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時常感覺自己像那黃昏的太陽一樣,不甘地掙扎著,緩慢地一點點墜落下去。最后無奈地停靠在黑暗里。
我所在的鎮子普通至極,實在沒有什么可圈可點的地方,它像大多數北方的鎮子一樣,孤立與周邊的村子,并與之保持著一定的距離,而周邊大多數是一些村民的耕田,小麥、大豆、番薯、玉米等農作物,它們在每個不同的季節輪番上陣。一條條并不寬敞的道路從四面八方通往這個叫做瑪吉的鎮子。這可真是個奇怪的名字,我所在的商店也叫瑪吉。更奇怪的是鎮子上住的人們,好像都不過多地來往,平時人們都安靜地開著店門,坐在店門口的一角,瞇著眼睛打盹。也只有在每周末開集的時候,鎮子上才會突然熱鬧起來,就像是一貫風平浪靜的海面上突然刮起了一陣大風,使得海面變得喧囂起來。
來到瑪吉鎮已經一年多了,我內心高傲且怯懦,很少跟人說話。我的外表則一直帶著淡淡的不屑和漠然。這里的人們對我還算客氣,他們通過叔父老威的介紹知道了我。
但我為什么要來這里,說來話長。我自認為自己是個一無所成且胸無大志的人,并且還有一些糟糕透頂的經歷:我在一家不大的公司上班,業余愛好寫作。前年的某個寒夜,我從一座大廈里走出來,懷里抱著一個裝滿各種物件的紙箱,我剛剛失業,被那個整天板著撲克臉苛刻到極致的老板炒了魷魚,他嘲笑說我連個計劃書都寫不好,說我的心思都用在寫自己的小說上了,想當小說家名利雙收,簡直是癡人說夢。
我真想對著他那張肥膩的胖臉一拳砸過去,但我克制住了自己,真打起來,我未必是他的對手,雖然個子夠高,但我太瘦弱了。我只能悻悻地搬走辦公桌上自己的私人物品。幾個同事遠遠地看著我,沒有人過來同我告別。
就在我的心情正處于冰點的時刻,我接到一個電話,在那樣一個夜晚,街上行人稀少,路邊的灌木叢都仿佛被凍得一動不動了,電話鈴聲急促地響了起來,在寂寥的夜里,讓我的心禁不住猛跳了一下。
會是誰在這個時候給我來電話呢,像我這么孤僻的人朋友自然不多——是的,他們都認為我陰郁且不可捉摸,經常獨來獨往,對于公司的聚會和同事的邀約我一概拒絕,久而久之,誰也不愿意接近我。
但會是Q48T9d7q2fIwMZc9btxaSqiWZqp1ukI6PvlDxRupbss=誰?我在大腦里迅速地過濾了一遍幾種可能:是大學戀愛兩年又分手的前女友?是我那個大學畢業后唯一聯系過兩次油腔滑調機靈搗蛋的舍友?但都被我堅決地否定掉了,前者已經和一個富商成家,后者出國后就一直沒有音訊。
可電話一直頗有耐心地響個不停,好像我不接就會一直響下去。
我猶疑著,將懷抱著的紙箱放在大門外的臺階上,掏出電話來,一個顯示是異地的電話號碼跳躍著在屏幕上閃動個不停。我伸出凍得發麻的手指點開那個號碼。
對方是一個女人的聲音,高腔地連聲問,你是威?緊接著有一個男人的聲音叫我的小名。這使我更加吃驚,一陣令人驚悚的寒流傳遍了我的全身。我的小名除了過世的母親和消失了多年生死未卜的父親能叫出,幾乎無人知曉。因為父母曾鄭重其事地告訴我,除了他們,沒有人知道我的小名。
你是?我抖動著身子哈了口氣問對方。可令人詭異的是電話里傳來了一句,哎呀不說了,便猛然掛斷。我獨自默默地在臺階上坐了許久,大腦一片空白。
此后,那個神秘的電話讓我困惑了一段時間,但我逐漸淡忘了它。
就在我的某一篇小說獲得了一個重量級獎項,上了電視被采訪之后,一個自稱老威的男人就找上門來了。他一見到我就說了兩個重要的訊息,我那幾乎無人知曉的身世,還有我那偏遠的西部出生地。
我是你的叔父老威,和你父親是親兄弟,比你父親小一歲。這是個矮了我一頭,身材瘦小、褐色皮膚六十歲上下的男人,一臉討好中帶著點不安,那雙不大的眼睛熱切地看著我,又迅速地轉移視線,然后再看我。他滿臉堆笑,褶皺都擠在一起,花白的胡須略長,長長的雙臂垂在身子兩邊,看起來無比滑稽。
我努力地從他的模樣搜尋生父的影子。不過,那些年代久遠的事情,久遠的光陰,都將我的大部分記憶生生地擦去,像一塊橡皮擦掉的那樣,我很難拼湊清晰,我實在回憶不起來父親還有個弟弟。但這并不影響他將我從這個出租房帶走,帶到他那個所謂的瑪吉鎮上。用老威的話說,我是他們家唯一的后代,而整個家族也只剩下他和我了,一定要聚在一起,這么多年掙得的產業——瑪吉商店和一筆豐厚的存款都需要我來繼承。這聽起來實在好笑,但我不是說非得跟他走,必須聽從這個僅僅初次見面的叔父。實在是這段時間我百無聊賴空虛至極,除了那些階段性能給我制造些快樂的文字,再沒有其他東西能引起我的興趣了,何況我喜歡觀察,觀察和記錄所有看到的人或物,來為下一段文字帶來新鮮血液,更何況我手里的資金并不多,不允許我瀟灑地到處游玩觀賞,甚至,毫不夸張地說,我連吃飯和并不高昂的租金都囊中羞澀了。有時候,靠那些文字并不能提供優質的生活,在還沒能成為全國炙手可熱的名家之前,僅靠寫作根本無法長時間維持生活,喜歡和步入這個行當的人都懂。所以,不用權衡再三,我跟著老威離開了熱鬧的城市,回到了他的瑪吉鎮。
二
我親侄子,小威。老威喜滋滋地對每一個經過他店門口的熟人說,失散多年了,才找到。
誰說我光棍老威沒有后代呢,這不擺著呢。
小威還是名牌大學畢業,還會寫文章嘞。
人們饒有興致地聽著,一邊上下打量著我,并紛紛表示祝賀,孤寡的老威有了親人。坐在瑪吉商店不遠處香樟樹下,賣烤餅的胖大媽大著嗓門,一臉好奇地打聽老威是如何找到我的,老威轉身在柜臺后面的大酒壇子里舀出一些白酒,倒進手中握著的玻璃杯里,仰起脖子咕咚咕咚痛快地暢飲下去,扭過頭又看了一眼身邊的我,眼睛閃著一種我不太熟悉的光,故作高深又無不自豪地晃著腦袋:反正就是找到了。
她叫瑞安,老威轉過頭跟我小聲說道:瑞安大媽早些年就因失火死了丈夫和唯一的女兒,是個可憐的人吶。
我盯著她那張有些多肉卻光潔的臉龐陷入沉思,說實在的,在她臉上或者身上,你看不到一點兒哀傷或者憂愁,她那依舊紅潤的嘴唇微微張開,露出一排潔白整齊的牙齒,挺直的鼻梁,又圓又大的眼睛帶著少女般的好奇,身材有些胖,但穿著合體的碎花裙衫,雖然頭發花白,但梳著一條粗大的辮子,并巧妙地將辮子像一朵花一般盤在頭頂,看起來充滿活力且頗有姿色,年輕的時候一定是個美人。
瑞安大媽也在認真地打量著我,并熱情地依舊大聲說,過來吃烤餅啊,小威,大媽做的牛肉烤餅可香了。說著掀開旁邊桌子上銀色容器上的白色紗布,那里蓋著的烤餅一塊一塊整齊地碼著,還冒著熱氣。她拿起一個便送了過來。
我搓了搓手接過來。老威取錢給瑞安大媽的時候,她使勁擺手,哎呀,見到這孩子高興,要什么錢呢。
我發誓那是我吃過所有食物當中最美味的。彈性十足的牛肉粒里浸滿黑胡椒的辛辣和芳香,整個味蕾都在瞬間跳起舞來,讓人在心底不由得發出滿足的嘆息。
你們看,老威得意得連下巴上的胡須都翹了起來,小威跟年輕時的我長得還很像呢。都一樣帥。他伸手拍著我瘦削的肩膀,仰起臉看著我。
老威說話時而結巴時而正常,后來我發現,也就是在我剛剛到來的那一天,他的話語出奇地變得利索起來。但沒過兩天,他說話就又開始結結巴巴不連貫起來了。他陶醉在親人失而復得的快樂當中,每天都哼著小曲,總在傍晚的時候,無論刮風下雨都會從對面的熟食店買來一些鹵肉和辣椒拌洋蔥,做下酒菜。他的酒量大得驚人,能一個人喝一斤烈酒,還不時地催促我也喝一些。
小威,他抖動著花白的胡須說,你是個男人,怎么扭扭捏捏呢,你的酒半天都沒有喝上一滴,大城市待過的,怎么這么拘謹呢。
你吃些鹵肉,這家鹵肉味道不錯,多吃點,你太瘦了。
你找女朋友沒有?年紀也不小了。
我定定地看著小方桌對面的老威,并不想回應,語言的梗阻和遲鈍再次呈現出來。連老威都發現我的木訥。
算啦,看你一點兒都不像你的父親,他可是個話癆呢。
不要提我的父親,我沒這個父親。我憋著一股氣回應老威,那股氣流頂得我的喉嚨火辣辣的疼痛。
其實你父親已經不在人世了。老威緩緩地吐出這句話。
聽到這樣的結果,不知怎的,我反而輕松一些。
我繼續打量著他。這個瘦小卻結實的老頭看起來精悍而風趣,他即使面部保持平靜、那些褶皺的部分紋絲不動,但那雙鑲嵌在巴掌大臉上的眼睛總不自覺地帶著笑意,薄薄的嘴唇深陷進臉頰,兩邊的嘴角也是自然向上挑起來,好像總有什么好事情發生,在他那干瘦的身軀里充滿并且膨脹,使得他的表情無法控制。這給人的感覺顯然比較好笑,且帶有感染力。
但我無法和他親近,長期養成的與人慣有的隔膜,使我無法和近在咫尺的叔父老威親近。可血緣是個奇妙的東西,我還是愿意在他身邊待下去。再者,我真的感覺有些疲倦。這種疲倦仿佛經歷了幾個世紀般漫長,而不是以時間為單位,況且時間也不能夠來衡量這種漫長。帶有壓抑和悲愴的漫長。
老威的話很多,尤其喝了酒水之后。空氣里彌漫著濃烈的酒精氣味,混合著老威吃過洋蔥和鹵肉后打嗝的味道,嗆得我有些作嘔。我看著他蠕動的嘴唇反反復復地講述一些無聊的話題,看著月光一點點漫上來,灑滿整個瑪吉鎮。
老威說的話題也不完全無聊,可以記下來。我從柜臺旁的抽屜里拿起筆和本子,揀重點快速地寫了一部分。前面說過的,我有記錄的習慣,平時一些看到聽到的和自己思考的都會記下來,這樣就不會遺忘或者漏掉一些有用的,對寫作有幫助。
你在寫什么?小威?老威有些好奇地問我。看你沒事就在本子上寫一些文字,對了,忘記你還是個作家,最近又出新的作品沒有?
