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胡同與四合院有著悠久的歷史,自元代正式建都北京、大規模規劃營建大都城起開始形成規模,歷經明清時期的承繼、發展、完善,形成了具有典型京韻文化特點、集各民族文化元素于一身,凸顯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城市空間。
在北京,胡同既有皇宮、王府、衙署、會館、名人故居,又有平民院落、倉庫、戲院、茶樓、工廠等,這些都反映了北京深厚的文化底蘊和歷史變遷。而胡同中四合院的布局形制、色彩裝飾、民居形態等都滲透著對禮法制度及傳統文化的認同和承繼,成為體現城市文化的重要元素??v橫交錯的胡同和平排并列的四合院,構成了老北京人的生活空間,是北京城市結構的重要組成部分。和合,積淀了胡同和四合院文化的基因與秩序;和順,蘊含著各族群眾在長期互嵌式生活中形成的安適與包容。
各民族文化元素的綿延注入
北京的“胡同”,與元大都的規劃建設同步。元世祖至元四年(1267年),元朝在金中都之北擇址新建大都城。其大街小巷即胡同經緯分明,橫平豎直,各有定制。《日下舊聞考·京城總紀》引元末馮夢祥《析津志》記載,“大都街制,自南以至于北謂之經,自東至西謂之緯。大街二十四步闊,小街十二步闊,三百八十四火巷、二十九衖通。”這里的“衖通”,就是指胡同,寬為六步。
明永樂五年(1407年),明朝在元大都基礎上營建北京城,14年后正式遷都北京。自此,北京“四方士民輻輳”“富祚隆庇于京師,萬商云集于帝闕”,人口劇增。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明世宗下令增筑外城,形成許多長短不一、形制多樣的新胡同。
1644年,清軍入關,清朝定都北京,“大抵承襲元、明之舊”的城市格局。順治五年(1649年),漢官漢民遷居南城,內城按方位分給八旗子弟居住。如此,元代以來的胡同定制逐漸突破,胡同數量也大大增加。
縱觀各時期的胡同數量,難以確計,用北京俗語說就是“有名的胡同三千五,無名的胡同賽牛毛”。數百年來,胡同始終猶如血脈聯結著京城的大街小市。有些胡同名稱世代相沿,或以衙署命名如貢院胡同、惜薪司胡同,或以官銜命名如李閣老胡同、文丞相胡同,承載著厚重的人文底蘊;或以商品、市場等命名,如盆兒胡同、笤帚胡同、麻線胡同、絨線胡同、燈草胡同、草帽胡同等,充滿了煙火氣與市井味。
數百年來,有些胡同的空間格局始終未變,如自南向北的南鑼鼓巷,是元代昭回坊與靖恭坊的分界巷。巷東昭回坊、巷西靖恭坊依次各有8條東西走向的胡同,清代為滿、蒙古等民族貴族住地,分布著炒豆胡同僧格林沁王府、菊兒胡同兵部尚書榮祿宅邸、黑芝麻胡同內務府大臣奎俊宅邸,北兵馬司胡同東三省總督趙爾巽官邸、帽兒胡同武英殿大學士文煜宅第等。民國時期,這些胡同又成為政要顯貴、文人雅士的聚居地。就這樣,在歷史的更迭與承繼中,“一巷十六胡同”空間里烙刻下了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深深印記。
霧暗樓臺百萬家
元代,在大都城的胡同內規劃了足夠的住宅空間,并以胡同定制限制住宅建筑空間。元至元二十二年(1285年),元世祖詔令“舊城居民之遷京城者,以貲高及居職為先,乃定制以八畝為一份,或其地過八畝及力不能作室者,皆不得冒據,聽民作室”。遷入大都的富商、官僚、權貴各家優先按蒙古“八畝為一份”舊制劃線建宅,“世世居之”。所建宅院,“亦成正方,無參差先后之不齊”,確保了各階層四合院營造的整齊劃一。
