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沙溝隋墓中的斛律家族

1980年4月，山西省太原市南郊區（今屬太原市萬柏林區）沙溝村村民的一次看似普通的取土作業卻有了意外發現——他們可能挖到了一座古代墓葬。接到村民報告的沙溝村大隊（村委會）馬上上報上級文物主管部門。經研究，山西省考古研究所派出以朱華為領隊，以暢紅霞、申承金為成員的聯合考古隊，對這座意外發現的墓葬進行勘探、調查和搶救性發掘。該墓的清理簡報發表于《文物》1992年10期，對斛律徹墓的墓葬形制、隨葬器物等基本信息作了介紹。不過由于經費緊張等原因，資料的進一步整理工作被暫時擱置。

2013年，將斛律徹墓的詳細發掘報告整理出版的提議獲山西省重點文物保護專項補助資金資助，斛律徹墓發掘報告的出版又被提上了日程。2017年，出版的《太原沙溝隋代斛律徹墓》一書，對《太原隋代斛律徹墓清理簡報》作了詳細的補充。

在斛律徹墓中，出土了他的墓志。該墓志置于墓室北部，青石質，蓋盝頂，四角各嵌鐵環，鐵環已銹蝕脫落，邊沿無紋飾，蓋面中間篆書陰刻“故崇國公墓志”6字。志石長0.58米、寬0.57米、厚0.13米，刻志文24行，滿行25字，共567字。這方墓志的內容頗為奇怪，對志主斛律徹著墨不多，反而對其曾祖父斛律金、祖父斛律光（斛律明月）、父親斛律武都不吝筆墨。之所以如此，除了斛律徹早亡、事跡無多的原因以外，還在于他的祖上實在太過有名了。

斛律高車

斛律并非漢姓，而是高車的姓氏?！段簳じ哕噦鳌酚涊d：“高車，蓋古赤狄之余種也，初號為狄歷，北方以為敕勒，諸夏以為高車、丁零?！备哕囋诒狈酱竽粠б杂文翞樯?，因其車輪高大而得名。不過，高車一直沒有完全統一，而是各部落各自為政。

在十六國北朝時期，北方的霸主是柔然，北部中原地區是建立起北魏王朝的鮮卑，高車就處于這兩大巨頭之間，與柔然、北魏互有攻伐。柔然在其首領地粟袁死后分裂，長子匹候跋居東，次子缊紇提居西。北魏登國九年（394年），缊紇提之子社崘襲殺匹候跋，匹候跋諸子收拾殘部，投奔高車斛律部。與此同時，社崘在被北魏打敗之后，也來到了斛律部所居之地。斛律部部帥倍侯利認為社崘新敗，于是攻擊社崘，想一勞永逸地解決柔然問題，不料反被社崘打敗，倍侯利逃奔北魏，被封為孟都公。從此，斛律家族正式進入北朝歷史。

敕勒歌者斛律金

倍侯利之后，子孫均為高官，但真正使斛律家族名聲大噪的，是其曾孫斛律金，也就是斛律徹的曾祖父。

北魏正光四年（523年），沃野鎮民破六韓拔陵聚眾殺鎮將，攻占沃野鎮，揭開了六鎮起義的序幕，北魏統一之后安定了許久的北方地區又陷入了混亂。在這樣的亂世之中，斛律金嶄露頭角。

斛律金成長于六鎮之一的懷朔鎮，長期的邊地生活使他成為了一個優秀的將領。長于弓馬自不必說，他還有一項特殊的技能，那就是能夠根據軍隊行軍時揚起的塵土來推斷軍隊士兵的大致數量，也能夠通過嗅地來判斷軍隊距離的遠近。六鎮起義后，斛律金加入了破六韓拔陵的隊伍，但覺得其難成大事，于是又歸順北魏。不過不久后，斛律金被另一位義軍首領杜洛周擊敗，斛律金與其哥哥斛律平投奔爾朱榮。

在爾朱榮帳下，斛律金的軍事才能得到了充分的發揮。在攻打葛榮、元顥等人的戰斗中，他多次立功，被封為鎮南大將軍。在攻滅葛榮后，葛榮部將高歡投降爾朱榮。這便是斛律金與高歡的首次見面。

北魏末年，局勢無日不變，鎮壓葛榮起義后，聲勢烜赫的爾朱榮又死在了宮廷政變中。在巨大的權力真空中，高歡的勢力迅速壯大。北魏普泰元年（531年），高歡起兵于信都（今河北冀州），公開反抗爾朱氏，此時的斛律金成為了高歡最信賴的人。普泰二年（532年），高歡與爾朱榮的繼承人爾朱兆在韓陵（今河南安陽市東北部）地區展開決戰。當時高歡“馬不滿二千，步兵不至三萬”，爾朱兆則有著號稱二十萬的強大軍事實力。面對如此懸殊的實力差距，高歡以少勝多，取得大捷。斛律金雖未直接參加此戰，但他坐鎮信都，以安定后方，足見高歡對他的信任。

