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第十一屆上海書展·上海國際文學周的主論壇在虹口區中國證券博物館二樓禮查廳舉行。今年的主論壇圍繞主題“故事的邊界”展開,中外嘉賓輪流上臺發表演講。
首位發言的是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李敬澤。他由外祖母的故事談起,闡明故事的本質。在他看來,故事向我們傳授的是過去人類的經驗,而它的迷人之處正在于置身封閉的過去,卻面向高度不確定的未來展開。在意外與偶然中,故事方才真正開始。從這個意義上說,故事在本質上是沒有邊界的,或者說,故事的本質就是越界。小說家也許會消失,但故事將永遠伴隨人類遠征,永不停歇地跨越邊界。在故事中,人類自我選擇、自我創造,奔向不可知但強烈吸引著我們的未來,最終迎來新的自己和新的天地。
美國詩人、翻譯家弗羅斯特·甘德表示,相比于傳統的“敘事現實主義”,他更青睞另一種能予人思維以啟發式聯想的寫作。前者假定自我在時間和地點上穩定不變,因此它只對人類經驗做了有限描述;而后者則暗示過去存在于當下之中。甘德引用其新作中的“我盯著自己小時候的照片。那個人現在到底是誰?”說明詩歌正是通過從線性轉向了并置,實現了對故事界限的超越。正是那些不連貫之物,讓他得以更“真實”地描述其在世界上的體驗。
安哥拉作家若澤·愛德華多·阿瓜盧薩坦言,他在寫作中所做的努力是擴展界限。首先是拓展無知的界限,借由文學人類可以了解過去以理解當下,也可以探討各種問題;其次是跨越個體與他人分隔的界限。正如其作品《遺忘通論》中的主人公盧多維卡通過閱讀洞曉世事,寫作同樣可以使人接近他者;同時,寫作還是超越可能性的界限。如同旅行一般,寫作的過程是探索那些不可能的道路,并在其中尋找驚奇。因此,作家的唯一界限是他的想象力。
作家尹學蕓借助“有形與無形”的對比來闡述她對這一命題的理解。文本和意識是有形,潛文本和潛意識是無形。兩相對照,無形如同幽暗處的燭火,延伸和豐富了文字的廣度與深度,使內容厚重、韻味悠長,使人物跳脫出固有的場域。藝術來源于生活,橫無涯際的生活真實終將被提煉成有邊界、有規制的“藝術真實”,在有形中關注無形,即穿透文字,感受背后潛藏的繞梁余韻。
匈牙利作家巴爾提斯·阿蒂拉認為,邊界是一條界線,分隔開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作家不喜歡邊界,因為他們追求無限創造。但他們也不得不面臨來自邊界的挑戰,比如語言。作家要跨越的第一個邊界是下定書寫的決心,正如奧第·安德烈所言:“我必須敞開心扉,讓大家看見?!睂懽饕馕吨c世界赤誠相見,這比打破任何成規都要有勇氣。真正沒有邊界的不是作家創作了什么,而是他創作的內容——即他自己。寫作者從虛無中挖掘以創造自己,世界由此徐徐展開。
作家呂新將故事分為兩類:自己的故事和除此以外的所有故事。自己的故事并非指本人傳記,初始時它與己無關,然而經過了自身的挖掘、裁剪、發酵等過程,最終它與自己難舍難分。這個故事從浩如煙海的故事中闖入你的視野,并在之后的時間中屹立不倒,這具有宿命般的色彩,同時也是許多故事得以成功的原因。因此,故事的邊界存在且只能存在于每個人的認知中。認知是一條刻度,衡量著故事的火候?;鸷虿粔?,故事生硬;火候太過,又會越出經驗。
俄羅斯作家葉夫蓋尼·沃多拉茲金認為文學的主要任務之一是找到描述人、物和現象的詞語。思想在語言產生前即存在,然而唯有當文學將其帶入語言領域時,它才能為讀者提供精神食糧。因此,每一篇優秀的文學作品都是對新的意義空間的征服,是對未表達之物的表達。相比起給出答案,文學更重要的意義在于提出問題。不同的讀者有不同的解答。文學通過突破自身的界限來拓展我們的意識,讓我們變得更深刻、更睿智。
作家、評論家趙松以《汲?,嵳Z》中宋景公與邢史子臣的故事為例,說明打破故事邊界的意義。傳統意義上的故事都是有邊界的,因為推動故事發展的是完整的因果鏈和矛盾沖突,因此也是封閉的。然而人性的復雜讓人在許多情境中做出不合邏輯的行為。因此,當代作家也應當超越合理性與邏輯性,創造出有著豐富可能性、開放性且耐人尋味的故事。無論小說寫作者最終行至何處,他們的出發點是打破“故事的邊界”。