我沒有回應他,繼續聽他說著鎮上的一些奇聞趣事。看起來老威有很強的表達欲,是不是一個人生活得久了,好不容易有個傾聽對象,就一發不可收拾呢?
我何嘗不是這樣呢,但我的千言萬語是不是被一個巨大的石塊壓住了?就連上次頒獎大會上的發言,我也僅說了短短的五句話,就卡頓了三次,并磕磕巴巴的。
三
我不否認老威有經商頭腦,瑪吉商店的貨品總是獨特而新鮮,吃的喝的以及姑娘們用的化妝用品等等,應有盡有,總能吸引絡繹不絕的買者。每次到了開集的時候,瑪吉商店一打開門,人們便蜂擁而至。遠處近處趕集的,老的少的,男人或者女人。他們毫不掩飾對那些商品的喜愛,激動地掏錢買著各自看上的物品。
買風干臘肉的村婦,興沖沖地提著臘肉,往外掏錢。
回家在清水里煮一會兒撈出切片,鍋里放油,用青辣椒爆炒,再放一點兒生抽,配米飯特別美味下飯。老威站在門口說,這里的臘肉可是純正南方產出的,新鮮,干凈,略帶甜味。喔,說起這個味道,不是一般的獨特,你要是以為那只是南方臘肉簡單的甜味,那就錯啦。反正味道迷人極了,可是其他商店所沒有的。
老威夸張地皺起鼻子,并探頭看向鎮子另外一家商店的方向說,只我瑪吉商店一家,別人賣的都沒我這個好。
好的好的。村婦歡喜地應著,提著臘肉離開。
快給我取最上層那個水紅色閃著金星兒的紗巾,富有活力的少女清脆地說。她在頎長的脖頸上比畫后開心地問多少錢,當我示意她看價錢時,她吐了吐舌頭嘟噥了一句,太貴啦。老威馬上認真地說,一分價錢一分貨。你可以到別家再瞅瞅,看看有比這更低的嗎?
可是別家沒有啊。少女說,我還想省下點錢買些吃的用的呢。
真不能少,不然我會虧本的。老威堅持。
少女無奈,又舍不得那漂亮的紗巾,只得掏錢買下。
系上紗巾的少女,臉蛋被映襯得紅撲撲的,又站在柜臺前盯著那些誘人的奶油甜點,我不忍心看著她眼巴巴的眼神,撿了最小的一塊想要遞給她,卻被老威擋住了手臂,他毫不掩飾那道吝嗇的目光,直直地看著我,直到我不情愿地放回原位。
鎮上另外一家同樣開雜貨商店的中年婦人,很是羨慕老威爆棚的人流量,看著老威臉上掛著得意哼著小曲的樣子,不止一次地過來打聽。
瑪吉商店貨品銷量大火的秘訣是什么呢?
老威總一臉神秘莫測地笑道:這個不好說。各自賣各自的,互不打聽罷。他咬緊了牙關,不流露任何一點兒寶貴的生意經,任憑婦人磨破了嘴皮也無濟于事。
空手套白狼啊,門都沒有。老威看著婦人離開的背影,撇著薄薄的唇一臉不屑,瞧她小氣的模樣,門口種那么大片的葡萄,也不說帶一些過來吃。
瑞安大媽是個熱心而善良的人,我在開集的時候,看到她把幾塊香噴噴的牛肉烤餅硬塞到一個流浪漢懷里。流浪漢感激地彎腰鞠躬,瑞安大媽連忙擺手。另外一個在集市上坐了一上午賣雞的老人,看著熙熙攘攘的人群。臨近中午即將散去,卻并沒有人停留在他面前,他無奈且沮喪地垂著頭起身,抱著他那兩只系在一起還在相互啄斗的公雞,準備離開集鎮,不遠處的瑞安大媽看到這一幕,就很干脆地買走了公雞,還遞給老人一塊牛肉烤餅。老人可能過于感動,嘴唇哆嗦著連聲道謝,并往外掏錢,被瑞安大媽推了回去。不要錢,我賣不完也是剩下,沒人吃多可惜。
后來,我喝到了香噴噴的雞湯。瑞安大媽一趟一趟地端過來,老威小威地大聲喊道,趕緊出來喝雞湯嘞,多得喝不完啦。
但我發現一個驚人的秘密:我清楚地看到老威趁無人之際,那只不安分的手,在瑞安大媽的乳房上輕輕地揉了一下,瑞安大媽低聲嗔怪:死鬼吆,小心被孩子看到嘞。
看來他們關系非同尋常,自稱孤寡的老威居然和喪偶的瑞安大媽偷偷地相好。
一個上午過去,集鎮上的人都散去,瑪吉商店也安靜下來。我甩了甩酸困的胳膊,看著老威沾著唾沫,陶醉地數著厚厚的一疊鈔票。這個時候,他好像徜徉在天堂里,整張臉都籠罩在一片祥和而幸福的光澤里。
明天,老威說,明天我再進一趟貨,店里的很多東西都缺貨了。
哎,干什么都不容易啊,人們都看我掙錢好像挺容易的,他們不知道我跑了多遠的路去進貨,那一路的跋山涉水啊。我可憐的敞篷車,都累得提前老舊了。
你想知道我從哪里進貨嗎小威?
