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電影名編劇王興東的接觸及引發的聯想……

偶然看到一個短視頻，見比我小9歲的同行、著名電影編劇王興東在一次會議上作慷慨發言，據理乃至據法訴說著要拍出更多的好電影必須有更多的好劇本；要有更多的好劇本必須有更多的好編劇；要有更多的好編劇又應在行風中注意些什么……或許他的發言偏離了此會的主題，視頻外有人讓他該適可而止了。穿著隨意、滿頭白發的王興東卻不以為然，以他特有的風趣，堅持著言簡意賅地把要說的話說完，不但引來了全場的掌聲，還有人制成了短視頻，在新媒體上傳播，可見還是得人心的。這也讓我聯想起了有關我們編劇的一些事兒。

首先，我把我所知的王興東這個人，向大家介紹一下。王興東，1951年生人。20多歲時，就成為長春電影制片廠的編劇，至今50年來，不受任何誘惑和干擾，把全部精力都集中在電影劇本的創作上，拍成電影的劇本有《建國大業》《辛亥革命》《鄧小平小道》《孔繁森》《黃克功案件》《許海峰的槍》《生死牛玉儒》《飛來的仙鶴》等32部。一部部都曾耀眼過！這些影片中好多部曾獲文化部優秀影片獎、廣電部華表獎、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等。他還因創作了《離開雷鋒的日子》《蔣筑英》，曾兩次獲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編劇獎、華表獎最佳編劇獎。《天國逆子》獲第七屆東京國際電影節大獎。他很早就無可置疑地被評為國家一級編劇，還受聘為北京電影學院客座教授。曾任中國電影家協會第九屆副主席、中國電影文學學會會長、第九屆至第十二屆全國政協委員等社會職務。可謂我們這一代電影編劇這行中作品最多、成績最優異者之一。

我與王興東接觸不多，但尚有的幾次就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好多年前，我突然接到王興東的來電說，某地電視臺新辦了一檔語言類節目，讓甲、乙雙方的代表人物就某個話題展開辯論，在場的聽眾分坐在甲、乙雙方兩邊，認為哪個說得對可以隨時隨性站隊流動。這次，主辦方選中了“電影編劇與導演的關系”這個話題，邀請王興東作為編劇方的代表主辯，他可以自己再邀一位編劇作為嘉賓助陣。承蒙他錯愛，盛情邀我助他一把。我到錄制現場被當作“道具”稍作排練后，感到這檔節目游戲、娛樂的成分太濃，根本無法對特定的主題進行嚴肅、深入地探討，對電影創作難有啟迪，一點也不合我的口味，便向王興東作了說明并致歉后，在正式開錄節目前就悄然離場了。事后，我在電視上特意收看了這檔節目，效果雖然比我預想的還要差，但王興東還是在導演代表方（其實，她根本代表不了導演）的胡攪蠻纏中，毫不客氣地把某些導演對編劇和劇本缺失該有的尊重的種種惡習作了揭示和批判。我去電同他談了對這檔節目的看法，對他的表現我只說了“為難你了，你也真不容易”一句話，主要還是對我的臨場“逃脫”再次表示歉意。他卻一點也不在乎，還告訴我，此事他當場向主辦方作了解釋，說我這個人的脾氣就是如此，不愿在這種場合站臺示眾，我們應該尊重他的離場。雖然我自感只是個普通的編劇，哪會有什么“脾氣”，但對他能如此善解人意、寬容待人，感動萬分。人與人，往往在這種瞬間容易一步步接近。

我第二次與王興東接觸，是在中國電影文學學會的一次表彰大會上。那時，他已從老一輩的電影編劇手中接任了中國電影文學學會會長的職務。我接到上影的通知，說中國電影文學學會要表彰幾位為新中國電影事業作出過特殊貢獻的還幸存著的老編劇，上影的艾明之先生也名列其中，但他因年老多病去不了北京，上影的一把手點名讓我代他去領獎。這個差事對于我來說有些尷尬，但出于我與17be71941cc0c78e9d621fcabab496fd0580384bb5e09dbcb3491d6153590622艾老長期以來亦師亦友的交好，加上也要對王興東會長支持，便厚著臉皮去了。想不到這個會開得非常隆重，不但給獲獎者頒發了證書獎狀，而且還有一萬元獎金，這個數額的錢在當時是有些分量的。我知道學會的經費有限，不知王興東是如何去籌劃來的。會后，與會的編劇代表雖連飯都沒有吃到一頓，但大家仍然紛紛向王興東豎起了大拇指，說他又為編劇們辦了一件大好事。他卻說，要重視編劇、重視劇本創作，不能老是一句空話，早就應該落到實處了。中國電影文學學會是由我們老一輩的編劇們創辦起來的，他們不為自己頒獎，輪到我們上位了，能忘記他們的歷史功勛嗎？這個獎要一代代頒下去，只要我還在位上，一定要把這項工作做好！事后證明，他沒有食言，在他任上共頒了三次獎。