韓陵之戰后，高歡的勢力得到極大發展，斛律金也隨高歡南征北戰，建立了顯赫的戰功。東魏孝靜帝武定四年（546年），高歡起兵攻打玉壁（今山西稷山縣西南）。但在西魏名將韋孝寬的奮力抵抗下，此次大的攻勢以失敗告終，東魏軍中甚至有了高歡中箭身亡的謠言。為了安撫人心，高歡召見諸權貴，以顯示自己無恙，并讓斛律金吟唱《敕勒歌》，即后世廣為流傳的“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备邭g聽后傷感不已，隨聲吟唱，這也讓斛律金以《敕勒歌》歌者的身份名揚天下。不過，斛律金是粗豪武人，文學素養并不高。這從他嫌本名“斛律敦”的“敦”字難寫而改名“斛律金”就能看出。而且此歌一出，高歡就能隨之附和，說明《敕勒歌》之前就已流傳開來。不管怎樣，斛律金確實使得《敕勒歌》成為了膾炙人口的歌謠，這是不爭的事實。

玉壁之戰后不久，高歡便去世了。在彌留之際，他對世子高澄交待后事，并明確指出“厙狄干鮮卑老公，斛律金敕勒老公，并性遒直，終不負汝”，足見斛律金深得高歡信賴。高歡的從龍之臣斛律金，在高歡彌留之際，又成了他的托孤重臣。

高澄即位后，斛律金依然忠心耿耿，屢建戰功。高澄死后，其弟高洋代東魏，建立北齊。在封賞諸功臣時，第一名是被封為章武王的厙狄干，第二名就是被封為咸陽王的斛律金。北齊天統三年（567年），斛律金去世，享年80歲。武成帝高湛、后主高緯先后親自為其舉哀，“贈假黃鉞、使持節、都督朔定冀并瀛青齊滄幽肆晉汾十二州諸軍事、相國、太尉公、錄尚書、朔州刺史”，謚號“武”。

斛律金所在的北朝后期，統治者多用謚號籠絡眾臣、大肆封賞，但這并不影響斛律金謚號的含金量。因為哪怕在謚號泛濫的北朝，“武”也是很稀缺的。北齊一朝，被謚為“武”的大臣有斛律金、萬俟洛、高長恭、婁昭、賀拔仁5人，其中萬俟洛、婁昭二人在北齊建立之前就已經去世，高長恭則是高歡之孫、高澄之子，屬于宗室的身份。也就是說，在北齊，真正取得“武”這一謚號的外姓大臣，只有斛律金與賀拔仁二人而已。

落雕都督斛律光

如果說斛律金是北朝末期斛律家族的開創者，其長子斛律光就是斛律家族輝煌的締造者。斛律金死后，斛律光襲爵咸陽王，并襲第一領民酋長，另封武德郡公，遷太傅，基本繼承了斛律金的官職。

斛律光絕非是只靠父親蔭庇的富貴公子，其本人也是有著深厚軍事素養的名將，甚至可以說超過其父斛律金。斛律光尤其精于騎射，因為一箭射雕而被軍中稱為“落雕都督”。北齊天保三年（552年），皇帝高洋親征庫莫奚，斛律光為先鋒，所向披靡；天保七年（556年），斛律光以五千步騎襲破北周天柱、新安、牛頭三戍，大敗北周儀同王敬俊；天保九年（558年），攻取北周絳川、白馬、澮交、翼城四戍；天保十年（559年），斛律光以一萬騎兵擊敗北周開府儀同三司曹回公，陣斬曹回公，驚走柏谷城主薛禹生，占領文侯鎮（今河南宜陽縣西）；河清三年（564年）正月，北周名將達奚武率軍三萬侵犯平陽（今山西臨汾西南），聽說斛律光率軍迎戰，不戰而走，斛律光追至北周境內，俘獲兩千余人；4月，率軍討伐突厥，獲馬千余匹；同年冬，北周武帝宇文邕派出尉遲迥、宇文憲、王雄三位名將東征，率軍十萬進攻洛陽，斛律光以五萬兵迎戰，不但以少勝多，大敗三人，并憑借出色的射術射殺王雄，尉遲迥、宇文憲僅以身免；武平元年（570年）正月，斛律光以步騎三萬救援宜陽，對抗北周諸將，大戰數場，均取得了勝利?？梢哉f，斛律光就是當時北齊的柱石之將，史書中說他“自結發從戎，未嘗失律”，可謂寫實之筆，而非溢美之詞。

