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新書
我小的時候,小學生的書包里,除了課本、作業本,還有一本《小學生守則》,薄薄的一冊,還沒有課本一半的大小。里面不但有學生必須遵守的德操紀律,還有每學期的報到注冊、考試成績、班主任評語,實在太重要了。
我讀書時考試還實行5分制,5分為優,4分為良,3分為及格,2分為不及格,1分、0分那就太丟人了。同學們稱2分為“吃老鴨”,2形似鴨子。1分為“吃甘蔗”,0分為“吃鴨蛋”。老師用紅墨水鋼筆標記5分,其他均用藍墨水。所以期末發下《小學生守則》,只要看紅色數字就一清二楚。我的守則上,絕大多數是紅色。大概從四年級起,考試改為百分制,老師就統一用藍墨水填寫了。
從記事起,我就愛書,愛讀書,只要有文字的東西,無論書刊、報紙、宣傳單、紙頭,我都很珍惜,舍不得丟棄。鎮上的大人有一個“珍惜字紙”的傳統,認為寫有文字的紙張都很神圣,不能隨便亂丟,更不能踐踏,而要放到竹子編的“字紙簍”里,統一回收,再焚燒。“珍惜字紙”的傳統也無形之中影響了我對字紙的偏愛。
每當新學期開學,老師發下新課本、練習冊,那是最興奮、最幸福的日子。摸摸光滑漂亮的彩色封皮,聞聞課本上那一種說不清楚的淡雅油墨香,感覺真是好極了!
開學第一天放學回家,八仙桌上放好包裝紙、裁紙刀,于是開始“包書”—給新課本穿上外套。包書的紙張一般是舊報紙,高檔的是牛皮紙,最高級的是“花紙”。我們上虞、紹興一帶,稱年畫、宣傳畫、電影海報之類的精美畫紙叫“花紙”,當然包書使用的是舊花紙,有畫的一面不能包,翻過來那面白色的才是包書的好材料。
我包書大多用的是舊報紙,有時弄到了牛皮紙,那就用來包主課《語文》《算術》,如有富余的,再包其他。新書封面必然包得整齊妥帖,沒有翹角。包好后,再用毛筆寫上“語文”“算術”等字。
晚上就將新書壓在枕頭下面睡覺,心里一整個只覺得舒坦,睡得自然香甜。新書在枕頭下面壓上幾夜,更顯挺括整潔。當然這些都是兒童時代的小心思,歸因還是出于愛書、愛讀書。
讀書出于本心。你愛讀書,哪里需要大人陪伴、老師督促—而我那時候還真是沒有任何大人來過問。我與祖父母、小叔叔一起生活,父母在遙遠的西南—重慶。祖父以前在供銷社的村店當營業員,后來因病回到了鎮里,祖父與小叔叔忙于擺小攤做生意,祖母忙一日三餐、縫補漿洗。當然期末考試結束后,祖父一定會檢查我的《小學生守則》,看到各科成績與班主任評語,面露笑容,然后給我父母寫信,還有幾次將我的“三好學生”獎狀也附在信里寄走了。
二、買書
因為愛書,心里就十分想擁有屬于自己的除了課本以外的書。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長大的孩子自然都十分迷戀當時流行的連環畫,因而朝思暮想怎樣才能買到一本連環畫。
鎮上的普育文具店除了文具、紙張、筆墨等,還出售圖書與連環畫。營業員將連環畫放在玻璃柜的玻璃板上,封面朝上,標有定價的封底在下,最多的是《三國演義》《西游記》等。小小的我常常跑到文具店玻璃柜前,彎腰側身勾下頭去,透過玻璃板看連環畫的定價:八分,一角五,二角……多么好的連環畫,可我從來沒有錢買。
一天,機會來了。按鎮里的風俗,老人過世后的送葬隊伍中,要有兩個十來歲的孩子各擎一根小竹竿打起“引幡”,跟在手執燈籠、臂挎裝著冥幣鞭炮斗籃的“天王”后面。然后提前出發,走到半路,將小竹竿折斷丟在路邊,就可以回來了。我和鄰居同學委寶被找來扮演這樣的角色,回來后,每人得到了五角錢的白包。
拿著這一大筆大人不知道、幾乎是從天而降的巨款,我興奮不已,立即和委寶跑到普育文具店去買連環畫。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買書,我終于第一次有了屬于自己的書:文具店新到的《西游記·通天河》和《呂梁英雄傳》第一冊這兩本連環畫。
