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垠的黃河灘慢慢醒來。太陽如新生的植物,從地平線拱出頭,潛到麥田深處,只露半張臉。東方鋪展開淡青色的幕布,等待朝霞的隆重登場。而低處的麥子隨風搖曳,像涌動的潮水。我們將無人機的鏡頭對準東方,屏住呼吸,只等太陽一躍而起的瞬間。
若不是那棵麥子喊了我一聲,我不會從我們的隊伍里抽身而出,將鏡頭從宏大的敘事移開,對準萬千麥子中最孤獨的那一棵。
那一棵麥子在麥田的最邊緣,可能是播種時不小心從農人手中跌落下去的。這并不影響它的成長,它同樣頂起了一把麥穗,飽滿而豐盈。我看見它的時候,一群麻雀踩在上面,肆無忌憚地啄食那些勞動成果。它的脊背不堪重負,彎成了一張弓。麻雀們卻把它當成了蹺蹺板,邊吃邊晃,玩得不亦樂乎。它只能默默地承受著一切,直到認出了我。
它借麻雀的嗓子喊了我一聲。就是這一聲,讓我從無人機的高度跌下來,變回了那個黃泥巴腿子的我。我要貼著大地,再看一看我的麥子親人。
那年秋天開學的時候,麥子也從一粒種子出發,破土成為一棵青翠的麥苗。我把自己鎖在教室熬夜苦讀的冬天,它也經歷著數九寒天冰雪的傾軋。到我參加高考的那幾日,它也正好交出了一年的收成。
高考結束,麥子也正好從地里被拉了回來。那時候我家已經蓋了新房,可以在房頂曬麥子了,我和父親一袋一袋地往房頂扛。那么重的麥子啊,壓得我兩腿直打戰。
我們花了一上午的時間才扛完,衣裳早就濕透了。把麥子攤開之后,父親氣喘吁吁地說:“上學上到這一步,不可能后退了啊……過幾天把糧食賣掉,送你去上大學。”這時我才知道,我剛才扛的并不是麥子,而是自己的一整個人生。
我很用心地看守起麥子,在房頂的陰涼處鋪了一張席子,一邊想象大學的生活,一邊驅趕偷食的麻雀。
半夜下起了大暴雨,我被雷聲驚醒,丟魂似的沖向外面,心想麥子可不敢淋濕啊,一發芽發霉可就賣不出去了。等我到了房頂,才發現父母已經用塑料布把麥子蓋得嚴嚴實實了。閃電的光芒劃亮夜空,我看見雨水正肆無忌憚地抽打著父母的臉頰。
天氣陰晴不定,過了好多天才把麥子曬干。去除草屑和塵土以后,我們將麥子裝袋,扛到車上,一袋一袋摞起來。父親啟動車子時,我爬過一袋又一袋麥子,像爬樓梯那樣,登上了糧食的頂峰,我確實感覺自己就是一袋麥子。那么多的麥子,一粒一粒供養我性命,一袋一袋將我托舉,讓我摸到了大學的門檻。
我的目光從無人機的位置跌下來,回歸到一棵麥子的高度。我窺見麥浪的秘密,那是無數棵麥子借著熱風,在不停地鍛打著自己的身體。它們要把自己鍛打成銅的箭鏃,對著天空支棱起鋒芒,最后飛向光芒萬丈的太陽。
多年以后,我開始頻繁地接觸城市新奇的事物,卻很難再吃到家里的麥子。而村莊也在迅速發生著變化。農田可以自由流轉了,很多村民把田地租給外來的生意人。外來者頭腦靈活,不種麥子,改種藥材、海棠、櫻桃等經濟作物,還追趕起直播帶貨的風潮;也有人建起藥材加工廠、特色養殖園、網紅民宿等。
我家的農田是去年秋天租出去的,此后,母親在電話里再也沒有談起過麥子的長勢。我意識到,我們一家人,也正式與農業生產告別了。再也沒有母親一般的麥子,一粒一粒地供養我性命;再也沒有父親一般的麥子,一袋一袋地將我用力托舉。我,變成了城市里一棵孤獨的麥子,扎根太淺,很容易就被生活的重量壓彎脊背。
大地無言,卻喜歡用重力下蠱,讓試圖逃離土地的人,只是徒勞地扇動翅膀。
但是我想說,人是麥子,是麥子,就會生出鋒芒,是麥子,就該擁有對著太陽揭竿而起的力量。一棵麥子窮其一生,也不過是把自己的籽實,從地面抬高了一尺。但正是有了這一尺接一尺的腳踏實地的努力,方才接續與堆積起高聳入云的希望。
巧巧//摘自《散文》2024年第7期,本刊有刪節,攝圖網/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