腿截肢,肇事司機逃逸,她希望好心人能幫她找到肇事司機。孟先生算了下時間,正是他坐轎車的那天。再看那女人,面黃肌瘦,衣服破破爛爛。他明白人家根本沒有試探過他,心里泛起的一絲感動,卻被這女人可憐的模樣硬生生壓了下去。
那一天,他的三弦彈得有氣無力。
回去時,孟先生看到那女人依然跪在路邊。孟先生不敢看她,把頭扭向一邊,心中暗嘆,警察都是吃干飯的?
夜里,孟先生翻天覆地睡不著。
第二天,他去找胡四:“如果咱這行混進一個裝瞎的,該怎么辦?”
“趕出去,叫他身敗名裂,再無立身之地。”胡四咬牙切齒。
他的臉變得慘白,踉踉蹌蹌地離開了。
他鬼使神差地走到那女人身邊。女人依然跪在路邊,更憔悴了,身子搖搖晃晃的,隨時要摔倒的樣子。他想給女人一些錢,但又想自己目前還是“盲人”,只好忍痛離開。
路過一個修鞋攤,他問:“這手藝好學嗎?”
“好學。”
“能養家不?”
“餓不死。”
他聽了,扔掉墨鏡,笑了。
徐全慶,筆名雙旗、席雙旗等,在國內外數百種報刊上發表過作品,作品入選中考語文試卷和百余種選本,百余次在全國各級文學大賽中獲獎。著有小小說集《絕對機密》等,其中《獨手之愛》榮獲冰心兒童圖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