老威的絮叨令人煩躁。我不予理睬,我將那本封面光滑的筆記本拿了出來。
瑪吉鎮的熱鬧總像一陣風吹過海面一樣,引起一陣波瀾,過后便風平浪靜。我對這樣靜寂的環境開始適應并且暗自琢磨。我很好奇鎮上那幾排幾乎都是木質結構的兩層房屋,它們看起來頗有些年代,陳舊且滄桑,那些窗戶統一都是各色鏤空的形狀,里面套著模糊的玻璃,大門是暗紅色的,從斑駁處能看到木門還結實耐用。有的門外會放幾盆紅色的鵝掌花,大部分門口種著茉莉、米蘭和香樟或者四季青,青色的石板路平整地順著幾條街道延伸。我曾經串過幾個店鋪,那些賣鮮艷布匹的、甜點飲品的、工藝品的實在引不起我的興趣。店主看到有人過來并不熱情,只是看一眼便轉移了視線,做自己的事情。還有一個不大的酒吧,是在斜對面,緊挨著瑞安大媽的烤餅店,也是門可羅雀,但每晚總會按時亮起米黃色圓球狀的燈,我能看到吧臺里坐著一個頗有姿色的慵懶年輕女孩。瑪吉商店也是如此,但它是“凸”型兩層的,跟其他一字排開的商店有所區別。只不過它在鎮子的最東邊,距離百米左右,就是周邊村莊的田地,靠近瑪吉鎮最邊緣的地方。
我沒事的時候便趴在商店的柜臺上,漫不經心地望著路邊來往經過的人,或是望著田地里茂盛的卷心菜和通菜,那地邊還有金燦燦的太陽花,映襯著綠汪汪的蔬菜。附近村莊的村民總是把自己的菜地伺弄得活色生香。他們將骨子里的那點浪漫都施展在土地上了。這么想著,我的腦海開始想象一幅抽象而離奇的圖畫,但有點掃興的是,總想到那個曾經神秘的電話,它一度像個幽靈一樣纏上了我,屢次在夢里響起,每次接通都會有一個男人的聲音叫著我的小名,我在夢里控制著自己,不回應,但那邊卻一直叫我的名字。直到我從夢中恐慌地醒來,然后再久久地失去睡眠。
而那段時間我正在構思和創作一篇醞釀已久的小說,卻因夢境的糾纏使我整日處于昏沉不清醒的狀態,更找不到合適的結尾,因為我想在結尾處震撼一下自己,為自己即將到來的三十歲而慶祝,但這個想法似乎過于奢侈,現在還有多少文字能夠真正觸動大眾的內心呢。
我并不迷信一些東西,但那個時斷時續的夢一直反復出現,一年之久了,加之以前我諸多心酸的經歷,感覺大腦像被抽去許多精髓的部分,變得更加遲鈍和沉悶。我拿起抹布,將柜臺內外擦拭得一塵不染,又將窗欞的灰塵一點兒一點兒從那帶著花紋或者格子的縫隙里擦干凈。循環往復,周而復始,其實每天不忙的時候,我都機械地重復著這個動作。
又做夢了?黃昏時分,進貨回來后的老威關切地看著我,你的臉色可不好。
是的,就在昨晚兩點鐘,在夢里的電話又打了過來,我接通后,一個男人叫了我的小名。那些聲音好像從遙遠的地下傳過來。他為什么這樣,我得罪誰了,要這么嚇唬我。
目前我大腦一片空白,失去了思考能力。我咬牙切齒地說。
老威斟滿面前的酒杯,便盯著我的臉龐,那雙小小的眼睛帶著審視,嘴角向上彎起的弧度似笑非笑。他這個表情令我說不出的反感,他的很多地方在我看來,都帶有商人特有的世故和吝嗇。所以他現在這副表情看起來特別奸詐。
他拉著我坐下來。就一個電話,叫你的名字就這樣?老威帶著一絲不易覺察的嘲弄,隔著桌子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說說看,你到底經歷了什么?讓你變成了這副模樣。
他帶著詢問和窺探。
一絲說不出的怪異在燥熱的空氣里竄動,我本能地閉緊了嘴巴,老威可能不知道,我那些拿不出手的經歷,令我非常懊惱和自卑,總是在關鍵時刻不合時宜地喪失了語言功能。雖然我對這個所謂的叔父比較了解,對鎮上的大部分人也逐漸熟悉,但也只停留在見面點個頭而已,并不想過多地同他們說話,僅此而已。
大家都認為你性格孤僻呢,老威抿一口酒,嘴里嚼著一片熟牛肉含混不清地說。都說很少看到你有個笑臉,很少說話。
我不置可否地搖頭,將目光越過他的肩頭,看著不遠處菜地邊隨風搖曳的黃色花朵。
一點兒也不像你爸爸。老威繼續說道,他的口才很棒,見人都熱情地打招呼呢。
不要提他。我大口喝了一口啤酒,悶聲說。發現老威嗜酒后,我從不跟他拼著喝白酒,那種烈性的液體會令我更加神志不清,更加難過。所以老威每次喝酒的時候,坐在對面的我就把啤酒滿上。
和老威朝夕相處后,并沒有使我對他的好感更多一些,說真的。
我用文字悄悄地記下這一切。
四
這依然是個看起來相同的黃昏。
瑞安大媽也扭動著粗壯的腰肢走過來,她大而圓的眼睛帶著心疼掃過我,挨著我坐下來,用手攬住我的肩膀。
可憐的孩子。她說,越來越瘦了啊,不能再瘦了。
老威抬起眼睛看我,噴著酒氣,又隔著桌子拍了拍我的肩膀:孩子,你是不是愛上哪個女孩了?思春了?讓你夜不能寐,茶飯不進的。
還有你的小說寫得怎樣呢?有沒有進展?不然就放棄吧,整天愁眉苦臉的哪有什么樂子呢。
你怎么整天吃飯都沒有胃口?那么瘦弱,來一陣風就會把你刮走。
面對面坐著,雖然有一張桌子的距離,我還能清晰地嗅到他渾濁的口氣,是反復咀嚼牛肉和洋蔥以及混雜白酒的味道。我頭有些發暈。我堅決地搖頭,以此否認他自以為是的說法。
我們小威長得多英俊啊,怎么沒有姑娘青睞呢。老威仰起頭又咕咚一口,咂了咂嘴,一抹狡黠的笑容浮在臉上,他看了看瑞安大媽,又看著斜對面的酒吧,最后將意味深長的目光落在我的臉上。
我瞥見酒吧里的女孩低著俏臉,正專注地看一本書,看得入迷,她穿著白色連衣裙,飽滿的胸一起一伏的。
那個姑娘怎樣?模樣俊美,溫柔可人得很呢。瑞安大媽熱情地撮合,她的父母都在南方做生意,她一個人守著這個酒吧哪也不去。
她這個年紀應該談婚論嫁啦,小威,去試試。老威興奮地提議。
他們都齊齊地看著我,一雙大眼,一雙賊亮的小眼睛。像探照燈照得我無處遁形。
我垂下眼睛,準備沉默下去。
我端起那一大杯橙黃的液體,一口氣倒進焦灼的喉嚨,再流入胃里后,能感覺臉在慢慢地發燙變紅,皮膚的每個毛孔都張開了,那些壓在心底的一些隱秘的東西,正要不受控制地通過我的嘴巴往外噴涌。
不,這不是我的性格,我明明可以讓這些難以啟齒的往事永遠沉陷,不被人發現的。
但老威的一句話將我徹底激活,或者在那么一瞬間,將長期沉默寡言的我激怒。我發誓,就在那一刻,我的語言功能恢復了。
小威,你不要認為自己有多了不起,整天不說話故作深沉。不要以為大家都欠你的,對人都懷著敵意,你整天像根木頭一樣,你看看你像什么樣子?
啊,不要這么說。老威,瑞安大媽站起來打著圓場,孩子心里肯定有什么苦楚。
有多苦啊,再苦有我們這些大人苦嗎?老威越說越激動,他貌似習慣對我的話夸夸其談地加以糾正,總能挑出我言語里他認為錯誤的東西。是竭力顯示他頭腦的聰明還是展示家長式的權威?這令我不悅。我看著他又猛灌一口白酒,灌得有些猛被嗆到,咳嗽了好一陣,瘦小的肩膀不停地晃動。
難不成我不該領你回來?還認錯你了?不然我不要你得了,我老威家可沒有這樣的人。
天!我想我是被老威最后一句話激怒了,這句話把我體內那些潛藏已久的積怨和哀傷統統揪了出來。一股強大的力量被突如其來的火焰慫恿和推動著,從腳底一直旋到腦門,我想我的頭發都該豎起來了,然后那些火焰再旋至口腔:好吧,你也不想要我了吧,這個該死的世界,統統該死,你們都要拋棄我。
這句聲嘶力竭的喊叫,把老威嚇到了,他嘴里有沒嚼完的牛肉,薄薄的唇陷在臉頰里滑稽地半張著,他像看著一個怪物一樣看著我。
瑞安大媽緊張地顫動了一下胸前那兩個碩大的水袋子。我似乎聽到水袋晃動的聲音。
空氣凝固了,對面酒吧的女孩好像也聽到了我的喊叫聲,站在門口盯著我看。
孩子,你怎么了?片刻之后,瑞安大媽靠近我,她身上仍然有牛肉烤餅的味道,稍微平復了一下心情,在他們充滿疑慮和關切的注視下,我開始了痛苦且艱難的回憶和訴說。
你們以為我真的沉默寡言或者對人懷有敵意?以為我不想找個美麗的姑娘相愛?其實不是這樣的。
對面那個女孩叫溫亞,她那么俏麗迷人啊。她的名字我早就知道了。我一直悄悄地暗中觀察她,她的作息以及愛穿什么顏色的衣服我都知道,呵,她愛晚睡,有人了就招呼一下,沒人時就聽著循環多次的薩克斯樂曲,靜靜地靠在吧臺看書。
就在去年的秋天,一個深夜,我睡不著坐在店門旁邊的石凳上,不由自主地看往溫亞酒吧的方向,誰知,我的神啊,就在我看過去的那一刻,她仿佛和我有了感應一般,也在看我,她面前的書本就那么攤開,她沒有看上面的字,她在看我。我感覺全身的血液都靜止了,感覺愛情之神降臨了,門口那些茉莉和米蘭的味道不斷地侵入我的鼻孔,也熏染著俏麗的溫亞,她的肉體也指定有這清澈的香味。我很想沖她打個招呼什么的,可是我那顆怯懦自卑的心又退縮了,我慢慢地把張開的嘴巴又閉上,舉起半截的手也縮了回去。即使這樣,她還用那雙水潤的大眼睛對我眨動了兩下。
我幾乎每天都朝著酒吧看去,我的目光追尋著她的身影,她應該知道我在看她,也一次次地看向我,我們就這么四目相望,用目光探尋,交流愛意安撫彼此,我深深地愛上了她。她應該也是愛我的,她總會看著我輕輕地挑起嘴角,那些笑容明亮而甜美,她在鼓勵我。
這樣過了大概有兩個月,我發現她好像不再對我笑了,我明明沖著她將笑容展開了好一會兒。而她的目光卻帶著幽怨和失望移開。是的,一定是失望。她對我失望極了。她等不到我主動過去表白,我想是這樣,不然,后來的日子我再看她時,她總是躲開我,或者假裝看不見。我恨自己的怯懦。我在睡不著的夜晚,狠命地想她,想抱住她柔弱而纖細的身子,親吻她,我還想睡了她,讓她為我生個兒子,永遠在我身邊,那多幸福。
那些個漫長的夜晚,除了那可惡的夢魘令我無法入睡,再就是溫亞,他們一起纏上了我。我不止一次地流下了眼淚,為自己可憐的身世,以及溫亞,我無望的愛情。
可憐的小威,老威閉上了眼睛悶聲說,又睜開湊近了看我,好像要再看清我一些。瑞安大媽的眼睛蓄滿了淚水,不住地撩起淡紫色裙衫的袖口,來擦拭那些涌出來的淚滴。
你為什么不能大膽一些,走過去呢?老威不解,你到底在顧慮什么?