隨著北周的崛起，北方中國東（東魏、北齊）攻西（西魏、北周）守的對峙局面逐漸變成了西攻東守，北齊的邊境局勢越來越惡劣，但因為有斛律光的存在，北周始終無法對北齊造成實質性的威脅。于是，北周名將韋孝寬利用北齊后主高緯的猜忌心理，采取了反間計。他派間諜散布“百升飛上天，明月照長安”的謠言，以激化北齊的君臣矛盾。所謂“百升”，指的便是斛律光的姓氏“斛律”。按照當時的換算方法，一斛為十斗，一斗為十升，那么“百升”自然就是一“斛”了。所謂“明月”，更是明指斛律光的字——“明月”。對功高蓋主的斛律光本來就有猜忌之心的高緯，自然不會允許斛律光“飛上天”“照長安”的。于是，武平三年（572年），高緯以賞賜駿馬為名，將斛律光詔至宮中誘殺，之后又下旨斛律光謀反，“盡滅其族”。這個“一門一皇后、二太子妃、三公主，尊寵之盛，當時莫比”的榮耀家族就此衰敗。4年以后，北周軍隊攻入北齊都城鄴城，高緯逃跑路上被俘，不久被賜死，北齊滅亡。斛律光死后，他的一生之敵——北周竟然給他追贈上柱國、崇國公，并認為斛律光若在，北周是取得不了勝利的。

北周給予斛律光的贈官極尊，上柱國全稱是“上柱國大將軍”，北周武帝建德四年（575年）正式確立其為最高等級的勛官。“國公”則是王之下的最高爵位。斛律光雖然是北齊的咸陽王，但這個王爵是繼承其父斛律金的，北齊王朝給斛律光封的最高爵位是“清河郡公”，比國公要低一級。還需要指出的是，西魏、北周對王爵封賞極嚴。終西魏北周，只有兩位異姓王，一是蕭詧，他是南朝梁武帝之孫，昭明太子蕭統之子，因南朝的政治斗爭，恐不能自保，故向西魏稱臣；一是楊堅，他于北周大定元年（581年）2月被封為隋王，但是一個月不到他就接受北周靜帝的禪讓，建立了隋朝。可見，哪怕是在西魏、北周的勛貴中，國公也是他們能得到的最高爵位。北周武帝以國公之爵追贈斛律光，足見他已經贏得了對手由衷的尊敬。

“千古奇冤”斛律武都

斛律光死后，其家被滅族，他的長子斛律武都自然也不能幸免。與父祖不同，斛律武都以惡名存留于世，他憑借祖、父的功勞，恩蔭為官，娶了北齊的義寧公主。但他為官之后，專事貪墨，橫征暴斂，魚肉百姓。

據《北齊書》記載，斛律光有四子，分別是斛律武都、斛律須達、斛律世雄、斛律恒伽、斛律鐘。奇怪之處在于，史書既明確寫了“四子”，又列出了五個名字?！侗饼R書》中關于斛律鐘的記載為：“光小子鐘，年數歲，獲免。周朝襲封崇國公。隋開皇中卒于驃騎將軍?！?/p>

再來對照一下斛律徹的墓志：“童丱在年，家屯禍難；既逢周武，封墓表閭，絕存亡，旌賢顯德。建德六年九月，蒙除使持節，儀同大將軍，襲祖崇國公，戶邑如舊。俄屬，鐘石變改，獄訟歸隋，品命如前，朝章不易。開皇十年，還依前授，加右車騎將軍，至開皇十一年，蒙依前授崇國公如本。”

原來，《北齊書》中的斛律鐘，正是墓主斛律徹?！巴瘉O在年，家屯禍難”指的是他“年數歲”時祖父斛律光被誣陷致死，滿門被殺，只有他自己因為年幼獲免；“建德六年九月，蒙除使持節，儀同大將軍，襲祖崇國公，戶邑如舊”正好對應“周朝襲封崇國公”；“開皇十年，還依前授，加右車騎將軍，至開皇十一年，蒙依前授崇國公如本……開皇十五年十一月廿日薨于京師，春秋卅有三”則指“隋開皇中卒于驃騎將軍”。斛律徹死于開皇十五年（595年），終年33歲，則其生于北齊河清二年（563年），斛律金被冤殺在武平三年（572年），則其當年只有10歲，也符合他“年數歲”“童丱在年，家屯禍難”的年齡。這些細節對應得絲絲入扣，使得千年之后，我們才知道，原來斛律徹是斛律武都之子，而非斛律光之子，更非斛律武都的弟弟。

至此，斛律徹墓的墓主身份已全部揭開。一座看似尋常的墓葬，埋藏著一個忠直耿介家族的后人。他榮耀顯赫的墓葬，旌表的是斛律家族的勇武與忠誠。墓主墓志的出土，也揭開了史書中斛律光后人的班輩謬誤，也是考古發掘給我們帶來的意外之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