確實，要被大家看作為一位好編劇是非常不容易的。首先要不斷有作品問世，重要的是要被投拍成電影，這樣你才能成為“編劇”。寫了好多劇本沒有拍成電影的誰也不會承認你是編劇。拍成了電影至少要兩個效益雙豐收，最好還要有一兩部得到國家級大獎的，才有可能被大家稱作“好編劇”。當然，還要看你的“人品”。就是好編劇，也只是在我們行內傳頌受到尊敬，社會上知道的只有明星和名導。王興東接任中國電影文學學會會長后，能為我們一代又一代幸存著的好編劇代表頒獎，除了能擴大社會影響之外，也讓我們干這一行的人感到安慰和鼓勵。在我眼中、心里，單從上影來說，除了艾明之先生之外，我們上一代和這一代編劇中，還有好幾位在電影劇本的創作上曾作出過突出貢獻的（我怕漏寫了誰都不好，故不一一舉例），這兩代人中的好編劇已形成了一個群體，可惜如今大多已故往。他們在上影20世紀三四十年代、五六十年代和八九十年代的三個輝煌期中都曾貢獻出了不少堪稱經典的劇本，卻在死生中都默默無聞。這次頒獎大會，讓我聯想到他們后，深感到自己也有責任要為他們做些事，有為他們寫追思悼文的，有據理力爭把他們補寫進《上海電影志》的，有為他們的遺屬送溫暖的……雖效果有限，也算幫王興東會長一起盡些心意吧！

2020年11月19日下午，在上海戲劇學院浦東昌林院區，中國電影文學學會向我們四人頒發“中國電影編劇突出貢獻獎”。有上海戲劇學院協辦，會況比上次北京那次還要周到些，雖在疫情期間，前來參會的各界嘉賓還是不少。會前見到王興東會長，他沒說一句自我表功的話，只是給我“咬”了下耳朵：我們把知識產權庭的庭長請來了，你發言時可講講這方面的內容。于是，輪到為我頒獎讓我發表獲獎感言時，我只說了三點：一是感謝所有還想著我的人；二是我們這代電影文學工作者也已失去了百分之七八十，其中不乏有真正的“突出貢獻”者，我是代他們來領這個獎的。我們應永遠懷念他們（這兩點我是必須首先表達的）。然后，我就著重談到，今天大會的主旨在于維護電影編劇的權益，這確實很重要。對電影編劇的侵權已成了普遍現象，就我而言，十年前打贏了一場維權官司，卻迄今都得不到執行……這所說的第三點也算是對王會長一直堅忍不拔地在為電影編劇們維權所作的些許呼應并提供例證吧。

我干過電影劇本的編輯，也干過編劇。后來，又當過上影文學部的領導。再后來，隨著改革的深入，電影廠文學部被撤銷后，又自辦公司，自編自拍起來。因此我對電影編劇這一行以及與導演的關系有我自身的認知。

我還是那句老話，誰寫得出劇本并能投拍成電影，誰就能在銀幕上的著名前加上“編劇”兩字。有些人有自己的本行，因喜歡電影，偶爾曾寫過一兩個劇本并僥幸拍成了電影，以后因忙于本職工作不再寫了，或寫了拍不成電影就不愿再寫了，就很難再把“編劇”這個稱號保存下去。就是我們已從事這一行的人，也要不斷有作品問世，才配讓人家叫你為“編劇”。以前我們這一行有嚴格規定：要有六個以上劇本拍成電影的，才有可能評到副高編劇職稱。要評到正高則要有十二部電影以上。如你一直與人合作沒有獨立創作的電影作品，人家仍會笑話你沒有獨立創作能力。所以，“編劇”既好當又難以以此為業。至于編劇與導演關系的問題，我認為如導演覺得邀你去執導的劇本不好，你不接拍就是，愿意接了就該努力去拍好。如拍好了還要去壓低劇本夸大自己，拍不好更會甩鍋編劇，都是無道德之為。換言之，編劇也不應如此。我下過攝制組，深知導演要拍出一部好影片來是非常不容易的，在故事影片的創作中，雖然劇本是基礎，但導演還是起著主導作用的。我為兩代名導當過編輯或編劇，他們接拍影片后的第一道工序總是與我們搞劇本工作的人一起，把劇本的基礎再夯實，他們在劇本工作上作出了很大的貢獻，卻從未去占編劇的份，讓我敬佩至今。我為寫此文，看了王興東留存的一些資料。其中也有不少篇幅是追憶這樣的好導演的。他不但敢于直言批判，而且更重視提倡新風，向標桿學習。