我一直怕被人拋棄,所以不敢嘗試。我卑微地活著,行尸走肉一般,甚至找不到活著的意義。我用力喊出這句矛盾交織的話語。
然后我似乎要脫開從前沉重的枷鎖,飽含著悲壯和心酸,繼續說下去。
五
那個悲慘的冬天,天色晦暗,我父母所在的礦山塌陷,母親當場身亡,而作為礦山頭目的父親也不知去向。沒有人告訴我他去了哪里,他丟下我,消失了。
五歲的我被鎮上孤苦無依的姨媽收養。姨媽的一條左腿有問題,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但一點兒都不影響她愛我。她開了一個點心鋪子,沒有人的時候,就將我摟在懷里,給我講故事,給我做好吃的飯菜。然而好景不長,在我五歲的時候,一個開著一輛破舊越野車、長滿絡腮胡的家伙闖進了姨媽家,要帶姨媽一起走。
帶上小威,我保證他很聽話。我聽見姨媽苦苦地哀求:他是我姐姐唯一的孩子。
他不還有爸爸呢,讓他爸爸帶他。絡腮胡不滿地說,我可不想帶個累贅,多一口人吃飯。
姨媽小聲地啜泣,不再說話。
我好不容易出來,一出來就找你,絡腮胡振振有詞地說,我還不是為了你才坐牢?你想想清楚。
那個黝黑的夜里,一路顛簸,我在姨媽懷里睡著了。等到醒來的時候,我已經被帶進礦區幾百里之外的一所兒童福利院。
姨媽呢?我問一個身材矮胖、頭發全白,剪著短發的老婦人。
你姨媽?她搖頭,誰是?她皺起眉頭,你叫什么名字?我們只看到你躺在福利院的大門邊睡著了,沒有別人。
我是小威,我姨媽不要我了。我傷心地哭了起來,姨媽去哪里了?我怎么在這里?
我恐懼而又傷心地意識到,姨媽不要我了。她把我丟在福利院的門口,和絡腮胡一起走了,他們離我而去。
不要哭,孩子,老婦人說著,將我的淚水擦掉,張開厚厚的唇,露出幾顆參差不齊的牙齒,聲音清脆:我是這里的院長,跟我來。
于是我成為那里的一員。
福利院有兩棟兩層高的紅色的樓房,面對面而立,樓頂有幾根鐵絲,上面懸掛著花花綠綠的被單和衣物。院子里有四季常綠的喬木和一個偌大的草坪,草坪上還開著些星星一樣的淡藍色和白色的小花。有一群和我一樣年紀大小的孩子,他們看起來都挺快樂,一起上課,一起做游戲,還拿玩具給我玩。院長總脆生生地叫我的名字:小威,和大家一起玩啊。
開心些,威。她伸出手揉揉我毛茸茸的腦袋,你像棵小樹一樣,很快就長大了。
可我總一個人傷心地呆坐在角落。
流著鼻涕、鼻頭紅紅的小女孩跟在我身后,拿她的毛毛熊給我,我都狠狠地甩開。
那些孩子見狀,都開始疏遠我,他們不再理我,見到我走過來,像躲避怪獸一樣,飛快地跑掉。我變得更加孤僻和沉默。
我沒辦法開心,我一直在思索著我的爸爸去了哪里,為什么丟下我不管,姨媽為什么也丟下我。太多的疑問,讓我在吃飯時總放慢速度,那些水煮土豆也太難以下咽,以至于我總會偷偷地吐掉它們。
威,院長壓低了嗓門,晃動著滿頭白發的腦袋,嘴唇因為說出的話語嚴肅,而皺起了更多的紋路:不可以這樣,浪費食物是不對的。
我不得不伸長了脖子,費力地咽下剩余的土豆。
且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總做著一個相同的夢,我被一個看不清面目的人反復地丟在又長又黑的隧道,而我一個人在隧道里奔跑,大哭。我是在無數個夜里哭醒的。
直到有一天,一對慈眉善目的夫婦站在我面前。威,院長滿面笑容地拉著我,你的好日子來了,以后他們就是你的爸爸媽媽。
就他了,女的輕聲對男的說,這孩子雖然臉色有些蒼白,但長得好看。
嗯,不錯。男的湊近了我,我聞到他身上有淡淡的煙草味。那年我十歲。我以兒童特有的清澈目光,打量著我所謂的父母,站在我面前的男人中等身材,細目薄唇,下巴寬大而肥厚,但看起來很溫和的樣子,女人白皙清秀,滿頭烏發,顯得柔美極了。我努力地將嘴角揚起來,露出一個討好的微笑。我甚至還主動跑上前,和院長擁抱告別。
聽爸爸媽媽的話,威。院長嘴唇哆嗦著,不舍地伸手摸了摸我的臉。
我被他們帶出福利院的大門時,正值夏天,新家院子里粉色的薔薇花濃烈地開著,一只正蹲在窗沿的胖貓,驚訝地看著我弓了弓背。
我沖胖貓也微笑了一下,表示友好。我努力想讓自己看起來活潑一些。因為我知道,我的孤僻在福利院就不招人待見,而我多么渴望有自己的父母在身邊。
養父母對我還不錯,至少把我送進一所不錯的貴族學校,并且還保留了我的名字威,養父姓林,我的新名字叫林威。在那里,我受到了良好的教育,衣食無憂,也能和同學們打成一片了。
班里一個叫做成森的男孩跟我特別要好。他是班長。
我進班里的第一天,老師點名,他就扭過頭沖我友好地眨眼睛。我當然也沖他報以友好的微笑。友誼是個奇妙的東西,也許就是四目相對時所產生的化學反應,讓彼此一下子就拉近,并得以心靈契合。
我們自然而然地形影不離。成森虎頭虎腦憨態可掬,在班里也頗得同學們的青睞,他跟人處處表現出熱情的樣子,說話的語速很快,好像表達什么都游刃有余,讓我很是羨慕。
成森一到課間就找到我,拉著我在校園里到處跑,介紹校園的每一處。他對這里的環境熟悉得很,閉著眼睛都知道是哪里,成森總會變戲法似的從口袋里摸出一袋牛肉干,打開后,并四下張望了一下,快點吃,別讓老師或者其他同學發現了。
為什么對我這么好?我不解地問他。
你是林威,我是成森。他調皮地晃著腦袋說,森林啊。
我為這份純粹的友誼開心和激動著,變得開朗了許多,跟老師和其他同學之間的互動也多了起來。但隨著我的成績越來越好,我發現成森對我有些疏遠,并變得沉默起來。我每次想叫住他,他總是低著腦袋匆匆離去。直到老師在期末考試后,點名批評了他,又表揚我,就在那一次,成森徹底不理我了。任憑我怎樣跟他說話,怎樣跟在他身后,他都不理我。
我失去了這份友誼。
這還不算,上高二的那一年,夏天的一個周末,陽光炙熱地灑在院子里,葡萄架上的葡萄沉甸甸地懸掛著,薔薇花爛漫地到處綻放攀爬,胖貓躲在陰涼下面,瞪著眼睛看著斑駁的光影,這一切看起來風平浪靜。我那面容慈祥的養父微笑著跟我談話:好好下些功夫,考上一所好學校,以后成為有用之才。
他抬起寬大而肥厚的下巴,細細的眼睛炯炯有神地看著我,似乎對我的學習比較滿意。是的,我沒有令他失望,我的成績出奇的好,在那一堆日夜勤奮的學生里面,我總能輕而易舉地名列前茅。
來,吃東西啦,身體養得壯壯的,威。溫柔可親的養母給我做八分熟、撒著薄荷末的牛排,還端給我熱氣騰騰的乳鴿湯。我拿著刀叉細細地品味著牛肉,喝著鮮美的湯汁,我的養母就站在旁邊微笑著看著我吃完。
但下一刻,在我吃完美食,拿餐布擦拭著油乎乎的嘴巴,打著飽嗝的時候,事情發生了急劇的反轉。我的養父母輕描淡寫地告訴我,他們要移民出國了,這看起來毫無征兆。我愣住了,詫異地看著養父將房子的一大串鑰匙,交到了一個滿臉堆笑的老頭手里。他們賣了房子,留給我一筆錢,擁抱了我后,我們分別了。
威,你大了,今后的路要自己走,養父說著,拖起笨重的行李箱。養母的表情悲戚,烏黑的頭發將皮膚襯托得格外白皙,她那小而精致的臉龐,輕微又不自然地抽動了幾下,停頓了片刻,沒有再說話。之后他們匆匆地上了一輛前來接送的黑色轎車,在我張大了嘴巴,還來不及反應的時候,一溜煙地離去了。
我木然地站在家門口,不,已經不是我的家了,我欲哭無淚,渾身無力。雖然,那刻的陽光一再提示我,正值夏日,正值午后。這冰火兩重天的感覺太不好了。我簡單梳理了一下這幾年的生活,我和他們聚少散多,大部分是寄宿在學校,好像我對于養父母來講只是短暫的過客,只是用來暫時排遣一下他們的孤獨和無趣。我這樣猜測。充其量我只是他們一段時間內的調和劑,給他們做父母的機會和體驗,也只是養父母人生游戲的一部分,到了該分開的時候,曲終人散,游戲結束。
那只胖貓也似乎明白了什么,瞪大了眼睛站在那里看我,它能體會我排山倒海般的絕望嗎?