我興奮得如獲至寶,好幾天夜里睡不著,用手摸摸壓在枕頭下面的寶貝,感覺就像阿里巴巴得了珍藏那般快活。很快,阿林、龍庚等同學都知道了我手上有新書可看,跑來向我借,于是這兩本連環畫就在同學之間不斷地傳閱。
有一天,我和委寶不知為什么發生了爭吵,委寶揚言要向大人“揭發”我拿到五角錢不交給大人而是自己偷偷去買了書。這下可把我嚇壞了,我趕緊與委寶和好,還承諾他可以擁有這兩本連環畫的共同保管權,但千萬不要告訴大人。當時的那種感覺,仿佛那五角錢是自己偷來的。
我第一次得到大人給我買的書,記得是小學五年級,那是祖父買給我的。祖父有一次去杭州辦事,給我買了好幾本杭州小學生用的練習冊,封面都印著六和塔和錢塘江大橋,好看極了,我舍不得用,保存了很長時間。祖父還特別給我買了一本唐代柳公權《玄秘塔碑》的字帖,要我臨帖寫好毛筆字。但很遺憾,我只臨寫了字帖前二頁的柳體“唐故左街僧錄內……”書法一直不咋樣,辜負了祖父當年的期待。
1994年暑假,我去西安開會,第一次參觀碑林博物館,見到了柳公權《玄秘塔碑》真跡,我一眼就看到了“唐故左街僧錄內”,實在太震撼激動了,我仿佛回到了兒童時代,眼前出現了祖父給我字帖的那一幕。
我第一次自己掏錢買“文學書”已是讀初三了。那天是我的生日,我特地到普育文具店去看書。那時候文具店的新書是開架銷售,我左翻右翻,翻到一本上海少年兒童出版社出版的《魯迅先生的故事》,封面印著木刻魯迅先生頭像,目光炯炯,威嚴而親切。此書作者唐弢,內有多幅魯迅先生的插圖,由顧炳鑫繪圖,全書五十九頁,定價二角六分。
魯迅先生是我們崇敬的文學家,而且知道他是紹興城里人,與我們一樣愛吃霉干菜、霉千張。我一頁頁地翻看,全書有十四個故事,當看到其中一篇《賣書》時,我驚訝地發現這與我讀小學六年級時《語文》課本中的一篇文字一模一樣,作者也是唐弢。但課文是節選,開頭是“一個深秋的下午,下著細雨,魯迅先生坐在這家書店的一角,跟店主人閑談”。這篇課文老師要求全文背誦,所以記得特別深。
我馬上掏錢買下了《魯迅先生的故事》,回到家里還鄭重其事地在扉頁寫了一行字:“十六周歲時購此書以資自勵。”后來我當知青有了印章,又特別在扉頁補蓋了印章。閱讀《魯迅先生的故事》使我知道了原來語文課本中的文章,都是從經典名著、作家作品中選編來的。如果讀了課文,再能找到這篇課文的出處,也即作者的原著來讀,那對課文的理解自然太有幫助了,因而以后我會特別留意讀原著原典。
唐弢著的《魯迅先生的故事》,這是我生平買的第一本文學書籍,至今還珍藏在書柜里。但那時候,我直到初中畢業,存放在抽屜里的書也就不過五六本而已,包括我最早買的那兩本連環畫。
三、借書
小學三年級時,班上訂閱了《中國少年報》《新少年報》。我們最愛看《中國少年報》上《動腦筋爺爺》《知心姐姐》《小虎子》三個專欄。特別是《小虎子》,那是每期必有的連環漫畫故事,一期講一個,每期五幅畫。小虎子長著圓溜溜的光腦袋,大耳朵,脖子上系條紅領巾,穿著長袖衣、條紋褲,樣子可笑又可愛,他有句順口溜“我叫小虎子,你的好伙伴。好事大家學,缺點你們幫”,發生在他身上的故事就如同發生在我們身邊。小虎子、知心姐姐、動腦筋爺爺,一起陪伴著我們快樂的童年。
班上雖然訂有報紙,但沒有訂雜志。我第一次看到兒童雜志是在鐵音同學家里,那時已讀五年級了。
鐵音家住在一居委的雨花街,他的父親在新昌縣新華書店工作,家里有祖母、母親、妹妹,家里大人都叫他的小名“麟兒”。那天下午放學后,他帶我到他家里去玩。當我和他走上樓,見到他房間里竟然有一個小書柜,書柜上整整齊齊地擺放著圖書,還有期刊,這真讓我大開眼界,好生羨慕。
正是在鐵音家里,我生平第一次見到了兒童文學期刊—上海出刊的《兒童時代》。鐵音說那是他父親在郵局為他訂的,郵遞員每半個月就會上門送來新出的一期。鐵音遞給我最近收到的那本,我翻了開來,第一頁是小朋友堆雪人玩兒,有圖有文:
雪人雪人我問你,
哪里來的好本領?