經大規模興建,大都城胡同布滿了四合院建筑群落,《日下舊聞考》引元安南黎崱《都城》詩形容為“云開閭闔三千丈,霧暗樓臺百萬家”。北京市考古工作隊1970年開始發掘以后英房為代表的十余處元代四合院遺址,其占地基本符合“八畝為一份”定制,均為兩進院落,前院大后院小,沒有倒座房,主要建筑在后院,建筑平面布局呈“工字型”,有東西廂房,各房由工字廊和回廊連接,大門、正房位于軸線上。這些院落建筑帶有濃厚的蒙古民族文化元素,也底定了明清北京四合院的基本格局。
永樂十九年(1421年)明成祖朱棣遷都北京后,宮廷、皇族、勛戚、官員、士子、工匠、藝人、庶民等“五方雜處”,規模各異、等級有別的四合院遍布城內的每條胡同。它們承襲了元代的建筑布局、形制等,如大門多與元代軸線前端開門相一致,同時更多融入漢民族文化元素,如以抄手游廊代替正房兩側封閉的圍墻,“工”字形平面組成的前堂、穿廊、后寢變為按對稱軸布置房屋和院落等,呈現出多元的建筑風格。
1644年,清政府為解決近30萬八旗人口居住問題,實行“旗民分城居住”,“盡圈中東西三城為營地”,由此導致內城與外城居住群體與房屋制式之差異。今宣武門、崇文門外布滿漢族官僚文士的私家宅園,鄧之誠《骨董瑣記》記載了65位名士的住地,大都集中在宣南狹長地區的胡同,名士們毗鄰而居。清人震鈞《天咫偶聞》說“外城式近南方,庭宇漱隘”。文人雅士們在其住地布設山石花木、亭閣廊榭,并大都取一個風雅齋號,如古藤書屋、芥子園、閱微草堂等,素雅精巧、平中求趣,追求能居能游、能觀能思的意境,將江南古樸自然、含蓄淡泊的特質展現于輦轂之下,其宅園成為都城獨特的人文景觀。紀曉嵐就曾在宅院門前親手栽植一棵紫藤蘿,“其蔭、其蔓旁引,紫云垂地,香氣襲人”。
而滿、蒙古、漢軍八旗按旗分方位居于內城,全部繼承原有四合院建筑,并加以充實與調整,故規模、質量、氣派和數量遠勝前朝?!短戾肱悸劇酚涊d內城顯赫宅第“院落寬闊,屋宇高宏。門或三間,或一間,巍峨華煥。二門以內,必有聽事。聽事后又有三門,始至上房。聽事上房之巨者,至如殿宇。大房東西必有套房,名曰耳房。左右有東西廂,必三間,亦有耳房?;蛴袕亩T以內,即回廊相接,直至上房,其式全仿府邸為之。內城諸宅,多明代勛戚之舊。而本朝世家大族,又互相仿效,所以屋宇日華”。由此可知,內城最華貴的當屬王公府邸。
清代,皇子宗親分封為王,不外出就藩,便在京城賜建府邸而居??涤呵訉O繁盛,支脈龐大,親王、郡王、貝勒、貝子、公主、國公、將軍府邸薈萃,有明朝勛戚舊府而整修改建者,有占用民居新建者,基本傳承元代四合院的格局及明代的建筑風格,擁有多進院落,設有跨院,形成兩路以上的格局。如恭王府,其前身是和珅府邸,建筑布局分府邸和花園兩部分,三路軸線各有五進院落,各式建筑群落達30多處。乾隆晚期,垂花門進入王公府邸,隨后官員和富商相繼效仿;嘉慶以后,四合院大門多開在巽位,“坎宅巽門”格局開始程式化。
清末,受西洋風尚影響,北京四合院建筑風格出現了西方文化元素,一些王府在原廳堂基址上修建洋樓或安設西式衛生設施,但基本保持了明清型制。進入民國,北京四合院特別是王府依存的政治經濟基礎不復,除極少數外,多數王府被分割成多個院落,并被不斷拆改、添建,部分淪為“大雜院”,居民結構發生重大變化,并逐漸延伸到胡同中,形成了多民族共居共處的四合院與胡同。
屋制之美備甲于四方
經元、明、清三朝的不斷承繼、發展、完善,北京四合院盡顯宜居之美。