我無限傷感地承認這一事實:我再次被拋棄。
我為什么總被拋棄,為什么這么倒霉,連我的親生父親都不要我。
我的聲音有些嘶啞起來,這段長長的敘述,令我疲倦。我傾斜著背,靠在石凳旁的木質門框,茫然地看著面前的兩位,夜像一張無邊的網撒了過來,門前的燈光下,老威像是沉浸在某種意境之中,看不出悲喜,閉著眼睛不說話。而瑞安大媽則抱緊雙臂,睜圓了眼睛看我,臉頰上帶著點點淚痕。
六
后來,我深深地吸了口氣,繼續說下去。 老威和瑞安大媽都似乎屏住了呼吸,想聽到事態是否發生了令他們滿意的變化。
也許情緒受到了影響,本來性格好轉的我,在相當長的一段時期,又變得寡言,整日郁郁寡歡。我不再理會同學們的熱情包圍,經常一個人坐在教室后面發呆。結果不出意料,因為外語一直不錯,但其他科目相對平庸,所以高考只考上了一所普通大學的外語系。與曾經夢想的名牌大學失之交臂。
但事實上,我所謂的失落并沒有持續多久,我在那里度過了幾年輕松愜意的生活。那個年齡的我,正是荷爾蒙旺盛的時刻,彼時的我英俊瀟灑,瘦瘦高高的,籃球打得一級棒,自然很受女孩們的青睞。而我發現,那所學校漂亮的女孩特別多,風情萬種,簡直讓人眼花繚亂。而我不知何時學會了紳士風度和花言巧語,更令女孩們趨之若鶩。
我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現象,只要我在哪里,女孩們就像約定好了似的都聚在那里。
那些花花綠綠的衣裙,像開在春天的花朵,嫵媚而動人。譬如,我在球場的時候,她們就很默契地在球場邊圍成一圈,在我嫻熟而優美地投進籃筐的剎那,往往會引起一陣嘹亮而開心的喝彩。
林威,好棒!
加油!林威!
我的天,她們一個個振臂高呼扭動著腰肢,那表情極其興奮,好像被我溫柔而狂熱地觸摸了一般。
我熱愛那些漂亮得像花朵一樣的女孩。我經常跟她們出去約會。去任何一個可能去的地方。當然,去最多的地方,是學校后面的上島咖啡廳。
我每天約會之前,都細致地打扮自己。穿上筆挺的西裝,在頭發上噴發膠,梳理出滿意的造型。然后在咖啡廳迷離的燈光下,和女孩們說著情話。我為她們擺好椅子,椅子和桌子的距離把握得恰到好處,使得她們柔軟的身體恰到好處地和桌子保持著距離,也讓我更好地和她們的視線保持在近且絕妙的距離,隔空觸碰,電光石火,深情款款。我親自為她們鋪好餐布,并將女孩們脫掉的外套殷勤而貼心地掛在身后的衣架上。我像一個受過專業訓練過的侍者那樣,動作嫻熟地做著一切,像一個情場老手那樣和她們周旋。
你想喝點什么?
隨便吧。
怎么能隨便呢,像你這么可人的女孩,我可是認真的。
吃點什么?
隨便吧。
更不能隨便啦,女孩們都比較注意保持身材,不希望變胖,那就來點高蛋白低脂肪的牛排或者雞排?
再來點餐后水果,讓你更加動人。
大學四年,我和不同的女孩周旋,卻不會走得太近。但真正戀愛的只談了一個。
說說我的初戀也是正牌女友未未吧,我伸展了一下僵硬的雙腿,換了一下姿勢,看著老威和瑞安大媽聚精會神的表情道。
未未是我的同班同學。我知道每一場籃球賽她都會到場,未未高挑豐滿的身材吸引著我,她在人群中最為搶眼,總穿著紅色的緊身衣和黑色的彈力褲,在喧嘩的啦啦隊里,跳得最高,聲音最響亮,時不時夾雜著流利且我能夠聽懂的外語。好吧,她成功地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下場休息時,特意繞開一大堆人,走到她身邊。
嗨!我盡量放低了音量,但能保證這聲音只有她一個聽得到。她心領神會而又激動萬分,看了我一眼。迅速地從口袋里掏出一張便箋紙,上面有一些漂亮的鋼筆字。
你寫的?
是的。她同樣壓低了嗓門,烏黑的大眼睛灼灼地望向我。
我看著她嬌俏的面孔,微微張開的紅潤飽滿的唇,看著便箋紙上那些火辣的寫得像詩一般優美的語言,禁不住心潮澎湃。我承認我心動了,那樣的年紀,那樣精力十足的年紀,對鮮嫩美好的女孩根本毫無抵抗力。
我抿一下嘴角,給她遞了個眼色,她便心領神會,跟在我身后,悄悄地溜出擁擠的球場。
我們走出了一段路,發現太陽已經完全落下去了,不知不覺走出古老的校園。一條不太大的河流在秋風的吹動下,正卷起一些落葉起伏著流過去。幾個行人匆匆地走過去,像是在追趕時間一般。
我也喜歡打球。她說,只不過以前兩條腿的膝蓋半月板都嚴重損傷,后面就慢慢地放棄了。
我的左側大腿也在曾經比賽時骨裂過,用鋼板固定了半年,痊愈之后,接著打。我說。
嘶——她扭過頭看了我一眼,嘴巴發出疼痛的聲音。你厲害。
她動輒笑容嫣然,好像知道自己笑起來很迷人。除了容貌之外,她還有溫順嫻靜的氣質,總在我開始表達的時候,安靜地注視著我,似乎要把我說過的每一個字都咀嚼一遍。她說話時有著咬字模糊的南方口音,她習慣性地嘬起濕潤的唇,將耷在腦門偏向右側的劉海吹得飛起來,扎在腦后又粗又長的馬尾辮搭在胸前微微地晃蕩著。這一切都顯得她那么可愛,那么嫵媚動人。
你不是本地人?
南方人。
南方人有這么高,這么美的?
哪里都有啊。未未抿了抿嘴,將劉海吹起來:我有幸福優渥的家境,有愛我的爸爸媽媽。
不錯啊,幸福。我吸了一口氣,腦海里呈現出未未家幸福的畫面來。
她停下腳步,歪著腦袋,又吹了一下劉海,看著我的臉。你的家鄉在哪?你的家人?我很想知道呢。
事實證明,當一個人對你的身世發生了興趣,那他一定是關心你或者愛你的人。
我沒有掩飾自己的過往,將自己的身世和經歷輕描淡寫地描述了一遍。
對于一個一直以來嚴重缺乏愛、極其孤獨的人來講,將不堪的往事重提,意味著將本就沒有完全愈合的傷疤再次打開,呈現出血肉模糊的殘酷面目。
哎。未未心疼地低哼了一聲,緊緊地握住我的手:可憐的威。
一股電流涌了上來,畢竟第一次和女孩這么親近,我緊張而欣喜,我發現自己真的愛上了未未,這與喜歡其他漂亮的女孩們不同,不需要太多理由,就這么快而真切。
老威和瑞安大媽聽到這里,相互對視了一下,又以探尋的目光看著我。是的,我還在繼續。
七
接下來的日子,我和未未把那座城市所有的景點都看了個遍。學校旁邊的上島咖啡廳,更是印滿了我和她的足跡。除了上課,我們大部分的業余時間都泡在一起。那些瘋狂追逐我腳步的女生們,一個個都像泄了氣的皮球,每次在我比賽的時候,她們一看到未未跳起來歡呼的樣子,都默契地閉上了嘴巴。整個籃球場上,除了未未的聲音,再就是我方隊友的吶喊聲,其他女生都安靜地坐在那里。
與所有相愛的戀人一樣,我和未未之間愛得如火如荼,但也會有爭吵。每一次都是因為有別的男生獻殷勤,引起我強烈的不滿和危機感。看到未未一臉享受的樣子,我忍不住會憤怒。
天吶!林威。未未看著我因生氣而扭曲的面孔,夸張地驚呼:你還真的生氣,我愛的可是你。她毫不介意地吹了吹腦門的劉海,揚起嘴角笑起來。
在我們大學期間的第一個假期即將到來時,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未未來到我的宿舍門外,輕聲地叫我的名字,同宿舍的小黑沖我壞笑著眨眼睛,隨后走了出去。我知道他什么意思,這個長著一副黝黑老成面孔、一肚子壞水的家伙,不止一次地提議我拿下未未。
對于這樣的事情,我不是沒有考慮,但我內心還是膽怯和自卑,驕傲和自尊,讓我一次次地,在花朵一樣的未未面前,除了吻她的柔軟的唇,吻她烏亮水汪汪的大眼睛,什么都不敢做。
門外臉頰紅撲撲的未未一臉嬌羞,她烏亮的眼睛情意綿綿地看著我。
沒想到我宿舍另外三個同伴都提前走了,未未拉著我的手說,我繞開正在打盹的宿管阿姨,過來找你。
未未的臉更加通紅,像熟透了的蘋果,她靠近我時,一股香甜的味道撲面而來,我禁不住心神蕩漾起來,忘乎所以地伸手抱住了她。那天晚上,兩具滾燙而年輕的身體很快便燃燒起來。我們發生了年輕情侶們都會發生的事情。
我們是一體的了,她說。我是你的了。
你再也不會離開我了,我有些踏實地撫摸著她濕潤光滑的后背說。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下來,月亮從樹梢透出半邊臉,饒有興趣地注視著疊纏在一起的我們。有人在彈著吉他,唱著一首古老的歌謠。那一刻,我以為我們永遠不會分開。愛情是神圣的,是地久天長的。但事情往往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
雖然我們此后的日子如膠似漆,每一天都那么美妙,這看似平靜無瀾的幸福下面,也暗藏著激流或者暗涌。我還是看不慣未未和別的男生曖昧,實際上曖昧不斷是我們感情中的暗傷,我不明白為什么她總是改不了,而我也時常在心里安慰自己,反正未未都是我的人了,還怕煮熟的鴨子飛了不成?