不穿棉衣不戴帽,
竟敢坐在雪地里。
鐵音告訴我,他的叔叔在外省工作,每次給家里寄郵包時,總會放上一兩本兒童讀物給他,加上他父親又在新華書店工作,他的小書柜里自然會有那么多好看的圖書了。我發現書柜里還有同學們聽都沒聽說過的《中國地圖冊》《世界地圖冊》,怪不得鐵音的地理課考試成績總是名列前茅。
鐵音還告訴我,他的叔叔畢業于中國地質大學,不久前與單位一起被派到黑龍江一個叫“安達”的城市,據說那里發現了大油田。鐵音打開《中國地圖冊》,翻到黑龍江省,找出“安達”給我看,地圖冊上的安達只是一個小圓點,在一條鐵路線上。后來我才知道,安達改名為大慶,鐵音的叔叔去的就是大慶油田,那是多么偉大的石油工程,讓我心生無限敬意。
鐵音的小書柜里最多的是少兒讀物,有童話、民間故事、兒童小說等。那天他借給我一本兒童小說《和好》,作者杜風,由上海少年兒童出版社出版。這是我生平閱讀的第一本兒童文學圖書。
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杜風原來就是我們章鎮人,他還曾當過鎮小的語文老師,后來去上海當小學校長,20世紀50年代調入上海少年兒童出版社,擔任《少年文藝》雜志的小說編輯,再后來支援西部建設,去了寧夏銀川市郊的一所中學。我第一次見到這位章鎮出生的兒童文學作家杜風先生,已是90年代了。那時他已從寧夏退休回到杭州和他女兒一起居住。時任浙江少年兒童出版社副社長的田地先生是一位著名的童詩作家,和杜風是好友,田地特別聘請杜風擔任浙江少年兒童出版社《當代少年》雜志的小說編輯。
那天我在杭州拜訪杜風先生,他興致很高,話語滔滔。他說他家老宅就在章鎮曹娥江畔的高家臺門,江邊的“外市頭”店鋪密集,還有老岳廟、新廟。當談到他離開章鎮后的經歷,他哈哈大笑:“轉了一大圈,我又干起了編兒童小說的老本行,為兒童做事真有一輩子做不完的事!”杜風先生發自肺腑的話語與爽朗的笑聲深深地感染了我。
杜風先生還告訴我,他在伴月庵小學教書時就開始搞文學創作了,他還喜歡篆刻、剪紙、泥塑。臨別時,他風趣地說,要送給我這個“章鎮老鄉兼伴月庵小學校友”幾本他寫的兒童詩、童話、寓言等作品集,然后在贈書扉頁一一題簽。其中有一本上海出版的《杜風作品集》,里面就收錄有早年鐵音同學借給我看過的小說《和好》。我興奮地告訴杜風先生,我在讀伴月庵小學時就已看過他的小說了。如此書緣與因緣際會,真要謝謝鐵音同學。
我和鐵音從小學五年級起就一直是好朋友。初二時的一天下午放學,我們走到章鎮大會堂,坐在會堂外面的石階上講閑話。鐵音問我最喜歡什么樣的意境。我想起小時候的一個場景,就說:外面正下大暴雨,風聲呼呼,雨聲落在洋鐵皮上,叮叮咚咚亂響,而我萬分安全地躺在床上,聽那雨落鐵皮聲,像是在奏天地交響樂。
鐵音說,他最喜歡的意境也是外面下大暴雨,自己也躺在被窩里,但不是聽雨落鐵皮聲,而是聽半導體收音機播放的鋼琴樂曲。他還說,他今后要考南京美音學院,美術加音樂,這是他的理想。我真佩服鐵音知道得這么多,我是第一次聽說南京還有美音學院(那所學院是不是現在的南京藝術學院呢),鐵音早已有了考大學的理想,而我壓根兒想都沒有想過。
鐵音還說如果長大當官,一定要當到杭州市市長,那才有勁。因為當時的《浙江日報》經常會在頭版刊登諸如“杭州市市長王子達會見某某國家外賓”的新聞報道。
多年以后,我回章鎮參加同學會,終于見到了數十年未謀面的鐵音老同學。談起往昔,他告訴我初中畢業后在家里待了一年,后來到大勤公社陳墎大隊當了很多年知青,直到政策允許知青返城,這才回到章鎮,為了生活,他干過很多行當,但心里一直喜歡音樂。聽到“陳墎”,我心里不由一愣,那不就是我當年讀河浮村小時,河浮村下管溪對岸的陳墎村嗎?