美國作家喬納森·斯拉特同時也是一名保護生物學家。他從自身工作與寫作經驗出發,分享關于自然邊界以及人與自然邊界的感受。收集數據以確定邊界可以讓科學家們更好地保護生物。而書寫保護工作中的經歷則傳達了自然風景與野生動物缺一不可的整體性,從而喚起人類的好奇心與保護欲。因此,有效的保護不僅關乎數據收集,在很大程度上也取決于打破界限,講述能引起讀者共鳴的脆弱物種的故事。
澳大利亞藝術家周小平回顧了他與澳大利亞原住民之間的生活故事。他認為,每一種文化都有自己豐富的內涵,無論在怎樣的時代和文化語境里,人類都應該以更廣闊的視野去審視世界。在無際荒漠的生活中,他開墾出了他的“故事邊界”,走進了原住民深厚迷人的傳統文化與精神世界。當人真正地行走在土地上時,就會發現其中的奧秘,建立與自然和土地的精神聯結,其時,人與自然的共生之道才真正開始顯現。
法國作家克里斯蒂安·加爾桑認為,如果必須為虛構作品設定“邊界”,那只能是內在敘事質量的限制:這個故事講得好嗎?它有沒有開拓我們的認知?除此之外,文學不必有虛構的界限,也不必有體裁的等級之分。他引用英國詩人塞繆爾·柯勒律治關于文學欣賞的表述,即“自愿地擱置懷疑”,當讀者對敘事感到信服并沉浸其中時,這則故事就值得被歸入“偉大文學”的范疇。那場關于幽默的永恒“辯論”告訴我們,我們可以且必須嘲笑一切,正如文學把一切都虛構化,小說的天職就是擁抱世界的整體性和豐富性。
科普作家梁貴柏表示,邊界的設置本身即是為了召喚一次次的突破,如果要為科學設定邊界的話,那便是人類認知自然的邊界,而科普作家的使命是通過作品努力讓讀者靠近科學的前沿。盡管科普創作要基于科學的發現或發明,但從寫作的角度看,依然有著許多可以突破的“邊界”。比如他嘗試著在新作《雙藥記》中打通歷史與當下,穿插虛構于紀實之中,融合自敘與他敘……
作家邱華棟以“一匹穿越千年的花斑馬”為題,談到了他最新出版的長篇小說《空城紀》。這部小說有一個篇章《繪畫部:于闐花馬》,以一匹花斑馬的自述,講述這匹馬自己的故事。花馬的形象脫胎于悠長歷史中的織錦、繪畫、史籍,它穿越千年,不停地在時間中駐留與奔跑,擔負起書寫宏大西域歷史地理的重任,具有強健的生命力。他希望寫作亦能如花馬強健的生命,飛騰于無盡的生生滅滅中,希望作家的創造力和想象力永不止息。
作家薛舒透過兩段親身經歷,從不同的生命視角打開故事的邊界。人與人之間記憶的錯位、永遠無法獲知的彼此世界,仿佛注定了人與人、人與物、人與空間的關系皆為偶然,我們只能在生命里尋找自己。然而,文學寫作給予了我們一把鑰匙,在打開通往真相的大門時,我們可以發現更多不同的答案。有沒有可能,我們將在故事里走進另一個生命的黑洞,去尋找那些看不見彼此的人?
西班牙作家安德烈斯·巴爾瓦表示,這場文學的邀約根植于彼此理解、彼此感知的希望,也即一種講故事的信念。在當下這個多元化的世界,我們不應將一些基本問題上的共識視為理所當然,實際上,囿于語言等,誤解不時發生。因此,作家的職責不只是講述故事,還要確保理解的達成。語言需要服務于真正的溝通,準確地切合情感和語境,而作家就是語言與文化理解的守護者和再造者。
翻譯家袁筱一從米蘭·昆德拉的詮釋出發,探討“邊界”的意義。在昆德拉的敘事中,邊界是一道脆弱的屏障,它的一端是生命執著的價值,另一端是價值的消解,一個真正的小說家本質上是一個越界的旅者,這正是文學得以維系并不斷創新的源泉。然而,在與人工智能共存的時代,我們也面臨著種種邊界的消失。在邊界消弭的狂歡中,我們將有可能失去定義和知識,失去反思、跨越與交融的原動力。我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應該呼喚和捍衛邊界的存在,因為邊界才是人類跨越并且創造的真正前提。
來自日本的湊佳苗是一位推理小說作家,她認為,在不同的領域下,“邊界”有著不同的外化形式,而在推理小說的視域中,邊界意味著“法律”“倫理”和“規范”。相較于以破案爽感為主線的推理小說,她更希望書寫那些“正義的邊界”之外的故事。她希望自己的小說能夠引發思考,比如為什么自己能夠生活在邊界內?人在什么情況下會越過“正義的邊界”?推理小說中超越“正義的邊界”的部分,能讓人更加珍惜正義與美好的社會關系,與此同時,坦然地面對我們心中可能存在的“惡意”,積極地生活下去。
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員、教授劉大先援引德覺桑布的故事,指出我們每個人幾乎都是德覺桑布,生活在形形色色的故事中,也在不斷地創造新的故事。故事沒有邊界可尋。山魯佐德的故事啟發我們:講故事延續了時間,溝通了人心,對抗了死亡與絕望——這是人類需要故事的內在動因。劉大先的非虛構作品《去北川》講述中國西南地區一個羌族自治縣的故事,用不同的體裁、形式,從無數個角度進行講述,講述本身也成為故事的組成部分。