可是,就在臨近畢業之際,一次我眼睜睜地看著在校園內的大花池旁邊,一個看起來相貌普通卻口才一流的男生,將并排走路的未未逗得開懷大笑,她笑得花枝亂顫的樣子,讓我很是惱火。我狠狠地扔掉手里的籃球,籃球火力十足地彈起來老高,被另外一邊的球友接住,他不解地看著我。我仰起頭向他們走去,并向未未提出分手,她難過地哭泣著挽留,但絲毫不起作用。
天知道我是怎么做出這個決定的,反正我就那么利索、不拖泥帶水地,將我和未未之間相愛兩年多的關系終止了。我不允許我愛的人有一絲一毫的背叛,哪怕是假象也不行。
后來,畢業后的未未嫁給了一個很有錢的經商者。
分手帶來的痛感到了極致,大約便是快感。我很享受這種自己掌控的訣別。
自我五歲被生父拋棄,后面就一直連續被別人拋棄,終于,我要開始嘗試這種黑暗的做法了:拋棄距離我最近的人,讓他們也嘗嘗被拋棄的滋味。
這變態且齷齪的想法,大約也只有我了。
老威和瑞安大媽聽得面面相覷。
我的天啊,老威說,你現在講述的是你以前寫過的小說,是那里面的內容,我之前看過一本雜志,上面這些情節大部分都有的。我就是根據這個小說和多方打聽才確認并找到你。
你的小說一直是寫實嗎?你要收回這該死的拋棄一說。
老威又開始夸夸其談地批駁我。
當然,我補充了一句,我的小說基本是寫實,大部分是自己的經歷。我那段讓人無法忍受的經歷,怎么可能寫出幸福的花朵來?
據我所知,無論寫什么,無論你的經歷多么悲慘,你也要給人以希望的結局,讓讀者感覺到光亮,不能一團黑,太悲和太低沉了其實并不好,放下過去的執念,不要糾纏,你得用心感受一下,這個世界還有很多美好的東西。再說,現在也不流行傷痕文學了。
那是你自己想當然吧,我不自覺地反駁他。這個老家伙總是自以為是。
是的是的,還有很多美好的事情等你體驗呢,不要那么悲觀。瑞安大媽附和著老威。并用她那雙胖手輕輕地捏了我一下。
我看著漸漸升起的月亮,看著面前的他們,忽然迷蒙起來,覺得一切都好像在夢中,那么不真實。
以后再也沒有人拋棄你,老威猛地喝下最后一滴酒,用發紅的眼睛盯著我說。便搖搖晃晃地進了側門,踩著重重的步伐上樓睡覺去了。
瑞安大媽也打著呵欠站起來要走,還不忘彎下腰擁抱了我一下:睡吧,小威,好好睡一覺,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我若有所思地看著瑞安大媽回到對面關上門,熄滅了燈,又將目光投向一邊緊挨著的酒吧,溫亞的門窗已經關閉,但臥室還亮著燈,她還在看書?是不是已經忘了我?
我舔了舔嘴唇,慢吞吞地進門,將有些涼意的風關在門外。
這個夜晚,我出奇地睡得踏實,一夜無夢。
八
天氣越來冷了,瑪吉鎮好像提前步入了冬天,但實際上冬天已經到來。天空整天灰蒙蒙的,那些開花的樹木已經開不出花了吧,它們也冷得縮成一團,老威一大早又開著他的敞篷車出遠門進貨了。我聽到他發動車的聲音,但他又跳下車走到我的窗子下面喊了一聲:記得吃飯啊,小威。不要太懶惰了,一天三頓飯按時吃。
我閉著眼睛應了一聲。腦海里盤算著他離開的這幾天里,我如何打發時間。在瑪吉商店的這些日子里,除了幫老威整理貨品和清理柜臺的灰塵,其實我沒干些什么,每天記錄下一些觀察到的和聽到的等等,差不多也有幾萬字了。我一直將筆記本放在柜臺旁的抽屜里,并買了新鎖,鎖起來。老威挺好奇我都記些什么東西,他曾裝作漫不經心地湊過來看,被我毫不客氣地拒絕了。
吃飯這件事對我來講,好像可有可無吧。我很奇怪,我的胃大部分時間都不知道餓,所以我就那么讓它閑置著,不給食物。所以我越來越瘦是有道理的。老威在家的時候,他會熬粥或者燜咸米飯給我吃,雖然這些食物的味道差強人意,但我還會在老威緊密的注視下,吃完每一頓飯,他嫌我太瘦了。
老威從不邀請我進他居住的房間,雖然我和他面對面地住著,但他從沒有讓我進去的意思,偶爾站在門口跟我說一兩句話,僅僅如此而已。我能瞟見里面淺黃色的地板,以及靠窗一個頂著天花板帶穿衣鏡的柜子。那扇門內有什么秘密嗎?我不得而知,因為老威總是在外面上鎖,除非他在屋內。這同樣勾起我巨大的好奇心。
早上起床后,我邊扣上衣的扣子,邊站在老威落了鎖的門口,望著那把老式生了銹的鎖。但很快我的心跳就因突如其來的發現而興奮加速,我發現那上面的鐵鎖,看起來裝模作樣地掛著,其實并沒有真正的落位,那就意味著這道門可以打開。
我屏住呼吸,有種做賊的感覺,將鎖去掉,將門打開。
屋內寬敞,有些陳舊陰暗,我拉開窗口厚厚的窗簾,房間一下子明亮起來,初升的太陽光透過玻璃灑在柜子和地板上。一個不大的書架在床尾默不作聲地立著,上面擺放著一些厚厚的書本,小說、雜文以及其他文本。那些書各具特色,互不相容,大部分具有老威那個年代感的影子。另外還有一摞我發表過文章的雜志,這令我詫異,我有些詫異這個看起來世故、吝嗇且嗜酒的干癟老頭居然還有這么多書,還收藏了我這么些文章。房間里充斥著干燥的淡淡木制家具的味道,還有那個窄窄的床上老威被褥的味道。我翻著一本書的同時,一張黑白照片從里面滑落到地板,我彎下腰將它撿了起來。
可能時間久了或者受潮的緣故,照片中坐著的男女面目模糊,但我一眼認出坐在他們中間的是我,那是我剛滿五歲時父母帶我去城里的照相館照的,我穿著一件棕色的繡著小鴨的平絨上衣。記得剛取完相片回來,我那漂亮的母親還將它鑲嵌在一個小玻璃鏡框里,擺放在房間顯眼的位置。她幾乎天天都用潔凈的布擦拭它。
看著這張突然冒出來的照片,我的眼淚奪眶而出。
媽媽。我喃喃地叫,眼淚大顆大顆地涌出來。我想起小時候每天晚上都被母親摟在懷里,聽她溫柔的聲音給我講故事,講了一個又一個,我聽得津津有味,父親卻屢次催促我睡覺,說母親明天還要上班,不要耽誤了休息。我想起了父親的大致輪廓,但也許是我的大腦有意無意地屏蔽他,排斥他,以至于徹底忘記了他五官的樣子,這讓人難以置信。我能想起母親的容貌,卻實在想不起父親長什么樣。
他們的照片被老威收藏在這里,怎么沒有聽老威提起過?但可能也并不奇怪,那是他哥哥的遺物罷了,收藏哥哥的遺物多正常。又頓了一會兒,突然發現自己很無趣,于是走到窗前,準備拉上窗簾下樓,卻看到瑞安大媽剛打開門,并朝這邊的窗子看過來。我的心臟再度猛烈地跳動,真怕被她看到,她要是告訴老威可不妙。想到這里,我迅速地拉上窗簾下樓。
白天是平淡的一天,整個瑪吉鎮靜悄悄的,我坐在柜臺的一角,翻看著自己的筆記,看到有些精彩的部分,不禁暗自高興,并佩服自己長期的堅持,這么多年來,大約唯一能讓我樂此不疲并一直愛上的也只有文字了,我喜歡它們,它們按照我的情緒排列,帶給我無限的希望和可能,也是唯一不會丟棄我的,只要我愿意,它們一直都在。這也許是我茫然而虛妄的人生中最閃光的部分了吧。
瑞安大媽的大嗓門打破了我專注,小威哎,她喊道,且晃動著胸前那對碩大的奶子走了過來。很奇怪,看到瑞安大媽,我居然有了親切的感覺,這種感覺什么時候開始的,我不得而知。在瑪吉鎮這么久了,對鎮上的每個人都已經熟悉,但熟悉歸熟悉,我那顆冷漠的心對誰都不會親近的,包括叔父老威,感覺有一定隔膜。對瑞安大媽卻感覺不同,我來不及再思索為什么這樣,瑞安大媽就已經端著兩個牛肉烤餅走到我面前。
我喝過粥了,我走到門外說,叔父早上煮的蝦皮粥有點多,喝了三頓到晚上才喝完。
老威就怕你吃飯湊合,果然啊。她說著坐在石凳上,放在小方桌上的烤餅散發著誘人的香味。她遞給我兩個烤餅,我毫不客氣地將兩個烤餅全部吃光。沒錯,我的胃口正在不可思議地變好,知道餓了。
正在亮起燈光的瑪吉鎮空氣清冷,有些塵土混著莊稼的味道,應該是麥苗淡淡的甜味隨著風裹了過來。白天我看到那些菜地已經被大片的麥苗所占據,麥苗地邊又種些肥嫩的大蔥和香菜之類的。
溫亞的酒吧響起悠揚纏綿的薩克斯樂曲,是《歸家》。瑞安大媽看著我,胖胖的手指有節奏地敲著桌子,臉上浮起來的笑容告訴我,她要打開話匣子和我聊聊。
我進屋倒了兩杯熱水,遞給她。瑞安大媽端起水杯抿了一口水,緩緩地說:小威,你好像對你的叔父不怎么喜歡呢。
我看著她沒有說話,將目光投向了酒吧的方向。酒吧的門虛掩著,晚上的風有些大了,溫亞穿著厚厚的白色毛衣,坐在吧臺邊發呆,像只可愛的白熊。我示意瑞安大媽進店內,然后端起水杯走了進去。
感覺空氣溫暖了許多,我帶著自嘲的微笑說,我自己都討厭自己,怎么可能喜歡別人?
