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
燭火中有一座清涼之城
盡管外面有灼熱的火焰
城中卻有一種樹蔭的涼意
每人都以肖像的形態出現,父親的,母親的
嬰兒線條柔弱
當他啼哭,火焰開始閃閃顫抖
當他在林中迷路,火焰繃直不動
當他成為另一個父親
一步步走向衰老,火焰冒出濃煙
你甚至能從火焰的形狀看到
一個深夜思索者的額頭刻度,一個
跋涉于流沙的行者胼胝的腳掌,一個
寫作半生,仍無法觸摸最終那一個詞語的
詩人,他指縫的冰雪鐐銬
也許是這些肖像形成了火焰,也許
正是火焰讓他們愈加黯淡
冬夜
每個冬天都有這樣的一個夜晚:月光
將世界照亮。地面的每根柴草都細韌、清晰
你走進曠野。看到一棵棵樹木燭一般站立
道路上行走的人們,都似曾相識。肩部
蒙著薄霜,臉龐有一種剪紙般的線條
你看到一個身影跌倒,掙扎,傷口裂開
卻無法將他攙起。你看到年輕的母親生產
在小徑的盡頭,荒草如銀,幾個女人靜默
圍著她的戰栗身體。這里面有一種語言
冰一般薄而透明,輕易就滲入每個人的
肺腑。而詞的尖刺在觸及皮膚時閃著光
幼年夢中出現的那匹馬,它一次次被宰殺
分割,現在它重新站起,鼻孔噴出白汽
四蹄在卵石上踏出煙塵。他看到那個微黑的
孩子,手握一束青草走向那散發微光的輪廓
晴朗
一場細雪帶來了晴朗的天氣
空氣中仿佛混入了無數玻璃的碎片
只有這時,你才看清了那座山的輪廓
煙靄散盡。石頭紋理陳舊,楊樹
收攏枝條。一只喜鵲跳躍著在巖間啄食
衰草金黃,像大地綻放的花朵
不出所料你的母親出現在一座石頭屋子前
懷揣著一件圣物,跨過凍結的河流
她一次次回到人間是為了什么
疾病一次次找到她,痛楚
水痕一般清晰。為了用顫抖的聲音
拼出那部黑封皮的詩集
雪粒重新揚起,如夏日蚊蚋蒙于頭頂
她走在山丘的身體如一根崩裂的柱石
馬
空氣中奔騰著細小的馬匹。锃亮的赤
或許是藍,白。但已經沒有馬場
連天的青草了。現在,它們啃噬云朵
因此抵達之地總是空曠無比
有的馬學會了以空氣為食,愈稀薄
愈有營養。在人跡罕至的山頂
時常有嘯鳴之音,震悚古老的巖石
它們早已失去了用途,不再用以
騎乘、戰爭、宰殺,第一次,它們
變得無比輕盈,失去了血肉,皮毛
以及緊箍的馬蹄鐵,不再陷入泥漿
失去前蹄,裹起創傷的身體,它們
成為另一種形態。在一場鏖戰后
垂天彤云,孩子們的綠蔭吟唱里
在泥土堵塞喉嚨血液涂抹面目時;在
北風飄雪,山川低徊之中,那一一升起的
大霧包裹的水晶,似有若無的形象
母親城
荒野中的石頭城。一塊塊頁巖狀的
石頭仿佛月光凝結而成
它不透明,坑洼的表面接受了鹽的侵蝕
母親居于其間。當母親從人群離開
她重新創造出一種語言
每一個詞的說出都如此艱澀
像是從鹽堿地上
點播莊稼,一棵棵幼苗,釘在白色地面
那弓起的腰身,反射出第一縷黯淡的光
河流
新年第一天我到了河流的交匯之處
青灰的河流帶著各自的創傷和粼光
分不出清濁與疾緩。但一種內在的力量
驅使著它們不停流淌
在冬日的天底擁抱在一起
像兩股麻繩纏繞,帶著絲絲縷縷的蓬勃
熱量,以及被束于腰身時的那種悲楚……
在流淌中長出卵石,澆筑出堅固的橋梁
和一個反復抱石下沉的頎長身影
有時它凝結成一碗湯藥般的墨水,并將
墨點注入稀薄鳥翼和呱呱啼鳴的孩子體內
使鳥類和幼兒都有了一顆烏黑頭顱和
清明面孔。它在大地布下龐大的透明根系
系住窮途,浮冰,漫天繁星和久遠的飲泣
古壁
仍然有成箱的金幣藏在墻壁里
未焚燒的古卷安靜地待在深處
不急于出來
而自我的囚禁者,一夜夜借著縫隙
透過來的微弱光線如饑似渴閱讀
竹簡和絲帛,努力保持著原來的完整
它們記錄的一些事件,在世間仿佛尚未發生
一卷殘片甚至記載了
冬天播種和閉目識字的訣竅
那個人一直沒有找到破壁的機會
墻壁太堅固了
內壁烙滿粗陋的斑紋
因為缺乏光照,他的手指愈來愈蒼白柔軟
成捆的竹簡肋骨般排列
現在他試圖從骨笛的制作過程中
找到一種磨礪的方法