餐桌上鐵音很高興地遞給我一張名片,顯然他對自己的現狀很滿意,名片上他的頭銜是“章鎮民間樂器隊顧問”,背面寫著樂器隊的業務包括紅白喜喪,吹打奏樂,多種器樂齊備。
我努力地想在鐵民那張蒼老冬至的臉上找回當年紅潤春意的神采,但往事只能回味。老同學聚會讓人真正感慨系之的,那就是從同學發小變化了的臉上,如同鏡子一般地讓你看到了歲月的流逝與人世的滄桑—自己也變老了。
我舉杯對鐵音說:“真要謝謝你,那年你借給我看的《和好》,還有我第一次見到的《兒童時代》。”鐵音一臉茫然,顯然他已記不起那年那月的陳芝麻爛谷子了。
我讀小學時,當時鎮小還沒有圖書室,只有教師辦公樓里有老師看的報紙、期刊,因此除了課本,我們幾乎沒有其他的課外讀物可看。一直到五年級時,學校開辟了一間書屋,廢舊的乒乓桌上放滿了一大堆圖書,供五、六年級的同學們下午課外活動時閱覽,但不能外借。
大家圍桌看書,全神貫注,安靜極了,偶爾會有同學悄聲發笑,那一定是被書里的故事吸引了。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套描寫新四軍浙東縱隊三五支隊抗日故事的小叢書,由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三五支隊以余姚的四明山為根據地,四明山的余脈一直延伸到我們上虞覆卮山,因而這套叢書里的故事發生地,經常會出現余姚梁弄、上虞豐惠、嵊縣、新昌等,甚至出現了曹娥江、章鎮!其中有一本講到1945年7月浙東縱隊司令員譚啟龍來到章鎮,同年9月浙東縱隊將章鎮作為“北撤”的起點。
太吸引人了!同學們爭相閱覽這套叢書,里面竟然有的事體發生在章鎮。我們以前也曾似懂非懂地聽大人講過三五支隊、北撤等故事,現在可是“有書為證”了;那么,胡曉東老師說姜山頂上的“防空哨”與壕溝曾是真槍實彈的戰場,也是確信無疑的了。
真正可以借閱圖書,一直要等到上了初中。隱潭溪對岸就是章鎮中學,初一時,同學們除了成為中學生的得意之外,最高興的事體之一是初一新生可以到學校圖書室借書,每人每次一本,兩周后歸還。
于是我們蜂擁地擠到圖書室門外,但不知道里面有什么藏書,只是如同抽盲盒一般地瞎報書目編號:“A1”“B3”“C5”,蒙到哪本算哪本。我報的是“A9”,老師從書架上找出來給我,一看是長篇小說《草原烽火》,作者烏蘭巴干。這是我初中時閱讀的第一部長篇小說,也是生平第一次在圖書館登記“借書卡”后借閱到的第一本書,因而值得一記。
四、讀書與管攤
不過《草原烽火》并不是我閱讀過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我生平讀完的第一部大部頭長篇是《水滸傳》。想想那年那月讀《水滸傳》的場景,實在難以忘懷!
還在母親懷我的時候,父親就遠出謀生,離開了故鄉,先到上海,以后又去了很遠很遠的重慶。母親在我兩歲多的時候,去父親那座城市探親,后來找到了工作,就沒有回來了。我是那個年代的“留守兒童”。
從小,我與祖父祖母還有小叔叔生活在一起。小叔叔的小攤有鎮里發的“營業執照”,經營的是草鞋、笠帽、掃帚、扁擔、竹籃等產品,本小利微,依靠一分二分、一角兩角賺錢,因而只有天天擺攤才能賺到一些錢。
章鎮是虞南地區的商貿中心,平時四鄰八鄉的農民來小鎮趕集分為“閑日”與“市日”。“閑日”人不多,生意清淡;“市日”客流濟濟,生意也好。最熱鬧的是一年春秋兩次、有時是春夏秋三次的“物資交流大會”,這是由鎮供銷社舉辦的大型農業資料、農副產品的商貿交流活動,虞南各地,甚至鄰縣嵊縣三界、紹興等地的商家也會趕來擺攤設鋪。同時,縣里的越劇團、紹劇團也會來鎮上演出。在我兒時的記憶中,這是除春節過年以外,小鎮上最鬧猛最開心的時候,自然也是叔叔竹器攤生意最好的時候。
物資交流大會的那一天,我們全家,祖父祖母和小叔叔,都在為竹器攤忙碌,管攤、叫賣、送貨、送飯,那天生意真叫好。
記得是下午兩三點,突然跑來了一位滿臉汗珠與淚珠的農婦,她一到竹器攤,就慌亂地問我祖父,有沒有看到一個小布包?