王興東對上海的張駿祥和謝晉兩位大導演特別崇敬，他與我面談和通話時，總會講起他們。他說，張駿祥先生自己也當過編劇，又導演過不少經典電影，深知原創一個劇本的不易和劇本在電影創作中的重要地位，所以在他當上電影創作行政領導后，對編劇和劇本特別重視，甚至在他生命中的最后幾年，還退而不休地不斷在為如何搞好電影劇本創作呼吁，為電影文學工作者爭創好的環境。謝晉先生80歲時，看中了王興東創作的一個劇本，與他一起打磨了三年，為了理解編劇的創作意圖和提高劇本的質量，他們還一起重新下生活。謝晉深挖劇本的思想內涵、高度重視塑造人物和塑造人物中的細節，以及他的為人，都讓王興東體會到“謝晉是劇本的知音，是編劇的知己”，“今天我們都在悼念謝晉，我特別懷念他對電影文學劇本的重視和尊重”。好的編、導，他們之間的關系理應如此。

在有關王興東的那個短視頻中，他還尖銳地談到了我們電影劇本創作中所存在的一個大問題：原創的薄弱。尤其在反映我們火熱滾燙的當代生活上，尚缺少創新活力。

我倆在幾次電話交流探討中一致認為應重視以下一些問題：一是以前電影廠文學劇本稿源中有一半以上是來自全國各地業余作者的自發投稿，上影投拍的《紅色娘子軍》就是梁信投稿來的。因為這些業余作者長期扎根在生活中，他們有自己的本職工作，不以寫作為生，只是有著強烈的責任感，要把他們發現的故事和人物反映出來，所以這些“群眾來稿”中的優秀作品常有不少閃光點，加上生活氣息濃，往往很容易扶植成功加以投拍。我在20世紀80年代當編輯時，就曾把20多位業余作者的處女作扶上了銀幕。其中一部分經過他們的不斷努力，還擴充到了電影專業創作的隊伍中來，形成了良性循環。自從20世紀90年代中期，電影廠文學部被撤銷后，就沒有人專門來負責這項工作了，基本上是“投稿無門”，更無談“扶植有法”了。二是以前電影專業編劇隊伍也很強大，老中青都有人才，電影單位又非常重視他們的“深入生活”，肯花本錢為他們創造條件，扎根于生活去創作優秀劇本。現在的電影專業編劇基本上屬于“自由職業者”，要他們自花成本再花大力氣在扎根于生活的基礎上，創作出好劇本來，有一定的難度。為此，電影編劇隊伍有其不穩定的一面，雖然幾位名導常會從文學作品中去挑選題材請人改編，乃至移植其他文藝樣式的作品，甚至翻拍國外的電影，但還是如張藝謀導演所說：“現在拍電影最難的，也是最珍貴的，就是找到一個好劇本。今天如此，未來也是如此。”好劇本要有好編劇去創作出來，我們該重視電影編劇隊伍的配套建設。

我倆在電話探討中還談到了這樣一個問題：為什么我們當前反映現實生活的影片，在思想內涵的挖掘上常會差“一口氣”？我們認為，這是與編劇的自身修煉有關的，如怕這怕那，這個也不敢寫那個也不敢碰，自己把自己束縛住了，怎么還會有思想的火花呢？王興東以他的《離開雷鋒的日子》為例說，當初就有人怕寫出雷鋒是在一場意外事故中犧牲的事實，會損害雷鋒的形象。但不這樣如實寫來，下面的真實動人的故事就無法展開和展示了。面對現實中這類敏感的問題，編劇不但要在深入生活中去發現真相，尊重事實，而更為重要的是要為塑造好人物、弘揚正能量服務。一部反映現實生活的影片，越是敏感的問題，編劇越是要敢直面問題，如能精確地處理好，這往往是最能感染觀眾之處。