美國漫畫家丹·諾特從自己繪制《城市運轉的秘密》的歷程談起。如何在我們身邊的基礎設施中尋找敘事?人類創造力是如何在其中發揮作用的?城市之外,自然界中又蘊含著哪些敘事?對他而言,一個故事總是從一個問題開始的,敘事則可以遵循在過程中尋求理解的路徑。我們既需要那些能夠以自己的方式揭示真相的虛構作品,也需要能夠挑戰我們想象力極限的非虛構作品。我們不僅需要故事來幫助我們了解事物的前世今生,還需要故事來幫助我們了解未來。故事不僅能幫助我們了解人類自己的行進軌道,也能讓我們看到地球的發展軌跡。
翻譯家、作家范曄從烏拉圭作家加萊亞諾(Eduardo Galeano)的《擁抱之書》中提取了一則細節:“Mario Montenegro把他的孩子們講的故事寫成歌。他抱著吉他坐在地上,孩子們圍成一圈,這些小孩子或小兔子給他講七十只兔子疊羅漢去親長頸鹿的故事……”他把這句話改寫成了一則短故事,收錄在《時間熊,鏡子虎和看不見的小貓》中。關于如何打開故事的“邊界”,范曄說:“至少可以讓故事去做一下兔子對長頸鹿所做的事情?!?/p>
澳大利亞華裔作家歐健梅回憶自己與朋友的對話,她發現,當自己想深入探討個人與他aRa06OeZ2FgSEv5vvVbx5w==人融合中模糊區域的細微差別時,語言障礙使這一切變得困難,使人無從表達。隨著年齡的增長,找到能夠讓人滿足的故事變得越來越難。但正如遠藤周作《深河》以一種獨特的方式,優美而敏銳地描寫了東西方精神的交匯,文學中的故事不僅表達了人性復雜的情感,還提醒我們珍視生活中的小事與情感聯系。最后她通過一個關于寵物死亡的故事表達了她對塵世悲苦的思考,再次印證了文學與現實的交織力量。
學者顧文艷從自身職業出發,針對“故事的邊界”分享了三則文本。從文化符號學家洛特曼的敘事學觀點到西伯利亞漢特人講故事的傳統,再到娜斯塔西婭·馬丁《從熊口歸來》中人類學家與熊的相遇。顧文艷認為:故事存在邊界是為了被逾越的;故事的邊界并不意味故事的終結;故事的邊界是不同世界的遭遇;故事的邊界是一個不講故事的人,站在臺上,讓故事講述自己。
小說家辻村深月心目中的“邊界”指的是故事所圍繞的環境本身,即促成作者寫作的動機與促成讀者閱讀的動機。她迄今創作了四十余部小說,盡管都以自己出生和成長的國度為舞臺,卻也能收獲各地讀者的共鳴與反響。通過故事,不僅讀者能在閱讀中與擁有不同邊界的人連接,作者也會在寫作中嘗試不同的角度,進入他者的邊界和內心,而今天的活動也將進一步擴大她的內心。
作家張佳瑋說:“同一個故事,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講述方式。”大仲馬將宏大的歷史當作釘子,用來懸掛小人物的故事。每個普通人也都有敘述故事的愿望:張佳瑋的《愛情故事》以父母的故事為核心,用自己的想象填補空白,對他而言是一種樂趣、一種療愈。這正是我們樂意反復講述并聽取故事的原因:我們講述的故事,不管多么大同小異,是我們希望別人了解的我們,而我們講述故事的方式,某種程度上,才是真正的我們。
馬來西亞作家賀淑芳認為,寫作的內涵充滿了不確定,既不是迎合他人對歷史場景預期的想象,也不是可靠的指南手冊,而是坐在一頭漂浮宇宙中,夢魘的動物背脊上寫作。故事在其中一直蛻變,隨著起心動念,不斷重寫。有意義的現實不見得只是身份,許多長期被忽略的心靈角落也能產出繁復的句子,借此,人靠著故事在萬般不確定中生存下來。賀淑芳強調,寫作是一種深入內心的過程,既要回顧過去,也要直面當下,講述那些被忽略的心靈角落。她認為,虛構的力量在于跨越現實的局限,連接孤獨的靈魂,創造出夢一般的聯系。
作家走走將故事比喻成女性身體,即有性、性別、性情上的自由,也因并非不朽而必然具有邊界。然而,正如女性的身體可以接納、交匯,毫不排斥地孕育出一個全然的他者一樣,套娃式文本、元小說、無窮后退,這些寫作上的形式也是尊重差異,且包孕著無限可能的,所以故事又可以是無界的。對寫作而言,如何突破故事內外的種種空間局限,讓人物既擁有一個自主的主體,又擁有一個自由的主體,是作家需要不斷學習、不斷漫游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