他不是別人。瑞安大媽的臉有些漲紅,細碎整潔的牙齒輕輕咬了咬豐潤的嘴唇,吸了口氣道,他是你的叔父,你唯一的親人。
嗤——我冷笑了一聲。
我不妨告訴你一些事情。其實每個人都活得不容易,也許都會經歷一些苦痛,但不能因此就心灰意冷,怨恨一切,開心過好每一天才是。她的情緒有些激動,兩只手交叉著來回握動。
十年前的某一天,你的叔父來到了瑪吉鎮,他以一個有些錢財的外地人身份,在這里盤下瑪吉商店和兩層樓房,自此長住下來。沒有人知道他以前的經歷,只知道他從遙遠的西部過來,做生意很在行,總能賺得盆滿缽滿的,你可能還不夠了解他,他實際上心地善良極了。他幫了我不少。他過來的第三年,我家的房屋著火了,是電線老舊引起的失火。
瑞安大媽的眼睛閃過一絲痛楚和驚懼,好像又看到了那可怕的一幕。
我家以前是開飯店的,生意也不錯,方圓幾十里的人們,有個什么紅白喜事都過來,我男人做菜特別好吃,所以自然就顧客盈門。記得那是個冬天的晚上,忙碌了一天的我們,以及上大學放寒假在家的女兒,都很快沉沉地睡去。女兒睡在二樓的東側,我和她爸爸睡在西側,半夜突然聽到噼噼啪啪著火的聲音,緊接著煤氣罐爆炸,我們都嚇懵了,木質的樓房很快火光沖天,聽到女兒大聲哭喊,我男人跑去找女兒,我這邊已經無法走動,周圍都是火,我站在窗邊往外看,樓下鎮子上的人都提了水往房子上澆,但根本無濟于事。你的叔父老威在窗下放一個墊子,叫我往下跳。我顧不上那么多,踩著滾燙的窗子跳下去。
瑞安大媽低著頭看自己的那雙腳,好像那些灼燒的疼痛又蔓延了過來。
可是,我的男人和唯一的女兒卻在大火中喪生了。她說著,淚水順著臉頰滾落到嘴邊上。
那段時間我過得生不如死,整個人都仿佛沒有了靈魂。你的叔父收留了我一段時間,他還拿出錢重新又給我蓋了現在的房子。
你看,她伸出手指向對面,下面是店鋪,上面是住房。跟原來的構造一模一樣。你叔父還又給了我一筆錢資助我做個小本生意,我不會做其他的,就做個自己拿手的牛肉烤餅,這樣也能糊口,日子也能過。
老威也愛看書呢,他雖然沒事的時候愛喝兩口,但他挺喜歡讀書的,那段時間為了安慰我,調劑我的情緒,總給我讀一些勵志的故事,和一些有趣的文章,慢慢地,我終于從灰暗的日子里走了出來,并且我還喜歡上了他。
燈光下,瑞安大媽光潔的臉如同少女一般浮上兩片紅暈。
你看,我現在不活得挺好嗎?你還有什么過不去的呢,你經歷的那些都已經過去了,忘掉吧。
活著過好每一天,不需要那么多意義。她接著又總結了一句。
聽了瑞安大媽講述的這些,我一方面為自己的頹廢想法慚愧了一會兒,另一方面讓我對老威有了新的認識。有一點可以確定,單身的老威幫助她固然有本身善良的成分,但不可能忽視瑞安大媽有風韻猶存的姿色。我個人認為。
九
差不多過了一個禮拜,老威開著敞篷車滿載而歸。他滿臉疲憊的樣子,跟以往的精神模樣大相徑庭。本來就瘦小的身材因為彎腰縮背而顯得更加猥瑣。老威坐在商店門口的石凳上看著我卸貨,他大口地喘氣,臉色很不好,還不時地咳嗽兩聲。
小威,你沒吃飯嗎?他聲音沙啞,搬個貨物慢慢吞吞的。
就那么小一箱甜點,費得著你臉都憋紅了?
其實我動作并不慢,只是老威不知怎么回事,這次回來特別急躁和不耐煩。也許他真的累壞了。按照他以前給我描繪的,翻山越嶺長途跋涉去進貨,真的要跑那么遠的地方進貨?我不得而知。也不想知道,反正老威總愛故作神秘。
天空暗下來,鉛灰色的云塊低垂,起了很大的風,空氣越來越凜冽。我加快了動作,眼看一場大雪就要降臨。瑞安大媽也跑過來幫忙卸貨。老威坐著一動不動地看著,就在我們將貨物全部放在商店后面的倉庫時,老威身子一歪倒了下去。
我嚇了一跳,趕緊抱起他,瑞安大媽帶著哭腔喊:老威,老威,你怎么啦?你別嚇唬我們啊。
外面這么冷,我說著把老威放在背上。
趕緊回房間吧,叔叔也許累生病了。
哎呀,滾燙滾燙的,瑞安大媽摸了摸老威的額頭,依舊大著嗓門說,老威發燒了。
我因為瘦而力量太弱,步履艱難地背著老威上樓,有瑞安大媽在后面用手推著,也感覺非常沉重,等我搖搖晃晃地將老威放在他那張床上,已經是雙腿發軟了。
我找來體溫計給他量了體溫,足足四十度。而躺在那里的老威除了呼吸粗重,似乎沒有別的意識,他緊閉著雙眼,對于我和瑞安大媽的反復呼喚,沒有一點兒反應。
退燒藥,瑞安大媽說趕緊得吃退燒藥,我家里有,回去拿。她急匆匆地下樓出去。我在臉盆里倒了熱水,將洗臉毛巾在熱水里泡了泡,敷在老威額頭上。瑞安大媽拿了一粒布洛芬端著水杯準備給他喂了下去。但情況很不妙,老威連張嘴都困難,他的嘴巴是被瑞安大媽兩個胖胖的手指強行給掰開的,藥物好不容易才進嗓子里艱難地下去。我聽到老威微弱地呻吟了一聲,但隨后再叫他,他還是不能發音。
是感冒發燒了吧,怎么連話都說不了了?瑞安大媽皺著眉頭。
拉開窗簾,外面的大雪已經紛紛揚揚下著,地面也迅速變白鋪厚,夜的幕布正在拉開。
也許等會兒就退燒了,我喃喃地說,同時也在安慰著瑞安大媽,她看起來忐忑不安,那雙圓圓的眼睛一直含著深深的擔憂,不時地摸一下老威的額頭,再彎下身子將耳朵湊近老威的胸口,然后在房間里走來走去。
我望著床上的老威,他緊閉著眼睛的樣子使那張臉有點可怖,稀疏的頭發有點凌亂,燈光照射下的老威看起來更加衰老,也更加瘦小。我的心莫名地緊張起來,突然有些害怕他就這么閉著眼睛不再醒來。
我坐在他床邊的凳子上,看了他一會兒,頂不住襲來的困意,合上了眼皮將頭抵在墻上。依稀還能聽到瑞安大媽腳步走動的聲音。
不知睡了多久,我聽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小威,接著叫出我的小名。這聲音聽起來似曾熟悉,可惡!我是不是又在做那個夢了,我閉著眼睛仍然睡意未消,但清楚的一點是我已經很久沒有做這讓我失眠的夢了,有多久?大概就是我給老威和瑞安大媽講述了我之前的經歷之后,就沒再重復這個夢。說真的,我既有點厭倦又有點盼望它,我總好像在期待和回避什么,但我真的無法說清。
正在這時,又聽到一聲“威喂”。這是我的小名。
天啊!如此清晰,是有人在叫我的小名。我猛然一驚,睜開了眼睛。
老威大汗淋漓地半躺著,眼睛發亮地看著我,嘴角挑起。瑞安大媽正拿毛巾給他擦去不斷冒出來的汗水,如釋重負地說:謝天謝地,出了這么多汗,終于退燒了。
我看著老威,和他四目相對。他瘦小干癟的樣子,睡在那里一動不動,仿佛處于時間之外,我有些吃不準此刻是現實還是夢境,剎那間的迷離和恍惚,令我有些慌亂。
我很久沒有如此慌亂了。
叔叔,我說,你在叫我?