近來，電影界都在重視人工智能對電影創作、制作的影響，到底能走多遠？電影本身是科技發展的產物，毋庸置疑，隨著科技的飛躍發展，對電影的影響是首當其沖的，也為電影這門藝術提供了嶄新的前程，甚至是顛覆性的。電影界的上上下下，不但在理論上探討著人工智能是電影人的“工具”還是“同事”，到“AI愛因斯坦”（科學智能）的關鍵目標還有多遠？以后的電影怎么“拍”？編、導、演、攝、錄、美等行業怎么干？電影學院怎么辦？而且已有先行者和有關的科學工作者密切結合起來，從利用人工智能拍出了一批科幻片、災難片、神仙片、童話片、穿越片，讓以前電影制作中的“特技”這一行越來越成了“雕蟲小技”，再發展到目前嘗試著完全靠人工智能制成的幾部影片，不禁讓我這個科學盲在朦朧中開始自嘲：電影編劇這一行，以后還要不要？要的話又該如何去干？我還在寫這些對電影編劇以往的聯想，還有什么用？成不成為笑話？為此，在我與王興東電話交流中，他讓我一定要寫下那些有關劇本創作在電影中的重要性的“金句”，我一句也沒有寫下。不再是應該低調，只是怕人笑話。

我再愚昧，還是對在人工智能發展中產出的新電影抱有熱情和希望：它有可能解決電影生產中成本越來越高的困境，讓更多的有志者去發揮自己的才華，制作出越來越多的好影片；它可以讓觀眾不但更能感受到現實生活中的真實，而且能觀看到真實復原后歷史中的場景、人物和未來可能有的世界；它可以推進傳統電影業的深化改革，在重組中精兵簡政；它或許能弱化名利，更重在相互合作……從長遠利益來看，把人工智能落地于電影業成為新質生產力，該是發展的方向。但從現有的人工智能拍成的實驗電影看，單從劇本這一行來講，與張藝謀所要“找到一個好劇本”的渴望，尚有很大的距離。

我對我們傳統編劇如何在電影業新一輪的進化中，能與時俱進地找準自己工作的位置，與昔日的同行以及當下的科技工作者們一起進化成“新質生產力”的問題很有興趣，就再次打電話向王興東會長請教。他告訴我，美國好萊塢的電影編劇們曾為人工智能取代編劇的問題提出過抗議，后實踐中表明仍少不了編劇，這個問題也就不成問題了。就他來說，他早已嘗到了人工智能的甜頭，從大處來說，他創作劇本，不但早已不用手寫，而且也不用去敲擊電腦鍵盤了，只要打好了腹稿用嘴去口述，就能成文成稿。從小處來說，如果以往年代題材的影片中需要有一封信，編劇只要把需要說的話說出，人工智能就能把它翻譯成那個年代的語言。現有的人工智能已成了王興東創作劇本的“合作者”。任何一位電影編劇，都不能低估了這位“合作者”的作用，更不要采取“鴕鳥政策”，對此視而不見。否則，也難以與在不斷科技革新推進下的新電影合作好。但我們也應清醒地認識到，電影作為一個重要的藝術門類，編劇作為這個門類中的基礎、根底，其對故事和人物的發現和創新，乃至情節出其不意地展開和細節的靈現，靠當今的人工智能，似乎很難取代，至少難以完善。我看到一篇報道：一位頂尖的翻譯家試著完全用人工智能翻譯了一部外國的作品，最終仍有不少不盡如人意之處，還是要靠“老法師”去完善。何況要原創一個能為拍成一部好電影作為基礎的電影劇本，難度當為更大。以后如能發展到“科學智能”這一步，效果如何，誰也難以預料。我們一致認為，作為電影編劇，還是要堅持扎根于生活，去發現和創造新的故事、新的人物、新的思想內涵和新的表達手法……我們的理解是，人工智能根據積累的以往大數據所作出的分析和融合的成果，打破和超越了個體編劇的局限，但在發現和創新上，至少至今還得靠編劇所能去實現。

所以我們對人工智能以及與編劇的關系上的認知還非常淺薄，雖已不敢再多作發揮，我還是怕寫下以上這些會鬧笑話。王興東會長卻仍然鼓勵我“拋磚引玉”，供業界在一笑之后各抒己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