祖父馬上從竹攤里取出一個布包,問她是不是這個。那農婦打開布包,里面是一厚沓人民幣,她數了數,撲通一下跪了下來:“謝謝救命菩薩啊!”并且抽出一張大鈔,要送給祖父。
原來,這個農婦家里剛賣掉了一頭肥豬,拿著數十元的現鈔,趁物資交流大會來給快過門的兒媳婦買布料衣服,上午還在我叔叔的攤上買了竹籃什么的,一時疏忽,將包裝現鈔的小布包遺落在了叔叔的攤上。祖父和叔叔無意間發現了這個布包,就將它放好,等待失主來取。
竹器攤周圍一下子圍滿了看客,祖父連忙把農婦扶了起來,說:“這東西是你遺忘的,自然要還給你,不用謝不用謝!”
農婦說她趕集回去走到半路,這才猛然發現小布包不見了,一路小跑眼淚滴答趕到鎮上,剛才已問了幾家買過貨的門店,都說沒見到布包,要是現在再沒有,她回去怎么向家里交代?那她只有上吊、喝鹽鹵、跳曹娥江了。要知道當時的幾十元可是一筆巨款啊!
祖父和小叔叔堅決不要她的大鈔,那農婦在千恩萬謝聲中這才走了。
祖父說,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不是自己應得的東西,金子銀子、一厘一毫也不能要。這句話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腦海,終生難忘。
從我懂事、會算賬起,每當星期天與寒暑假,我就去幫助叔叔管攤。小攤擺設在街邊弄堂口。這條弄堂就是下沙弄。下沙弄最早叫文昌路,“文革”期間一度改名勝利路,我們的家就住在下沙弄。下沙弄與大街交會的上方有一個騎馬樓,叫“文昌閣”,里面供著一尊文昌菩薩。小時候每次上街,從弄堂出去,必然會抬頭望望文昌菩薩,印象最深的是菩薩的胡子很長,相貌與戲臺上的文官差不多。說來也巧,章鎮后來走出了幾位文科教授,全都出自今天的下沙弄,當年的文昌路。小叔叔的竹器攤那時就擺在下沙弄與大街交會的騎馬樓“文昌閣”下。
夏天,文昌閣下面又遮陽又有穿堂涼風,避了暑熱,下午生意清淡,正可以看書,所以我很樂意替小叔叔管攤,好讓他多休息一會兒。
我就是在小學五、六年級暑假每天下午管攤時,讀完《水滸傳》《西游記》等古典名著的,初中管攤時還讀了《紅巖》《青青之歌》《暴風驟雨》《晉陽秋》《野火春風斗古城》等現代小說。
需要補記一筆的是,我在小學五、六年級時之所以能讀到古代四大名著中的《水滸傳》《西游記》,并不是學校有名著可借,而是那時我們搬家住到木行路,隔壁兩家鄰居是文化人。
一家是虞南有名的“塘岙郎中”骨傷外科專家王士芹先生,擅治骨折、斷腿,晚年雖雙目失明,依然求治者多,經常有坐著轎子的傷者被抬到我們院壩里來。只見王士芹先生閉著雙眼,雙手左捏右推,只聞“咔嚓咔嚓”之聲,突然猛一使勁,病人“哎喲”一聲,斷胳膊斷腿就已接好了,再貼上他祖傳的秘方膏藥,夾上夾板,于是大功告成。這使我十分新奇與敬佩,我時常向這位瞎眼爺爺問這問那,還曾一度夢想長大后也要當中醫郎中。
再一家是長我二歲的好朋友陳正平家,他的父親是外地公社衛生院的中醫師,母親是鎮小的語文老師。正平家里有許多我從未見過的藏書,還有我第一次知道的《新觀察》《大眾電影》等雜志。《水滸傳》《西游記》《晉陽秋》等小說就是正平借給我的。
《水滸傳》上、下兩冊,還是硬殼封皮的精裝本,這是我生平看完的第一部長篇,猶記得當時看完最后一頁時,一種自豪的讀書成就感油然而生。我還在練習本上摘抄了不少《水滸傳》的成語、詩詞、句子。如魯智深剃發出家時,五臺山老和尚給他賜法名時的偈語:“靈光一點,價值千金。佛法廣大,賜名智深。”梁山好漢智取生辰綱時挑酒漢子白日鼠白勝唱的七言謠詩:“赤日炎炎似火燒,野田禾稻半枯焦。農夫心內如湯煮,公子王孫把扇搖。”這些詞句至今依然清晰地留在我的腦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