夏仁虎在《舊京瑣記》卷一“京中俗尚”中特別贊賞北京居住環境之美說:“京師屋制之美備,甲于四方,以研究數百年,因地因時,皆有格局也。戶必南向,廊必深,院必廣,正屋必有后窗,故深嚴而軒朗。大家入門即不露行,以廊多于屋也。夏日,窗以綠色冷布糊之,內施以卷窗,晝卷而夜垂,以通空氣。院廣以便搭棚,人家有喜慶事,賓客皆集于棚下。正房必有附室,曰套間,亦曰耳房,以為休息及儲藏之所。夏涼冬燠,四時皆宜者是矣。”
鄧云鄉在《老北京的四合院》中也描述到:“四合院之好,在于它有房子、有院子、有大門、有房門。關上大門,自成一統;走出房門,頂天立地;四顧環繞,中間舒展;廊欄曲折,有露有藏。如果條件好,幾個四合院連在一起,那除去合之外,又多了一個深字?!?/p>
北京的地域、社會、人文環境特殊,傳統的禮法制度與文化理念深刻滲透于各階層的住宅方面,造就了北京四合院對稱嚴整、莊嚴方正、內外有別、尊卑有序、對外隔絕、自成天地、凝重和諧的建筑品格。以院落為中心,正房、兩側的廂房、倒座房圍成一個私密空間,四面居房各自獨立,由轉角處游廊聯接,形成對外封閉、對內內向、上接天下連地的空間布局,創造了一個安逸閑適、深邃靜謐的理想棲居空間。家庭成員依尊卑有別、長幼有序原則分配住房,“北屋為尊,兩廂次之,倒座為賓,雜屋為附”,最大最好的正北上房由最年長、地位最高的家長居住,其所居的堂屋供奉祖宗牌位及佛像神龕,家人在此晨昏定省、待客議事、祭神祭祖,展現了傳統社會大家庭共同生活的倫理觀念與禮法秩序;院落寬綽明亮,種有象征多子多福、富貴富麗的棗樹、葡萄、石榴等,家人于此休息、玩耍,盡享天倫。
“天棚、魚缸、石榴樹,老爺、肥狗、胖丫頭”,這句俚語生動形象地描繪出老北京四合院人家對福祿康寧、吉祥興旺、富足安逸、詩意生活的追求。
碩德偉望 歌詠太平
北京四合院特點的形成與北京特殊的歷史政治地位分不開,這主要是因為其居民的特殊性。作為元明清大一統王朝的政治、文化中心,漢、蒙古、滿、回等民族長期在北京胡同、四合院環境內聚居生活,不斷交往交流交融,形成溫厚、包容、多元的京味文化。
以清代京師南城為例,這里居住著眾多文化精英、風流人物,有明末大儒如孫承澤、龔鼎孳等,有博學鴻詞如彭孫遹、毛奇齡等50人被授林侍讀、侍講、編修等,有理學大臣如李光地、熊賜履、張廷玉、陳廷敬等,有乾嘉漢學領袖如紀昀、錢大昕等,有帝師如朱珪、翁同龢等,有狀元宰相如于敏中、梁國治等。他們身在朝堂,或是天子近臣或是翰苑詞臣,品秩高,權力大,廩俸優厚,行為端謹,其府宅亦如滿族王公貴族與達官顯宦一樣,高屋華宇,結構深邃,布局端莊嚴謹、疏闊明朗。
在南城,有些重臣府第里懸掛著皇帝御賜匾額,有些漢族大員享受“賜宅”內城之“榮遇”,等等。這種賜匾、賜額、賜宅的“殊寵”,是當朝統治者對閣臣功績、德望的器重與表彰,成為滿漢民族融合、文化認同的重要見證。
康熙朝納蘭明珠府邸位于風景秀麗的什剎海后海,其府邸內有“濠梁樂趣”(前廳)、“暢襟齋”(后廳)、“聽鸝軒”(側廳)、“觀花室”(東廳)等建筑,池畔有“淥水亭”。明珠長子納蘭性德是御前侍衛、詩文奇才,交友“皆一時俊異”,常與江南布衣文人朱彝尊、陳維崧、顧貞觀等在此宴飲雅集、研讀經史,這些風流斯文之事對開啟文治盛世意義重大。
乾隆五十三年(1788年),文譽卓著的蒙古烏爾濟氏法式善自豐盛胡同移居凈業湖畔原明文淵閣大學士李東陽(號西涯)舊居。其宅第有“詩龕”及梧門書屋,“得海內名流詠贈,即投詩龕中”;好獎掖后進,“問字求詩者,往往滿堂滿室”;愛才如命,“見善若不及,所居凈明湖外,距黃瓦墻僅數武,賓客過從外,即鍵戶著書”。洪亮吉在《法式善祭酒存素詩序》中贊曰:“一代之興,必有碩德偉望,起于輦轂之下。故詩文外復能著書滿家,以潤飾鴻業,歌詠太平,如唐杜岐公佑、明李少師東陽者,庶幾其人焉!”這段文字,反映了地近重重宮闕的宅第,在融合各民族文化方面的重要作用。