當然。他的眼睛和嘴巴都汪著甜蜜的笑意。
但是你怎么知道我這個名字?要知道“威喂”這個稱呼,除了我的父母,沒有人知道的。
我口干舌燥地咽了口唾沫,對我來講,一個比較可怕的謎底正在從深潭浮出水面。
因為我是你的父親啊。他說著得意地開懷大笑起來,看起來精神矍鑠的樣子,與剛才的奄奄一息大相徑庭。他花白的胡須顫動著,笑得整個身子都抖動起來:我隱瞞了這么久,是擔心你恨我,不肯相認。
我猜到了。我拼命地掩飾著自己呼嘯而來的恨意和怒火,故作平淡地說。我竭力保持著平靜的心緒,從遙遠的記憶開始又搜索一遍。
我從來就沒有叔叔。我說著,聲音變了調,雖然那時候我才五歲,我就知道父親沒有兄弟或者姐妹,只是我不愿意相信,我寧愿認為那個不負責任的父親早已經死了。
你可不要恨我啊,老威有些不安。
他絮絮叨叨地說當時出了事情之后,既難過又害怕,情非得已,決定丟下五歲的兒子外出逃亡。逃亡的那些年吃了不少苦頭,干過建筑工,跑過運輸,遇到劫匪搶錢反抗被打。后來還是被警局抓住關了幾年。出來后從頭干起,一邊掙錢做生意一邊到處打聽,到處尋找兒子。
現在,你終于在身邊了。
看著老威臉上帶著不可一世的幸福,說話依然那么自以為是,我更加來氣,更加鄙視。我覺得自己根本無法原諒他。
喔?我揚起眉毛冷笑,這是你拋棄我的理由?我可不這么認為。
我說這些年一再被拋棄,首先是作為父親的你丟棄我不管,后來我的道路坎坷極了,總一再被人拋棄。我的心受到重創,你無法體會我的心情。不是你找幾個理由就可以為自己開脫得了的。一直以來,我渾渾噩噩地生活,令我的孤獨感和對這世界的厭惡感如此強烈和可怕,可怕得我討厭自己,討厭一切。
我憤怒的火苗越躥越高,聲音越來越高,且我已經把這些年糟糕的經歷全部歸咎于老威。
對了,那個電話是你打的?我說。
他點頭。并扭過頭看著瑞安大媽:我讓她撥通了電話,但我沒有勇氣和你說……說話。
然后又帶著祈求和哀傷的腔調說,威喂,你不要……不要恨我好不好?
老威開始緊張,眼睛里的光也黯淡了下來,說話又結結巴巴起來。
他警惕地扶著床沿下來,看著我的行動。我要離開他,我進了自己的房間快速地收拾好東西,老威下床站在我旁邊,拉住我的胳膊,著急地叫:威喂,好孩子,別這樣啊。
哈,現在知道求我啦?當初呢。我的快感漫過來,沖他眉飛色舞但聲調殘忍。
我還有一筆豐厚的資金留給你呢,你……別走,在這里……好好寫你熱愛的文字。他結結巴巴的話語低聲下氣。
誰稀罕!我冷冷地回應他。
你是要老威的老命啊,瑞安大媽也阻攔。她可能一直沒睡,藍色棉衣下的臉色有點憔悴,盤在頭頂的辮子也有些毛糙。
我不想聽他們再說任何話。飛快地下樓,還不忘將抽屜里的筆記裝進背包,拉開門沖了出去。
外面的雪依然很大片地飄落著,地面厚墩墩的,我一腳深一腳淺地沿著麥田旁的路往前走,風呼呼地吹在臉上,像刀片劃在上面般疼痛,鼻子被寒流灌得有些呼吸不暢。我聽到老威和瑞安大媽在后面跟著叫我的聲音。
他摔倒在雪地上三次,每摔一次都“喲啊”一聲。見鬼,這些聲音居然刺激著我的耳膜和心臟,我能感知到心臟因這聲音而抽搐了幾下。聽到瑞安大媽說,你重感冒才退燒啊,老威,太虛弱了。
不能再丟掉威喂了,老威帶著哭腔,我要一直跟著他。
威喂啊,威喂。老威放開喉嚨大哭著喊我的名字,猛烈的風把他的聲音吹得斷斷續續,那斷斷續續的聲音像著了魔似的,一直纏著我的腳步,牽絆著我。
我不由得放慢了腳步。而老威令人厭倦地啰嗦個不停,感覺像唐僧念經一般,在沒完沒了地感化或者說服我。怎么可能呢?這么多年的怨恨,憑你這些不疼不癢的說辭就想一筆勾銷?我在心里低哼并冷笑了一聲。
威喂,你今天生日,30歲生日了。我出門進貨沒日沒夜地往家趕,就是為了給你過生日啊。老威哭訴的聲音傳了過來,你知道嗎,你每個生日我都記得,我離開后的那些年里,每年到你生日的時候,我都會買來蛋糕偷偷地到你媽媽的墳前,告訴她,兒子又大了一歲了,我一定要找到他。我找了許多條與你有關的線索,直到我被關進監獄那幾年線索中斷,但后來卻在無意中,翻看報刊亭的雜志,看到你文章里寫到自己的身世和經歷,在電視上看到你接受采訪的那段話,才確認找到了你。
威喂,煤礦事故是個意外,你的媽媽被砸死我也很難過,甚至都不想活下去了,但想到還有你,我不得不逃離那個地方,因為那時候似乎所有的人都想把我撕碎了喂狗,他們都認為是我害死了你的媽媽。其實真的不是,煤礦那個該死的調節風門莫名其妙地故障了,突然就引起瓦斯爆炸了。威喂,這些事情提起來我的心都在滴血啊。
老威像某種不知名的野獸一樣嗚咽中夾雜著話語,還使勁清了清嗓子。
你沒有了媽媽,但你不能再沒有我,為了這個,我也得逃開,活下去。
這么多年,你不在身邊的日子里,我內疚又痛苦,沒有哪一天不在煎熬中度過。
我沒有拋棄你,我一直都在找你。我進貨的地方其實是西部地區,你媽媽埋葬在那里,最近幾次我進貨的時候告訴她,我找到威喂了。我們再也不分開了。
威喂,你有在聽嗎?老威大聲地喊了一句,繼而刺骨的寒風讓他猛烈地咳了一陣。
我依然倔強著,不想理會,慢吞吞地往前走,此刻的茫茫白雪,正在掩埋一些苦痛和陰暗,刺骨的寒冷也讓人清醒了不少。我的眼前出現了老威在尋找我的路上的畫面,那些焦灼和悲戚,被人搶走東西挨打時的狼狽和凄慘,以及他見到我后熱切而幸福的表情,等等一些鏡頭,這一切如蜂擁而至的熱流,包圍了我,一股濕潤且強勁的感覺使我的心柔軟并疼痛了起來。
然而我發現,他的聲音仿佛在咳嗽之后戛然而止,世界如此安靜。連呼嘯的風都靜了下來。我清楚地聽到瑞安大媽驚慌地喊道:老威,你怎么啦?起來啊!
老威怎么了?我膽戰心驚地停下了腳步,并回過頭看。雖然在許多個仇恨疊加的日子里,我曾天真地認為生父老威死掉了,但現實和他交織糾纏過的點點滴滴,實則都已打上了烙印,我無法不正視他的存在。而被打動也許不是瞬間的事情,因為我才明白多么不希望他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爸爸,我失控地流著淚狂奔過去。
老威從雪地上慢慢地坐起來:我沒事啦,只是太累了。他小小的眼睛迫切而感激地看著我,并緊緊地抱住我。
回望瑪吉鎮,第一次發現,它看起來如此美麗,如同一個連在一起的白色城堡,蜿蜒起伏。
我發現我的怨恨不知何時已經消退,并改變了自己所有齷齪的想法:我要好好地和老威生活下去,不需要任何意義,我還要一一造訪瑪吉鎮上的每一戶人,同他們沒有目的地閑聊,來消磨漫長的時光,包括酒吧里的溫亞,我要勇敢地主動出擊,我對她的興趣不減絲毫。
我輕而易舉地想到了正在進行的那篇小說的結尾:世界是一座巨大未知的、其中可能包含著兇險的迷宮,需要我們有勇氣去探索,不到最后一刻,你永遠不知道謎底是什么。
而真相就是你正看到的。就這么神奇。
于是,我長吁了一口氣,露出了久違的笑容,和老威以及瑞安大媽一起,在仍然漫天飛舞的白雪中,走回瑪吉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