和合和順的生存空間
北京的胡同和四合院,是老北京各族居民生存發展的重要空間。在這里,同一胡同鄰里間的人際關系與人情世態,成為家庭關系外最基本的社會關系。各民族的衣食住行、婚喪嫁娶、生老病死、歲時節日、生活習俗等雖有不同,但彼此包容、和睦共處——胡同與四合院,成為京味文化的生動縮影,無疑是北京的名片。
老舍先生曾多次用筆墨為我們留下老北京胡同、四合院的韻味魅力及各民族各階層生活場景的溫情記憶:胡同猶如一條條迷宮般縱橫交錯;胡同里的石獅子威武莊嚴;胡同里的房屋密集,磚瓦斑駁,透露著歲月的痕跡;胡同里的門牌號古樸而有序,給人一種安定感;胡同里的門窗,木質的紋理和顏色散發著古老的氣息;胡同里的居民,衣著樸素,臉上洋溢著淳樸的笑容;胡同里的老人,坐在門口曬太陽,悠然自得;胡同里的孩子,嬉戲打鬧,充滿了生機和活力;胡同里的炊煙,裊裊升起,彌漫著家的溫暖——古樸安定、寧靜淳樸、溫厚包容,含蓄著各族民眾生活的安適與和諧。
古都北京的胡同和四合院,令人眷戀,卻也無法回避時代發展、社會變遷帶來的興衰演變。曾經,許多四合院淪為“大雜院”,年久失修,殘敗破落,成為危舊房。為改善民眾居住條件,2000年始,北京市在舊城區進行大規模危改,成片的街區胡同、四合院被拆。為了危改區四合院免遭不可逆的破壞,保留并延續古都風貌,從2000年到2003年,北京市先后劃定40片歷史文化保護區。截至2003年12月,又有658處“現狀條件較好、格局基本完整、建筑風格尚存、形成一定規模、具有保留價值”的四合院實現了掛牌保護。
進入新時代,為深入貫徹習近平總書記視察北京系列講話精神,北京市于2017年9月公布《北京城市總體規劃(2016年—2035年)》,提出保護北京特有的胡同—四合院傳統建筑形態?!袄铣莾炔辉俨鸪暮显骸?,由此,成片留存的舊四合院得到整體性保護,一些單獨的有突出特點或有代表性的四合院得到重點保護,現有的大雜院逐漸恢復四合院原有建筑格局,對建筑內部進行現代改造,在居住和使用中得到了保護;全市現存千余條胡同得到保護,一些有老北京味的街巷胡同得到恢復性修建,成為老北京文化旅游的熱點。其中,南鑼鼓巷等便是鮮活的案例。
南鑼鼓巷,長787米、寬8米,自元初營建大都開始,歷經元、明、清、中華民國直至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完整保存著最初的胡同格局、院落肌理,胡同里坐落著形制各異的府邸宅院,在740多年的風云變幻中積淀了深厚的文化底蘊。
21世紀初,南鑼鼓巷陳破的民居被重新翻蓋、裝修,恢復成仿舊民居,青磚紅檐、典雅古樸;羊肉串、面筋、爆肚、豆汁兒、酸辣粉、烤冷面等各色小吃琳瑯滿目,咖啡屋、小酒館、個性小店興盛,歷史與時尚交織,形成獨特的雅致情調、浪漫風情及市井煙火氣,吸引了大批國內外游客,近幾年更成為北京新的時尚地標與美食打卡地。為合理利用和有效保護南鑼鼓巷,自2023年9月起,北京市對南鑼鼓巷進行業態改良與有機更新,使其成為北京文化記憶與城市文明傳承及傳播的有效載體,留住老北京胡同與四合院文化的印跡。
(作者為北京市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副研究員 責編/張紅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